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神者》张家小二

1、第一章

　　“愿女神大人的荣光与你同在。”一袭纯白长袍的大祭司微垂下眼帘，骨节分明的右手虚按在跪在神像下的人头顶上，慎重地给予着祝福。
　　“愿女神的荣光永远庇佑阿尔洛斯。”下跪的青年将垂饰在脖颈上的女神肖像举到唇边，郑重的亲吻了一下，继而将肖像轻触额头，肃穆地完成了整个祷告。
　　就在今天，在洛琳女神的祝福下，他成为了阿尔洛斯新一任的君主。
　　赞美女神。
　　意气风发的新任君主回头仰望着完全由纯白大理石构成的神殿，握紧了手中象征王权的宝剑。

　　举行完加冕仪式的祭祀大厅里，又变得像往常一样空空荡荡。在这座象征着最高神权的女神殿里，供奉着洛琳女神的祭祀大厅是绝对的禁地，就连王国的君主，也只能在加冕之日进入大厅，以接受女神的祝福。
　　有资格进入大厅，日夜侍奉女神的，只有最高祭司一个人。
　　此时大祭司一如往常跪在神像脚边，虔诚地进行着每日的祷告。灿金色的长发遮住他轮廓光洁的脸颊，修长的脖颈优雅地低垂着，明明是卑微的姿态，却显得那样凛然不可侵犯。
　　“他会是个好国王，对吧？”寂静的大厅里，突然响起清脆的女性嗓音。
　　然而这突兀的嗓音似乎并未干扰到大祭司的祷告，他依旧保持着跪姿，低低回答着：“他是得神眷顾之人，不会有错。”
　　“啊呀，说什么得我眷顾，每次都要我来挑选储君，其实我压力也挺大的……”随着女声再次响起，女神像发出淡淡的白光，瞬间溢满了整个大殿。白光散去后，一个娇小的人影出现在女神像前，她盘腿坐在神像的脚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发，“虽然我也没怎么挑错过人就是了……”
　　大祭司依旧没有抬头，仍旧维持着跪地的姿势，“请女神大人不要坐在地板上，冬日寒凉。”
　　“没关系的啦，我又不会生病。”被称作女神大人的少女笑嘻嘻地看着大祭司，“不过我们俩都认识几百年了，为什么还要叫我女神大人啦，说过多少次了，叫我的名字就好，叫名字~”
　　“您是我侍奉的主神。”男人轻描淡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面对油盐不进的男人，少女撇了撇嘴，嘟囔着：“可是主神也是有少女心的呀……说起来卡沃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比起你每天跪在这里祷告，直接和我说说话不是更方便？”
　　被称作卡沃斯的男人仍旧没有抬头，“这是我的工作，女神大人。”
　　“工作什么的……真是让人心碎的说法……”洛琳夸张地捂住了心口，“枉我对你一往情深，只允许你一个人进入祭祀厅……”
　　卡沃斯禁欲庄重的大祭司官方表情没有一丝松动，对少女的话恍若未闻：“是的，感谢您的眷顾，女神大人。”
　　能进入祭祀厅，是因为他是最高祭司。
　　并不是因为，他是卡沃斯。

　　直到从祭祀厅出来，卡沃斯才抬起了一直低垂的头颅。
　　最高祭司卡沃斯阁下，不曾在女神像面前抬过头，不曾直视过祭祀厅的女神像。
　　卡沃斯阁下，真是女神大人最虔诚的信徒。阿尔洛斯的臣民们都这么说。
　　可是，只有卡沃斯自己知道，他一直低头并不是因为什么愚蠢的虔诚。而是……他不能让女神大人看到他的眼睛。
　　因为他看向那位大人的眼神，是渎神者才有的眼神。是掺杂了爱慕，欲念和占有的眼神。
　　他爱慕着他侍奉的神祇，这份爱慕没有随着时间而消散，反而愈加深刻，甚至成为了他的本能。
　　这是不对的。
　　这是有罪的。
　　这……却又如此甜蜜。
　　卡沃斯跪倒在祈祷室，将火热的额头贴在神像的脚趾上，这里是专属于他的告解之地，是整个阿尔洛斯唯一不受女神神力覆盖的地方。这里的洛琳神像没有神力依附，只是一尊普通的雕像。
　　在这里，她只是卡沃斯的爱人。
　　“神啊，请原谅我的无状……”卡沃斯低低地呻吟着，亲吻着雕像的裙摆，温柔地就像在亲吻真正的爱人：“可是我居然无法忍受……无法忍受那个男人跪在您的脚下，无法忍受他亲吻您的肖像，他看您的眼神……那种眼神……”
