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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饮酒(下篇) ...

  •   太原东城、西城的医营,药品眼看就要用尽,太原联军的医官和武林盟的大夫们为此几乎愁白了头。
      苏简言再次拜访了城里那家张记生药铺子,张掌柜把已经空空如也的药柜全敞开给他看,叹息道:“不是小人不肯卖药,实是前日苏大夫您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仅剩的那些生药都交给您了。小人虽是一介草民,但也有良心在,危难当头,岂敢匿货自肥,有药不卖,作出这样昧天良之事?”
      苏简言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心中沉重,诚挚地道谢之后,转身要回去医营,张掌柜却又叫住他,犹豫片刻,低声道:“苏大夫,城里最大的那家‘钱记’米铺钱老板,还兼开着一家大药铺,那是全太原存药最多的大商铺。叛军们围城时,他家就把药铺关门了,再没往外卖过药,此刻药材肯定是囤着的,要不然,您试试与他商量,看能不能劝他出让一些药材。”
      那个钱记商铺的老板,苏简言倒是听说过——太原被围城以来,城中缺粮,而城内好几家规模较大的米铺却趁机高提粮价,几乎粒米粒金,李光弼为此事与他们商谈过好几次,却吃了那些奸商们不少软钉子。
      苏简言心事重重地回到医营,看着又从前线送来的一批伤员,有好几个伤势极重,急需药物。没办法,只有去见李光弼,请他与那个囤药的钱老板交涉,看能否出让药材,哪怕是高价,此时已是不得已,救人要紧,咬牙也只好先买了。
      李光弼处理太原大小事务,前线后方事多如乱麻,但也知无药可用的后患之大,不敢怠慢,只得先请来以钱老板为首的五、六名药铺老板,让医营的主事大夫自与他们商谈,遣了自己麾下的一名姓谢的文书陪同。西城医营来的是苏简言,东城医营来的是七秀坊的一位女医者,名叫萧如兰。
      钱老板脑满肠肥,十分标准的富商之相,饶是太原围城日久,他这一身膘看来也未曾减下半分,坐下后眼睛便骨碌碌地尽在萧如兰秀丽的脸庞上打转。
      “这药材嘛,我倒是还有些,赵大、孙四和李七那里也还有些,但是那可是私人的药品,咱们是要留来保命的,可没打算卖。”钱老板说着,色迷迷地盯了一眼萧如兰身上,戴着金戒指的肥硕手指拈着颔下胡须,掩饰住吞下的一口口水,“咱们也是讲道理的人嘛,大夫们如果需要用,咱们也不是不能卖药,就是呢,这战乱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大家都艰难,李光弼大人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总不能让咱们这些当子民的吃了亏,你们说是吧?”
      几个富户老板纷纷点头,互相使着眼色,内心盘算能将手里存药卖出多高的价钱。
      萧如兰忍住心里厌恶,皱眉道:“大家时间都宝贵,几位掌柜的不必多绕圈子,我们也知道这时候不比平时,你们直白地开个价吧。”
      钱老板油腻腻地笑道:“哎哟,萧姑娘真是个干脆人,跟您打交道痛快!请二位稍等一下,咱们几个合计合计,把药价统一一下,好给二位说个明白话。”
      苏简言和萧如兰都无法,只得让这几个富户老板凑一块嘀嘀咕咕商量,又让谢文书命人送了纸笔进来,半晌,写出一张药价单子,递给苏简言。
      苏萧二人将单子看了一遍,不由得都皱起眉,心中浮起怒意。——这药价比平时高出几十倍不止,尤其是现在紧缺急需的止血类药材,价钱高出近百倍,若按照这价钱购药,还真是买不起。
      苏简言放下单子,淡淡笑道:“几位掌柜的,这价钱要的太离谱了,能不能给个靠谱点儿的价钱?”
      另一位姓孙的老板老气横秋道:“苏大夫说笑话了,在这种战乱年头,怎么高的价钱都不离谱,毕竟要命要紧,是不?这点儿钱买那些命,难道您还觉得不值不成?”
      萧如兰怒火上冲,拍案便要站起怒骂,苏简言却按住她手制止住,脸上仍然含着笑,语气却冷下来:“孙老板,您这话说的对,‘毕竟要命要紧’。——你们几位料必都知道,我和这位萧姑娘都不是军伍中人,而是在江湖上行走、刀口上舔血的。”
      孙老板斜看他一眼道:“知道啊,那又怎么着?”
      苏简言缓缓地道:“所以李光弼将军爱民如子,我们可未必跟他一样。李光弼将军是朝廷命官、太原守将,自是不会劫掠商户,也不会杀人抄家,我们可不见得不会,现在我们倒是希望能讲道理,用钱买药,便高价些也无妨,只要靠谱,我们付钱也不心疼;如果这价钱太离谱了,我们付不出,但又急用药,只怕也就没什么道理可讲了。”
      孙老板愣了一下,回味过来,脸上不由得变色:“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简言微笑:“您说呢?——‘毕竟要命要紧’,不是么?”
