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斗生和他的女儿们》印久

6、二刺

　　苏红萼对镜贴花钿，抿红唇，凑近细看，也是毫无瑕疵，艳光照人。她再次翻开手提包，检查了下包里的手枪。一切就绪。
　　黄万生刮完胡子，又对镜照半天，总觉得哪里不满意，具体又说不上来。看看怀表，离佳人约定的时间不远，该出发了。
　　忽然，他一个跟班进来，对他说：“老爷，有位卢先生在外面车里等你。”
　　黄万生心下不快，他又瞄了眼怀表：“什么卢先生？卢展鹏？我没约过他。”
　　“他说段总理来上海了，要和老爷谈谈。”
　　黄万生睁大了眼，这下不好推脱了。他抓抓光脑袋，像丢了一篮子鱼的熊瞎子般烦恼。末了，他虚踢了跟班一脚：“我这就出去。你，到苏老师处，给我报个信。就说，就说，说今天我忙，改天再约。唉。”
　　苏红萼深吸一口气，抓起包，昂首挺胸准备出门。未走到门前，门响。
　　苏红萼打开门，看到陈墨站在外面。
　　天气还未太冷，陈墨已经穿起深秋的厚格子呢大衣，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脸色却还是苍白，整个人病怏怏的。
　　苏红萼没好气：“你来做什么？”
　　陈墨弱弱一笑，恳求说：“让我先进去成么？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苏红萼无奈，让她进来，赌气“砰”一下关上门：“你有话快说。”
　　“要出去？”苏红萼不回答。陈墨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只小黑葫芦，“我知道你生我气。真正我糊涂，脑子里想着给你刚配好的毒药，手却拿了旁边的春药。等察觉后，我一直胆战心惊，生怕……”
　　“别说了。”
　　“我知道你不信。这是我那天真想给你的药，你不信，我先喝给你看。”陈墨拔开黑葫芦塞子，急匆匆往喉咙里倒。
　　苏红萼一把打掉药，药水流到地板上，“赤剌剌”冒出一片黄烟，地板顷刻间呈现焦黑。苏红萼张大嘴巴，也不知是惊怒是后怕。半晌，她发作般的吼了陈墨一声：“你疯啦！”顿了顿，她又说，“我要不阻止，你真把这玩意儿喝下去？不烂穿你的肚肠。”
　　陈墨无力地依靠在桌子上，无所谓地笑笑：“谁叫你不相信我？”
　　苏红萼看着她，十分痛心，她说：“你到底为什么？你到底要什么？”
　　陈墨冷笑了一声：“二姐，我要和你换个身份。”
　　“什么意思？”
　　“本来，干爹是选我出来当演员，选你卖药的。无论是镜头前的演技，还是镜头后的与人周旋，我都强你百倍。若我是当红明星，绝不会像你般，闹一堆毫无用处的绯闻，搞臭自己名声，却一事无成，尽捅娄子。”
　　苏红萼瞪大眼睛：“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枉我……”
　　“你自己说说，你给干爹干成过一件事没有？白占了好资源，赚钱还不如清儿和那个日本种。我替你感到丢人。”
　　苏红萼真的怒了：“我至少混出头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帮干爹。换作你，哼，你也不看看自己，面黄肌瘦，病秧子一个，你能在这行混出头么？哪个男人要你！”
　　陈墨气得满脸通红，她似乎要扑过来打苏红萼，苏红萼暗中运劲，做好还击准备，她却双眼翻白，口吐白沫，人向后栽倒。
　　苏红萼怕她使诈，反退开一步。陈墨“噗通”一声倒在地板上，额头擦破了皮，血流出来。
　　苏红萼忙把她抱到沙发上，替她止血敷药。陈墨鼻子里还出着气，眼睛似睁非睁，没力气骂她，自己气出一行眼泪。
　　苏红萼看看墙上挂钟，现在赶去旅馆肯定迟到了，也不知黄万生会不会等她。应该会的吧，大好的机会。
　　苏红萼拿了条毯子盖在陈墨身上。她还生她气，冷淡地说：“冰柜里有桔子和汽水，好些后，你自己起来吃，吃完就走。我……我不喜欢你呆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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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了司机半天假，苏红萼自己开车去旅馆。
　　她车刚启动，陈墨便从公寓大楼跑出来，飞奔向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这么久，”出租车司机抱怨，“要加钱的。”
　　陈墨双眼紧盯前面苏红萼的车：“跟上那辆黑色雪佛兰。”
　　“要加钱的。”
　　“哎呀，快跟上！”
　　骆夏刚巧也在这时到了苏红萼公寓门口，一只脚还没下车，就看到苏红萼的车子扬尘而去，紧接着陈墨飞毛腿一般进了辆出租，追着苏红萼的车去了。真是八百年不见三妹这样快跑过。骆夏心中起疑，又回到车上，吩咐司机：“跟上前面那辆出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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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陈墨拖掉点时间，到徐家汇路时，已经过了约定好的下午三点。