　　那才是信徒注视神明应有的眼神，谦卑又敬畏。
　　可是，就算这样……就算这样也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她的名字被别人传诵，无法忍受她的肖像被别人亲吻，无法忍受……她不只看着自己一个人。
　　可是，没有办法。
　　她是女神，他是祭司。
　　她是他唯一的神，他却不是她唯一的信徒。
　　就算洛琳看起来只是个喜欢盘腿说八卦的普通女孩，她依然是大陆最强大的女神，阿尔洛斯的庇护者。
　　就算他是大陆第一的圣魔导士，就算他拥有大陆最强的力量，他也只是洛琳的大祭司，也只是众多受她庇护者中的一人。
　　他首先是大祭司，然后才是卡沃斯。
　　就算她允许他称呼她的名姓。
　　卡沃斯紧闭着双眼，顺着冰冷的石像一路吻上去，直到停留在那女神应有的，无喜无悲的唇角。
　　“洛琳……我的女神……我唯一的爱……”他喘息着，颓然匍匐在她脚下，“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你真正的样子……为什么，让我看到却又永远得不到……”
　　为什么，你是神明。
　　啊啊，神明大人，为什么您的信徒……不能只有我一个。
　　“我向您忏悔……”
　　我向您忏悔，这颗总有一日要将您据为己有的不敬之心。
　　我向您忏悔，因为我竟不曾因此悔过。
　　我向您……
　　“卡沃斯，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祈祷室的大门上附有卡沃斯作为圣魔导师所能施展的最稳妥的魔法阵，但是很显然的，这个法阵还是不足以阻挡一位女神。
　　卡沃斯慌乱地回过头，在对方因讶异而睁大的眼睛肿看到自己的倒影。
　　领口散乱，发丝凌乱，眼角还有未消退的浓重欲色。
　　一直小心隐瞒的，那样污秽的自己，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映在那双清澈的瞳仁中。
　　然而卡沃斯却在莫大的惊恐中诡异地感觉到兴奋。
　　就是这样，让她看到你，真实的你，渴望着她的你，早已堕入深渊的你。然后在她眼里，你就能成为特别的……就算是作为渎神者的存在……
　　这样的念头在卡沃斯发现洛琳竟试图靠近他是迅速消散，不，不能让她碰触到自己，如果就这样被审判的话，那就真的全部结束了……
　　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
　　“我会夺取你的神格，剥夺你的神力，诱骗你的信徒。”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说道，带着难以置信的冷静语气，好像演练了千百遍一样那么自然，成功令女神大人的脚步停滞：“当我们再次相见，你会成为我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隐藏在房间的传送法阵启动了。
　　法阵的另一头，是混沌之地，那里是洛琳女神的神力永远无法触及之处。
　　“等一下！”最后一刻，他听到那个少女如此喊道。这也许是他能听到的，最后的属于她的声音。
　　每一步，都在卡沃斯的掌握之中。
　　踏上混沌之地的一刻，卡沃斯不得不对自己承认，每一步，都在他的计划之内。祈祷室的传送阵，秘密研究的上古魔导书，探求众神起源与消亡的秘密，那些无意识的作为，其实都在为着一件事做准备。
　　他要，洛琳不再是为女神。
　　他要，这个女人。
　　信仰坚定，真诚正直的大祭司卡沃斯，一直都只是一个谎言。
　　从见到出现在祭祀大厅的少女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为这一天做着准备。
　　他，是渎神者卡沃斯。

　　“渎神者卡沃斯！”面容狼狈的骑士撑着布满缺口的重剑勉强保持着上半身的平衡，破败的盔甲沾满鲜血的印痕。纵然如此，他依然咆哮着：“我将代表女神大人给予你制裁！”
　　“呵，制裁？”与狼狈的骑士截然相反，对面的黑暗魔导师连发丝的尾端都未有丝毫凌乱。漆黑的元素球在他苍白的指尖温顺地跳跃着，但是放出的威压预示着这些小球并非外表那样无害：“你，没有资格。”