      萧如兰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转开头去。
      孙老板张口结舌,僵坐在椅子上,瞪着苏简言的眼光中充满了惊恐,半晌才道:“你这是威胁我们?青天白日之下……你……你们敢杀人抢货?!”
      苏简言温文地道:“孙老板说的是哪里话,咱们不是在好好地商谈购药价钱么?哪来的杀人抢货。几位掌柜的,咱们是能讲道理的是吧?”转头向谢文书笑道:“谢先生,你刚才听到什么话没有?”
      自围城以来,太原守军屡屡被这些奸商们刁难,谢文书早厌烦这些奸商至极,板着脸道:“下官什么也没听见。再说了,你们的江湖事,江湖毕,出了这门,下官什么都管不了。”
      几个富户老板心中都不由栗栗然,相互看了一眼,又看看面前二人,苏简言一派温雅文士的模样,萧如兰又是个姿容秀丽的弱质女子,他们虽然不相信这二人当真能杀人抢货,但心里一惦量,却也不由得收了适才趾高气扬之态。——毕竟就算这二人不能亲手杀人抢货,但他们还有同党在呢……太原城中近来江湖豪客可着实是来得不少,那些人有多少真敢做出杀人越货勾当的,那可真说不准,而李光弼管得了军队,可管不住这些江湖野人,要真把他们逼急了……与其跟这些亡命徒鱼死网破,那还不如再跟他们交涉一下,把价钱放低些,反正这样大批将药材卖出去,价钱再低也比平时要高出许多,那也是赚了。
      前思后想一番后,钱老板强笑道:“苏大夫说笑了,说笑了,咱们当然都是讲道理的人,俗话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药价嘛,好商量。”
      萧如兰笑道:“既如此,那就好。”
      钱老板眼光在她□□纤腰上转了几转,见他二人神色微霁,惊心暂定,色心又起,又拈了拈须,笑道:“这要谈妥药价嘛,可不是一言两语就能敲定的事儿,这时候天也要晚了,不如今晚上小人作东,备几杯水酒,便邀萧姑娘……嗯,和苏大夫一起,和这几位老板都到舍下薄酌几杯,在席上咱们慢慢谈定药价,可好?”
      萧如兰秀眉一蹙,正要拒绝,苏简言却又按住她手制止,笑道:“钱老板盛情,敢不从命?在下与萧姑娘今日一定去扰席,只是钱老板务必说话算话,席上将药价定妥;若是再拖,在下也不能保证会有什么变故啦。”
      钱老板笑道:“一言为定。”

      孟铿从前线城头上换防下来时已是深夜,他披星戴月地回到驻地营房,却见沙落雁在他营帐外正与奉命带人给苍云驻军送蜡烛灯油等物资过来的谢文书说话。
      孟铿向二人招呼道:“沙先生,谢先生,这么晚了还没休息么?”
      谢文书刚说了句“孟将军辛苦了”,沙落雁已抢着道:“我刚才去了趟西城医营,想找苏大夫谈谈诗文,”他向孟铿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但没找到他,就先来找你聊聊,没想到你这会子才回来。”
      孟铿道:“也许苏大夫出诊去了吧。”倒不以为意,笑道:“二位到我帐中坐坐?”
      谢文书说道:“我就不坐了,还得赶着将物资送去天策军驻地。——你们说的是西城医营的苏简言大夫么?他不是出诊,是被那几个黑心奸商邀去喝酒了。”
      孟铿和沙落雁都是愕然,孟铿问道:“黑心奸商?那是怎么回事?”
      想起奸商趁战乱之机发人命财,谢文书怒气难平,愤愤地将白天的事跟二人说了一遍,又道:“那个姓钱的奸商一副色欲熏心的样子,多半是想借机灌醉了萧姑娘揩油占便宜,今儿我原想提醒两位大夫不要上当的,但苏大夫答应得太快,我竟是没来得及。不过听说苏大夫武功不错,有他在席上,料必萧姑娘不会有事。”
      沙落雁急道:“什么啊!苏大夫一杯就倒的,若是被灌了酒,武功再高又有什么用!这——”
      一转头,只见孟铿面如寒冰,已回身叫吴飞卫:“牵马!”再问谢文书:“那个姓钱的是在哪里设的宴?”
      谢文书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将地址说了,孟铿点点头,见吴飞卫牵马过来,一言不发翻身上马便要出去,沙落雁忙道:“孟兄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深夜的太原城里,除了巡行的守军小队,寂无人声。孟铿与沙落雁一前一后两骑飞驰,蹄声在夜色里分外急促响亮。
      前边街道上正有两骑缓缓而行,马上人似乎在且走且交谈,听到这一阵马蹄声,两骑马上的人都抬头瞧过来,月色皎洁,孟铿一眼看去,瞧得清楚,来者一男一女,正是苏简言与东城医营的萧如兰。
      沙落雁见前边的孟铿蓦然勒马止步,不明所以,问了一句:“怎么?”随即也看到苏简言,咦了一声,愣住了。
      苏简言眼光在二人脸上一转,微微一笑,说道:“孟将军与沙先生也在巡城么?”神情从容,眼神闪亮,哪有半分醉态?
