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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从雁门关到天策府,再到太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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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卷地而过,扬起一阵迷漫的雪尘,与两个同袍出去侦察前线敌军动向的樊重光回到前线营地,他策马拐进营区,远远便看见一抹显眼的红色,那是身著天策府袍甲的雷平安在与苍云士兵们抬木料设置拒马(即将木柱交叉固定成架子,架子上镶嵌利刃或铁刺,是一种木制的可以移动的障碍物,用于战斗,以阻止和迟滞敌人军马的行动,并可杀伤敌人,亦名“拒马枪”)。
雷平安来到前线,虽跃跃欲试地不止一次向宋森雪请缨出战,但是宋森雪心想燕副帅有命令不能让这天策府的小子出了事,让他出去冲锋陷阵是不行的;但看这家伙血气方刚一副闲不住的样子,不安排他做点儿什么,当心他憋得忍不了了再搞背地里出战这种蠢事,于是宋将军一挥手,安排雷平安去与苍云士兵们干加固防御设备、抬扛木料、制作工事等等活儿,只在营地里转悠,不把他放出去直接与敌兵接触。
雷平安虽然觉得不满,但被教训过的人,面对着宋森雪还是有点儿怂,不敢顶撞违抗,只好服从将军安排的任务。他干活儿倒是踏实,不偷懒,好几天下来虽然只是在营地里干活,却也从中学到不少务实的御敌经验,他虽然还是惦记着想上战场厮杀,但干起防御工事活儿来也是干劲十足。
樊重光正要向雷平安奔去,却听那边有人叫自己:“樊队正!张校尉叫你立即去商议军务。”
樊重光立即道:“是!”再向雷平安方向瞧了一眼,拉回马头,且先去干正事。
时令已将近入冬,再过得一段时日前线环境便将变成十分恶劣,御寒的柴草、果腹的粮食等补给物资供应将成为极大问题,不仅进攻难,便连坚持防守在前线都殊为不易。——当然不只是苍云军要面对这样的困境,奚人也同样面对这样的状况。因此在进入隆冬的时候,双方军队都会撤退休养,会有一段时间无交战期。
已到了这时候,苍云军高级将领们会议过几次,从前线打探回来的情报来看,奚人军队颇有蠢蠢欲动的倾向,似乎在计划在进入隆冬之前来一次大进攻。
对此玄甲苍云军统帅薛直淡定地与诸将说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破阵营统领王不空咧嘴一笑,声音里却没有笑意:“对啊,奚人想在暴风雪到来之前破我们阵地,抢我们物资,其实佛爷我还更想先抢他们的呢。”
军师风夜北将地图在案上展开:“那么,咱们就先动手为强,在这一战打完之后,便回撤养兵秣马。”
作战计划很快制定周详,诸统领们再召自己麾下将校们安排各项任务,飞羽营主力军也开拔上了前线同先锋营主力共同筹备作战。
对此雷平安当然一无所知,虽然同为大唐军队中人,但苍云军与天策府终究有别,这些军事内务也不会知会到他。
只是樊重光是明白军情的,要上阵的人,自然也从会议中知道了作战计划。
即将开始的这一战规模大,现在天气已变坏,届时伤亡肯定不可避免的比平时多得多,樊重光有些忧虑,倒不是为自身。
他去雷平安营帐,雷平安干了一天活,有点儿累,精神却很好。
“我们府里也有工匠教做拒马,但没你们这里的拒马花样多,”雷平安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跟樊重光说,“在架子上安装那些铁蒺藜真实用,比用刀刃省事,效果还更好,以后我回天策府了也教他们这么做。”
樊重光拉过雷平安的手看了看,长年练枪练弓箭的手掌带着茧子,现在又多了好些被木料和各种铁蒺藜磨出的血口子。
樊重光有些心疼。
他看着雷平安兴奋的眼睛,心想这次开战,几乎全部人马都得出动,平安怎么办?不让他去他多半不干的。
耳边听他说着“等回天策府以后”怎么怎么样,可一定要让他完好无损的、囫囵地回去天策府啊,虽然以后天策军多半也会有仗打,但至少不是在现在。
雷平安说了一会,发现樊重光一直不说话,凑过来瞧瞧他:“你怎么了?像是舌头被咬掉了似的,一声不吭?”
樊重光露出痞相笑:“你要咬么?”
“当心我揍脸啊!”