　　话音落的瞬间，黑暗魔导师的身影已然消失。骑士的瞳孔猛然一缩，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试图举起重剑，然而还是太迟。
　　卡沃斯一脚踩上骑士的胸甲，手上是不知什么时候从骑士手中夺取的重剑，此刻正将剑锋悬在骑士的心脏上方。
　　“圣骑士奈特，也不过如此。”卡沃斯手上使力，重剑的尖端毫无阻碍地刺破了骑士的皮肤，暗红色的鲜血一滴一滴渗了出来。
　　奈特甚至觉得他已经看到了死神镰刀的寒芒。
　　然而突然，重剑被丢开了，取而代之的是狠狠掐上脖颈的手，和卡沃斯一反常态咬牙切齿的声音：“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身上没有洛琳的祝福之力！”
　　看似柔弱的黑暗法师竟然一手提起了全副武装的高大骑士，卡沃斯低吼道：“你背叛了自己的信仰！你竟然敢背叛她！”
　　那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暴怒。
　　被挟制的奈特笑了，因为被扼住咽喉的关系，声音显得尤为张狂：“背叛？哈！渎神者卡沃斯也有脸提这两个字？因为你！都是因为你的背叛才会让女神大人陨落！”
　　陨落？
　　卡沃斯整个人瞬间绷紧，压抑的黑暗气息瞬间爆发，圣骑士本就破破烂烂的甲胄应声碎裂，血珠崩裂。
　　“说谎。”卡沃斯改为拎起骑士的衣领，紧绷的声音就像从地狱深处传来一样飘渺寒凉，“你说谎。”
　　奈特的嘴角开始有血沫溢出，他咳嗽着吐出血沫，挑起嘴角，即使身在绝对劣势也保有身为骑士的尊严，“身为背叛者的你自然不会感觉到，女神大人的神力从九年前就开始衰落，不知所踪。新皇趁机打压圣职者，阿尔洛斯的信仰已经崩塌……”
　　九年前？卡沃斯瞳孔一缩，九年前正是他离开神殿的时间。
　　“哈，你想到了？没错，一切就是从你离开神殿开始的！你究竟对女神大人做了什么！”圣骑士反掐住卡沃斯的手腕，尽是仇恨。
　　“说谎。”卡沃斯仍旧重复着这句话，然而原本稳如磐石的手已然开始颤抖。他将伤痕累累的骑士扔到一边，随手撕开了空间裂缝。
　　如今的他，已经不需要魔法阵来进行传输了，他也是大陆诞生以来第一个能够撕裂空间的人。
　　可是，如果奈特说的是真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尔洛斯的都城，九年不见，依旧繁华如昔。
　　只是没有了以往随处可见的女神装饰。
　　卡沃斯在神殿门口站定，难以置信地看着记忆中巍峨庄严的神殿化为断墙残垣，杂草丛生。他伸出颤抖的指尖抚摸那些曾经因沐浴着神光而熠熠生辉的大理石，然而只留下一手尘土。
　　不，还有最大的神像，那座神像一直是她的栖身之所！
　　卡沃斯踉跄着起身，向着记忆中的方位奔去。
　　但是如果连神都陨落了，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奇迹。
　　卡沃斯跪倒在他曾无数次跪倒的地方，手里……是神像的碎片。
　　嵌入皮肤的痛感那样真实……血液溢出的温度那样明晰。
　　不是梦。
　　却比任何噩梦都来得可怕。
　　大祭司堕落后，圣职者的威信一落千丈。连同神祇本身的威信都受到了质疑。加上新任君主有意识地削弱神权，神殿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在权势面前，君王无法左右的信仰是必须被移除的障碍。
　　“是我……”卡沃斯喃喃着，细小的石子嵌入皮肤，被渗出的鲜血染成暗红色：“是我动了不该有的欲念，如果我在那个时候就死掉的话……如果我那个时候直接自杀的话……”
　　如果我没有对你产生私欲的话……
　　如果你没有选我做祭司的话……
　　神啊，我是有罪的。可是为什么要给我这种惩罚。
　　躁动的黑暗力量从卡沃斯的身上浮起，阒黑色的漩涡以他为中心渐渐席卷了整个神殿。
　　如果，我不能与你身处同一个现世，那么无论何地都是地狱。