　　苏红萼一路心情郁郁。虽然刚才攻击陈墨时语如钢铁，但扪心自问，她指责自己的地方，其实不错。她是当明星红了，也是一无用处。每次她憋着劲要为干爹探听点消息，积累点人脉，都要出岔子，不是弄得绯闻满天飞，就是平白无故引来他人的怨恨。更不要说杀手本行了。十次中有三、四次要败的。她有时候不明白，欧斗生到底看上她哪里、培养她当杀手？她只会砸他招牌。陈墨要不是身体糟糕，的确远比她胜任。
　　“也许，只因为我长得像那个女人。”苏红萼想到这，更加闷闷不乐。她告诉自己，她不会永远这样。以此次为契机，她要让欧斗生和她的姐妹们全部对她刮目相看。
　　车子拐个弯，绿色的破旧小旅馆已经在目。吸取上次教训，这次，她规定黄万生一个人到旅馆等她。到时，她一枪结果他性命，可以从容离开。即使有人知道她和他单独约在这里又怎样？潮州帮和荣社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水火不容，只要往沈成头上一推，谁还会疑心她这个娇滴滴的女明星？
　　心里想得好，嘴角也翘起来。不妨快到旅馆门前时，里边突然冲出一大群人，各个拿着纸笔相机，有备而来。是记者。
　　苏红萼暗叫“不好”，待要掉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车身才转过来，后面又奔来一群持刀持棒的娘子军。为首一个五十多的黄脸婆，她认识是黄万生的结发夫人，上海滩出名的醋坛子。她们也不问是非，上来就刀砍棒砸车子。黄脸婆身旁一个膀大腰圆的红脸膛丫鬟，拉开前车门，就来拽苏红萼。
　　她明明抓住苏红萼胳膊，却不知怎么被她滑脱，紧接着肚子上中了苏红萼一脚，一股大力推着自己往后，摔在黄夫人身上，两人一起仰天跌倒。
　　苏红萼忙关上车门，要再发动车子转弯，那些女人和记者却蜂拥到车子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他们纷纷拍打她的车子喊话：“苏红萼，有人说你在这里约会黄万生，是真的吗？”“上次看到你和邙学民在一起跳舞，现在又是黄万生，请问你的男朋友到底是谁？”“贱女人，下九流的戏子，勾引别人家男人，你把他藏哪儿去了？滚出来说话。”
　　……
　　苏红萼把眼一闭，觉得这次是真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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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这堆人不远处，陈墨已经下车，躲在拐角处看，捂嘴闷笑。笑得下巴也快脱臼时，忽听耳后有人咳嗽，一回头，大姐如女金刚般伫立身后，脸色发黑，两眼冒火。
　　陈墨对骆夏向来惧怕三分，又心虚，以为自己做的恶事已被对方知晓，顿时软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
　　“先别废话，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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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头闹声越来越大，车门忽然又被谁硬拉开。苏红萼睁开眼，眼前模模糊糊一大朵向日葵花，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红萼。”
　　苏红萼听出是骆夏的声音，脑子还迷糊，心里已经镇定不少，连忙下车。
　　车外除了骆夏，居然还有陈墨。有记者对着苏红萼按快门，有记者试图采访她，被骆夏一一阻止，她左挡记者：“是我约她来这里见面，有何不妥？我是她姐姐，你们是谁？”右拒娘子军，“光天化日下砸车打人，真以为自己家就是王法了？横竖记者在，我倒要请他们揭露下这种仗势欺人的行为，让大家评论是非。”陈墨也在旁帮腔，嘲笑黄夫人：“你这娘们，手腕子软管不住自己男人已经可笑，耳根子还软，听别人几句挑拨，就信以为真，巴巴赶来拦人，知道不是你老公的姨太太们联合起来捉弄你、放假消息看你出洋相呢？”
　　众人被这两个从天而降的救兵唬住，骆夏趁机拉着苏红萼上了自己的车，陈墨也钻进来，骆夏指挥司机开车，在众目睽睽下，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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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一路开到苏红萼在迈尔西爱路上的华懋公寓，骆夏始终板着脸，两个妹妹也不敢发声。