樊重光笑着哼哼不知道打哪学来的小曲:“——就我一个平安拳头敢用脸挡……”一边掏药给雷平安涂手掌上的血口子。
“没事啦,不必浪费伤药,”雷平安说,“倒是你脸上的伤还得上些药吧。”
樊重光学他的口气:“没事啦,不必浪费伤药。”还是把雷平安手上全涂了药。
他想:平安,你得平安地回去。
雷平安见他又沉默下来,猜想他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多半是累得没精神说话了,便说道:“明儿你也还有任务的吧?那就歇早一些。”
“嗯。”
樊重光没有企图多逗留着跟雷平安瞎侃,站起身道:“那我先回了,你也睡早些。”
“知道了。”
“记得梦见我。”
“滚远。”
从雷平安营帐里出来,樊重光并没返回自己营帐,而是去了宋森雪的营帐。
宋森雪帐里还亮着烛火,他还在看着地图考虑事情,帐门前亲兵进去通报:“樊重光队正求见将军。”
宋森雪抬头:“让他进来。”
看着樊重光进来,行礼,宋森雪问道:“这么晚了你还来求见,有什么事?”
樊重光道:“宋将军,这次这一仗马上就要开打了吧?”
宋森雪点点头:“是的。”
“我们在前线的全军都要出战——”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不用兜圈子。”
樊重光垂下眼:“宋将军,你给雷平安下个命令吧,让他回天策府去,他现在在咱们军中,得听你的将令。”
宋森雪板得如铁板一样的脸孔在听到这句话后表情有了些变化,他打量了樊重光一下,没说话。
樊重光只好继续说:“……他是天策府的人,不该让他在这里涉险,但我们全军出击的话,将他留在营地里,他肯定不干的,还是让他在开战之前离开吧。”
过了好一会,宋森雪才慢慢地道:“我还以为你希望他多跟你呆得久一些呢,没想到你会提出让他走。”
这话倒也出乎樊重光的意料,他偷偷看了宋森雪一眼,觉得将军脸上的表情玩味多于责备,便大着胆子道:“我当然希望跟他呆在一起能长久,但不是现在即将上战场拼死生的时候。”
宋森雪把双臂抱在胸前想了一会:“樊重光。”
“末将在。”
“你挺行的啊,去几天东都便拐了只东都狼。”
“……”
宋森雪感慨了:“真想号召全军向你学习。”
“……”樊重光嘴角抽了抽,无语。
“来,说说你的经验,当时你是怎么勾搭上那个雷平安的?”
“我和他打了一架。”
……
第二天雷平安听到宋森雪的亲兵来找他,说宋将军要见他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心里匆匆想了一下自己应该是没闯什么祸,忐忑地去了。
宋森雪面上没有表情,十分严肃:“你准备一下吧,今天下午有传信兵回雁门关,你就一起回去,我已传讯给副帅,那边已安排好送你离关回东都的车马。”
雷平安懵了:“为什么要送我走,我没再惹祸啊。”
宋森雪没看他,依然没表情:“军令只需要服从,没有‘为什么’。”
“……”
从宋森雪营帐里出来的雷平安整个人都沮丧了,拖着脚步慢慢往回走。
宋森雪的亲兵也刚换值下来,看到雷平安的样子,便跟着他走了一道,且劝慰几句:“……你这会儿回去也是对的,再过得几天暴风雪就要来了,路可难走得紧,何况我们马上要开仗了……”
雷平安抬起头来:“马上开仗?”
那亲兵点头:“是啊,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跟奚人狗比们打个大的!你没看见昨儿飞羽营的主力军也来到了?”
雷平安憋屈:“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叫我走。”
亲兵安慰他:“樊队正也是为你好才提醒宋将军让你先回去的,这一阵天气特别差,这仗打起来也是不痛快……”
雷平安咬牙:“樊重光?是他叫宋将军让我走的?”
听到雷平安这语气,亲兵心中猛然升起大事不好的感觉,自己的嘴是不是太快了,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心里一边七上八下,一边想替樊重光辩解开脱:“——樊队正是为了你好么,毕竟你是天策府的人……”
雷平安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得知雷平安今天便要离开前线进关、再返回东都的消息后,樊重光急急忙忙地赶回营地。
奔到雷平安的营帐时,雷平安早收拾清楚了,看到他冲进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平安,我刚听说——”
雷平安扭过头去,不看他。
樊重光心里一团纠结的复杂,知道雷平安要返回东都去了,自是放心,他不必赶这趟大战的混水;但是好不容易能有相处的时间,却不得不又离别,心下更是难舍。他见雷平安态度冷淡,心想平安突然被命令离开,心情当然不会好,迈上前来,叫道:“平安。”
雷平安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樊重光一愣:“平安,怎么了?”
雷平安假笑一声:“哦,对,是我滚,这是苍云军的地盘,我是天策府的外人。”往外便走。
樊重光一把拉住他:“平安,你胡说什么,谁又把你当外人看了?”