      孟铿见他无事,一颗心放了下来,心中一喜,说道:“我还以为你被奸商灌了酒……原来并没有,那就好!”
      苏简言侧了侧头,但笑不语,萧如兰却掩口轻笑,说道:“我们已散席了。苏大夫酒量真好,今晚上那些黑心老板要灌我的酒,苏大夫一个人全替我喝了,还和他们拼酒,把他们全灌趴下啦,药价也顺利谈妥了,明天就能让人去把生药搬到医营去。”
      孟铿:“……!”
      沙落雁:“……!!”
      孟铿口瞪口呆道:“‘苏大夫酒量真好’?”
      萧如兰点头道:“我还从没见过像苏大夫这样的,一杯一口,面不改色,我还以为他是偷换了清水,但是嗅了一下,如假包换的烧刀子。苏大夫酒量真惊人。”
      苏简言微笑道:“萧姑娘过奖了,在下天生体质有些异于常人,饮酒从未醉过,座师孙药圣曾说这世上数万人中才有一个如在下这般的,因此叮嘱在下平时尽量少饮酒,以防不知醉而过量伤身,所以平时在下无事从不沾酒,今晚例外,倒让萧姑娘见笑了。”
      孟铿和沙落雁齐齐石化。
      苏简言却又转过头来,看着沙落雁微笑道:“沙先生可是也担心在下被灌醉了,所以来接在下么?”
      沙落雁:“……”
      苏简言挑起眉头,带着笑意,眼中似有光华流溢:“若在下真醉了,沙先生是打算将在下安置在谁的营帐里?”
      夜风吹过,沙落雁石化的身体在风中喀嚓一声,碎裂,崩塌。
      苏简言再转头看向孟铿:“孟将军——”
      孟铿深深地低下头,将脸埋在手掌里。
      苏简言一笑,接着把话说完:“孟将军既然来了,请送我回医营,我有正事跟你说;萧姑娘住处略远,可否麻烦沙先生送她回去?”
      萧如兰含笑在马上向孟苏二人行礼告辞,与如游魂般的沙落雁去了。
      苏简言与孟铿二人默默的各自驻马相对站了片刻,苏简言也不言语,轻轻磕了一下马镫,催马向医营方向徐行,孟铿连忙拉马缰转过头,跟在他身旁。
      走了一段路,孟铿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天晚上,你其实是醒着的?”
      苏简言没说话,给了个默认。
      孟铿呆呆地道:“所以你……你……你并没有拒绝我……?”
      苏简言还是不说话,只是瞟了他一眼,微微勾起了唇角。
      除了徐缓从容的得得马蹄声外,太原城内一片寂静,可是孟铿的心里却似有什么东西渐渐鼓涨开来,仿佛直要把心脏涨裂,耳边似乎回响着难以置信的欢呼声和咆哮声。
      他又喃喃地说道:“所以你……你是愿意的?”
      苏简言抿着笑意,低声道:“笨。”
      ……
      苏简言骑着的那匹马突然觉得背上一轻,它不解地扬了扬头,轻嘶一声,侧头看去,刚才还骑在自己背上的人被另一匹马上的人一把抱到那边马背上……
      苏简言轻微地挣扎了一小下,便放弃了挣扎,闭上眼睛,孟铿还没来得及刮的粗硬胡茬子扎得他的脸颊有些微的刺痛……突然嘴唇上传来一阵疼痛,苏简言闷闷地唔了一声,心想这蠢货肯定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算了,由他吧。
      苏简言在心里笑着叹口气,伸手臂环过孟铿的脖子,苍云头冠上的大白毛毛被夜风吹拂着扫在他手背上,痒痒的。
      过了良久。
      苏简言抓住自己的衣襟,将孟铿推开一点距离:“我真的有正事要跟你说。”
      孟铿声音粗哑,烧着火焰的眼睛盯着苏简言从散乱衣领间露出的喉结:“什么?”
      苏简言正色道:“一会我有封荐书,你顺便捎回去,交给你们风军师。”
      孟铿低下头舔苏简言的喉结,心不在焉地道:“什么荐书?”
      苏简言道:“天策府医营写给苍云军医营的荐书,荐我去苍云军中效力,待太原围城一破,我便随苍云军医营开拔。”
      孟铿猛然抬起头,看着苏简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苏简言没有看他,目视前方,严肃地道:“那天晚上你能敬我爱我,以我的意愿为重,我很欢喜,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决定自天策府医营转到苍云军医营,从此与你在一起。——但是以后每天七八次什么的,你想也不必想。”
      孟铿:“……”
      苏简言唇角慢慢勾起:“还有,沙先生把一杯倒的我安置在你营帐里的事情,我是不会忘记的,来日方长,我还要跟沙先生好好地……打打交道。”
      孟铿:“……”

      送完萧如兰正独自返回住处的沙落雁莫名打了个喷嚏,只觉得全身一阵发冷。
      抬头看了看太原城上空半圆的明月和疏朗的银河,年轻的长歌门琴师脑海里的思绪从“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诗句很快跳跃到“明天我要不要跑去前线再也不下来了免得会碰见苏大夫他太恐怖了我再也不要遇到他卧槽卧槽我好方”上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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