　　如果，我再次犯下究极的恶，神明就会现身给予我惩罚吧。
　　卡沃斯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在地上淌出了一个巨大的魔法阵。
　　那是剥夺神格的魔法阵，是开始，也是结束。
　　只要献祭血肉魔力以及生命的话，就连时空的逆转，也可以做到。
　　一个人的魔力不够的话，旁边还有整个皇城的血肉。我们都是背叛者，所有人都该死。
　　尤其是他卡沃斯。
　　卡沃斯一手抚触着凋零的神像，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他想起九年前见她的最后一面，她说有重要的事情要找自己商量，究竟是什么事呢……
　　真的，好想知道啊……

　　“阵下留人！”一个与现在沉重氛围画风完全不一样的少女piapia跑进了神殿，一只脚踩上了散发着不详光芒的鲜血法阵，然后一蹭——
　　被破坏了完整性的法阵立刻停止了运转。
　　“所以说，我才嫌弃魔法阵这种东西嘛，辛辛苦苦画好几天，只要蹭掉一点马上就会失效，简直就是鸡肋中的战斗机。”少女转过身来，赫然就是传言中消失已久的女神。“好久不见啊卡沃斯，你可让我好找。”洛琳笑嘻嘻地打着招呼。
　　卡沃斯完全呆住了，法阵被破坏后慢慢回流的魔力令他的视线再次变得清晰，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的大脑完全无法反应。
　　“对人家说了那么令人心动的话以后就逃走，”洛琳蹲下来，揪着卡沃斯柔滑的金发：“还一口气跑去混沌之地九年不出来，你不知道那种地方像我这样柔弱的少女根本进不去吗！”
　　“您……神殿……”卡沃斯任由洛琳动作，只是贪婪地望着那张久违的面庞：“您……还活着……”
　　“我当然还活着！”洛琳改为扯住卡沃斯的嘴角，“黑暗魔导师当久了连生死都分不清了吗！”
　　“可是神殿……”
　　“哦，这个呀……这么说吧，作为神明的我可以算是死了吧。”洛琳耸耸肩，“毕竟信仰都没了嘛。”
　　卡沃斯挣扎着起身，“是阿尔洛斯的国王对吧，是他干的！”
　　“你给我坐好！”洛琳压下卡沃斯的肩膀，“我当不成神明，不正合你意吗！”
　　卡沃斯即刻僵住了，是啊，他已经不是洛琳女神的大祭司了，他，才是第一个背叛洛琳的人。
　　洛琳继续解释道：“其实我那天要找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特意挑选他做国王，就是看中他有削弱神权的野心。阿尔洛斯不能只做个依赖神的孩子，神祇早晚会凋零，只有人类，才是这片大陆真正的主人。”一本正经地说完这段话，洛琳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而且，人家想和卡沃斯你在一起嘛，我都做了几百年的神了，也该我回老家结婚了吧~”
　　卡沃斯艰难的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讨厌啦人家都说得这么直白了，快把你那天说的话再说一遍！”少女假装娇羞地对起了手指。
　　“我会夺取你的神格，剥夺你的神力，诱骗你的信徒。”卡沃斯机械地重复着，“当我们再次相见，你会成为我的。”
　　“呀~~~~~”前任女神捂脸尖叫起来，“好苏好苏！现场版和回音石版就是不一样！我答应你答应你！”
　　结果，就这么简单？很多年后，当卡沃斯终于如愿以偿抱着洛琳数星星的时候，依然觉得这个世界太魔幻，自己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虽然卡沃斯曾经担忧的表示怕信仰消失后，洛琳的生存危机，但是洛琳反问道：“你信我吗？”
　　“您是我永远的信仰。”卡沃斯条件反射地回答道。
　　“那不就结了，我啊，也只要卡沃斯一个信徒就够了~”洛琳圈上卡沃斯的脖子，舔着他的嘴角呢喃着。
　　渎神者卡沃斯，直接导致了一位女神的陨落。为了赎罪，他接住了这位女神，然后承诺做她永远的信徒。
　　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