“不就是樊队正你吗?”雷平安冷冷地看他一眼,“还特地去提醒宋将军把我弄走,现在可如你的愿了。”
樊重光抓着雷平安的手一紧,将挣扎着的他拉住,心里如一万头桃李马奔腾踩过,暗想宋将军肯定不会说的,这他妈是谁多嘴了?
但事到如今,雷平安这一恼着实不轻,樊重光权衡利弊,当即坦诚:“平安,这一仗因战后就不得不暂时休兵了,奚人反扑必凶,我从无见外之意,但你们军中训练并不擅于雪地作战,在这地方出战风险太大,我只希望你安然无恙,我……”
雷平安讽刺道:“所以还是觉得打起仗来我不如你吧。”
樊重光见他火大,脸上神色又是恼怒又是委屈,心中升起怜惜,低声道:“胡说八道,我几时说你不如我了?平安,现在这情势,如果你换作是我,你会怎么想?——我当然是希望你平安无事先回府,以后时日还长……”
雷平安打断他,冷声道:“那现在如果你换作是我,你又会怎么想?”一甩他拉着自己的手,转身往外走。
樊重光追上几步,伸手从他背后紧紧抱住:“平安!”
雷平安恶狠狠地用力扳开他手,樊重光再度拉住,说道:“平安,我们会有并肩作战的时候,但不是现在!”
“混帐!给老子放手!谁他妈要跟你并肩作战!”
雷平安用力挣开,见樊重光还试图搂住他,怒挥拳便打,樊重光没闪避开,又被打在脸上,被打得头一偏。
雷平安尽管怒火仍炽,这一拳打中,也是呆了一呆,见樊重光转过脸上,脸上还未全愈的伤口似乎被打裂了,渗出血丝,雷平安心中似乎被重重拧了一下,一阵生疼,呆立在当地,想回身看看他伤,又想冲出去再不看他,刚一纠结,帐门一掀,又有人进来,却是宋森雪的亲兵。
“雷兄弟,动身了,回关的传信兵在外面等你了,走吧。”
雷平安心一横,道:“好!”咬着牙扭头便走。
樊重光追了出来,有外人在前,也不再伸手拉雷平安,只跟着走到营外,眼看着雷平安牵过闪电,翻身上马。
樊重光叫道:“平安!待我们收兵休养,我要跟薛帅要假去见你!”
雷平安想说“谁他妈稀罕见你”,但喉头只似被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想你们边关军队不能擅离驻地,你怎么可能来东都,要见也是老子来见你。
心里念头翻滚着,回头看向樊重光,看他定定地凝视着自己,脸颊上刚被打中的那一片泛了红,再过一阵怕要变成瘀青了,原本的那道伤口渗了血丝,雷平安用力咽着喉咙里似乎结成一团硬块的难过,最终什么话也没说,闭了闭眼,转回头去,随着苍云军回关的传信兵策马启程。
那一年年底,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以“奉旨前来协助苍云军与奚人作战”为由,骗开雁门关大门,对友军毫无防备的苍云军遭到猝不及防的突袭,伤亡惨重。统帅薛直、飞羽营统领申屠笑战死,副帅燕忘情率残部拼死突围。
与安禄山素有勾结的驻苍云军监军卢卫都抛弃苍云军回京,向皇帝进本,诬称苍云军畏敌惧战,勾结奚人,出卖边关;安禄山亦上本奏称苍云军开关卖国,向奚人投降,幸亏自己得知,领狼牙军赶赴力战,从奚人手中夺回雁门关。
皇帝听信谗言,大为震怒,虽有朝中郭子仪、李承恩等重臣为苍云军力辩回护,终还是下旨断了玄甲苍云粮饷,将苍云军革除唐军编制。
自此,玄甲苍云军成为朝廷弃子,残存将士拥戴燕忘情为帅,苍云军从大唐卫边军队变成了背负血仇的流亡私军。
为免牵连置天策府于不利之地,苍云军与天策府之间信息交流也只能转为暗中传递,两军之间再无明面上往来。
雷平安无数次后悔过,自己离开雁门关前线的那天,居然只顾着生气,连一声“保重”都没跟樊重光说过。
他还好吗?他现在已成了什么模样?是否只记得离别时自己恼怒之下的挥拳?……以后,还能见到他吗,还能实现“会有并肩作战的时候”之言吗?
他脸上的伤好了吗,是不是留下了深刻的伤疤?
那个混蛋啊……
直至现在,他飞奔到自己面前,毫无芥蒂地紧紧拥抱,他笑着说想念自己好多年。
他妈/的我也想你啊樊重光,你这混蛋!让老子这么担心,揍脸啊!雷平安攥了一手柔软的白须须,心里宽慰地感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