　　一进苏红萼的公寓，骆夏就把憋了半天的话如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甩出来：“今天还好我来得巧，一来就看到红萼开车出去，又看到墨儿鬼鬼祟祟叫车跟在后面，我一时好奇，跟你们后面。这要我不去，红萼名声是彻底毁了，以后还怎么给干爹办事？干爹花在她头上的钱，全打水漂了。墨儿，你还笑？你俩个今天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姐妹，开玩笑开到这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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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些时候，陈墨来苏红萼公寓找她，在门口，看到门卫拦了个小厮，那人解释说，他是黄万生派来给苏红萼送信的。
　　陈墨顿时迎上去，对门卫说：“是找我姐姐的，我带他进去好了。”
　　她来过几次，门卫认识她，劝她：“先问清楚了再带进去，你姐姐影迷中神经病不少，出了事我可担待不起。”
　　陈墨微笑看着小厮，他竖着耳朵听门卫说话，好奇地上下打量她。陈墨说：“你有什么话，告诉我也是一样。”
　　小厮巴不得早点完成任务去玩：“烦你告诉苏小姐，今天下午的约，我们家老爷临时有事，取消了。”
　　“什么约？”
　　小厮迟疑。陈墨说：“你不讲清楚，她问我，我怎么说呢？”
　　小厮避开门卫，附在陈墨耳边，悄悄告诉了她旅馆地址。陈墨吸了口冷气，再抬头，小厮已经跑掉了。
　　陈墨没有马上进公寓，反向门卫求助，附近哪里可以打电话，哪里又可以找到送信的人。门卫一一告诉她。
　　她打了几个匿名电话到上海各大新闻报社，又找到个街头送信小厮，让他跑一趟黄万生公馆，传话给他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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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夏这次气得不轻，咄咄逼人地看着两个妹妹。
　　陈墨一脸无辜，不时咳嗽一、两声，表示她毫不知情，不过好奇，想知道苏红萼要去哪里。
　　苏红萼心里犯疑，猜这事肯定又和陈墨脱不了干系，苦于没有证据。她冷冷地说：“我替干爹办事，那是赤胆忠心，有人从中作梗，叫我查出来，别怪我到时候不留情面。”
　　“二姐这话说的，把失败的责任全赖到别人身上了？这对自己人发狠的劲头，用在完成任务上多好。”
　　“我用得着你教训？我知道你是看干爹对我好，妒忌。”
　　“少自以为是，你以为干爹真喜欢你这个绣花枕头啊？他不过拿你怀念那个段意华！”
　　“好了，”骆夏摇头，“连段意华都出来了，干爹要在，哪一个还救得了你们？自己姐妹，真难看。”苏红萼和陈墨又都沉默下来，一个气得满脸通红，眼中含泪；一个闷得脸色发白，咳嗽个不停。骆夏无奈地叹了口气，第无数次敲打妹妹们不开窍的脑袋，“你们别糊涂，以为干爹把你们从火坑里救出来，供你们吃喝，教你们立足人世的本领，是他多疼你们。怜悯只是一小部分，干爹本质是务实的，他培养你们，是替他办事。他要的，是你们的本事和忠心，不是你们对他的纠缠不清。他固然是个有些魅力的男人，但你们若不是从小跟着他，习惯了他，恐怕也不会喜欢上这种在许多方面都有缺陷的人。世界大得很，你们接触的人还太少。迟早有一天，你们会有你们真正的爱人。现在，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人，应该互相扶持，让干爹赚得盆满钵满，我们也多积累些资本。别为了一时的胡闹和异想天开，互相拆台，做出害人害己的事。大家相聚一场，也是有缘，我的话，你们好好想想去。”
　　她打发陈墨回去。陈墨不甘不愿走到门口，忽又回头冲苏红萼一笑：“二姐，我那瓶毒药，你还要不要？”
　　苏红萼不明她用意，恼不得，笑不得，冷冷说：“不敢偏劳。”
　　陈墨笑着走了。
　　骆夏叹了口气，拉起苏红萼的手，交代她正经事：“其实我今天来，是代干爹传话。”
　　苏红萼心里奇怪。骆夏早不干替欧斗生传话的活，现在差不多都是蔓儿接手。
　　骆夏顿了顿，说：“黄万生，你先缓两天动手，最好过了大后天，再杀。”
　　苏红萼立即起了疑心，以为是嫌弃她不中用，要换人刺杀。
　　骆夏看出她心思，忙说：“你别误会，是真的有情况，才要你缓两天。”
　　“什么情况？”
　　“唉，我哪知道？干爹疑心重，他只让我这样传话给你，原因他不说，我也没敢问。你也千万别去问他，省得又撞到他枪口上。等过了大后天，你爽快动手，结果了黄万生，直接去他那里领功就好。”
　　苏红萼不情愿地点点头。
　　骆夏拿出菱花镜照照自己，整理了下胸前的向日葵。苏红萼垂头丧气，她忽然也泄了气。姐妹两个无神地并排坐在沙发上，各想各心事，任凭夕阳的尾巴从身上拖过，默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