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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后的大海浮着层朦胧的金色,大气清透,暗白色积云悬浮在五千多米的高空,预示着接下来几日的好天气。
草薙低着头,在湿漉漉的沙滩上慢慢行走。海只有远处的一线还是亮的,落日在海天交接处匍匐,余晖透过云层渗出来。沙滩上除了对散步的年轻情侣没有别人,灰色海鸟在海面上盘旋,不时传来悠长的叫声。
即将到来的是个最平常的海滨之夜,晚霞与风都一如往昔,平静得像从未经历过暴风雨。
“总算是有惊无险啊。”
草薙轻轻叹了口气,身边一直沉默的男人把视线从远处转到他身上。
“你这是在感叹劫后余生吗?”
“那倒算不上。”草薙哼了哼鼻子,做了十来年的刑警,于他而言,像昨夜那样千钧一发的场面倒也并不罕见,“只不过……没想到那个高桥英夫还准备了那样一手。”
“没什么好意外的,”汤川有些不置可否,“以那个男人的个性,绝不会毫无防范地赴约。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五年前的故技重施罢了。”
“话是这么说……”草薙转头看向汤川,表情显得很真诚,“要不是你在现场,碰上这种用机器和电路作凶器的犯人,我还真对付不了。”
想到昨天在体育馆内发生的那场生死博弈,草薙依然感到心有余悸。他忍不住又瞄了几眼身边的好友。年轻的物理学家双手插在裤袋里,正神色淡然地遥望着海天交接处的微光,似乎并未受到昨夜那场风雨的波及。
什么时候才能达到汤川那样的境界啊……草薙摇了摇头,即使是见惯了风浪的自己,恐怕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也难以忘记那个男人当时的表情吧。
……
闪电划破天空的刹那,棒球室的玻璃窗外映出了一个男人苍白的面孔。
“佐崎谦也?!”
辨认出窗外男人的身份后,高桥英夫像是懵然遭受了雷击,雪亮的电光下,原本纹风不动的面孔眼看着逐渐龟裂——
“不、不、不是我的错,根本就不关我的事!都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那个孩子杀了人……”
没理会高桥英夫近乎崩溃的歇斯底里,汤川径直走上前,一把揪住了高桥英夫的衣领。
“我再问一遍,你是不是改装过接球器的线路?”
“我、我……”
兴许是被汤川的气势所震慑,高桥英夫缩起身子,原本挺直的肩背也萎缩得如同一个垂暮老人,他哆嗦着伸出手,指向了对面墙角靠门的位置。
“……混蛋。”
草薙厌恶地瞥了眼高桥,和所有被攻破心理防线的犯人一样,这个男人已经完全失去了之前不可一世的姿态。他按捺下急迫的情绪,迅速走到高桥所指的位置。那里贴着墙壁安着一只普通果盒大小的金属箱子,离金属箱两米远的地方,就是房间内最为醒目的那台智能自动接球机器。
“这里应该放了电容器。”
借助手机的屏光,汤川已经打开了金属箱盖,只见箱内居中放着一只黑色蓄电池模样的金属块,金属块上左右各有一个凸起,数条不同颜色的电线正缠在凸起上。汤川毫不犹豫地拿出金属块,用手指拨开缠绕在一起的电线。
“怎么样,找到了吗?”
听到汤川轻轻“啊”了一声 ,草薙忙探头向里望去。汤川将金属块翻转过个头,只见那里固定着一根软电线,电线头上的塑料膜明显被人剥开了,里头露出几条细细的被割散的导线。
“就是这根了。”
汤川不由分说拉出那根被剥开的电线,拿到眼前端详了几眼后,将电线的一头连到一根红颜色的电线上,另一头递给草薙。
“时间有限,草薙,帮我拉住电线。”
“明白了。”
草薙点点头,尽管有些紧张,还是按照汤川的指示稳住手腕,用食指紧紧勒住电线。指腹上微微有点发烫的感觉,他分不清那是绝缘胶皮上传来热量,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身后计时器的液晶屏幕上,交错闪烁着的两条蓝绿色光线正逐渐向中央靠拢。风雨声幻化成了遥远的背景音,除了汤川动作带来的窸窣声,耳边静得就只剩下呼吸和腕表嘀嗒的走秒声。
时间不多了。
草薙扭过头,尽量不去看计时器。他将注意力集中到汤川身上,年轻的物理学者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除了嘴角渐渐绷紧的线条,脸上的表情不见丝毫松动——
似曾相识的场景。如果汤川现在穿的是白大褂——草薙想,那他一定会以为这还是在帝都大学第十三研究室,自己又为了某个伤脑筋的案件来找汤川,汤川就站在不锈钢的实验台后,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速溶咖啡……
“草薙。”
就在草薙有些恍惚的时候,汤川忽然开口了。
“你还记得那桩亡魂面具的案子吗?”
“欸?”
草薙愣了下神,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汤川忽然提起了几年前的往事。他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道:“记得,那也是一起你用电路实验破获的案子。让电在水里造成了冲击波,铝片贴到了尸体的脸上……”
“那个时候你说很怕电,觉得自己很容易触电,我让你碰一碰电容器,你还怕得不得了呢。”汤川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调侃。
“汤川……”
“嗯?”
“我……”草薙舔了舔嘴唇,像是在斟酌措辞般,过了半会,才语调很轻地开口道,“我相信你。”
这一次沉默的人换做了汤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草薙只觉得汤川的动作略微一顿,紧接着,他看到汤川转动手腕,调整了一下电容器的方向,然后抬起头,目光中露出了以往的镇定与自信。
“草薙,你去按一下自动接球器的开关。”
棒球室的正中央,银灰色的智能接球器如同一个钢铁巨人,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草薙绕到接球器的背后,伸手摸向机器侧后方凸起的开关。
“咔嚓”一声轻响,随着按动的开关,机顶上方的警示灯突然闪现出了刺眼的红色,原本收拢在接球器两侧的机器手臂也随之挥动了起来。
“小心!”
草薙匆匆后退了几步,汤川的话音未落,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接球器右侧的机械手臂扭转出个奇怪的角度,重重地朝地板砸了下来。
与此同时,房间内灯火大亮,炽白色的灯光下,棒球室密封的电子门也打开了。草薙回过头,只见屋外如注的暴雨中,佐崎谦也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雨水漫淌过他的脸,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草薙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
那个名叫佐崎的男人完全没有反抗,被捕后的神情也相当平静。那是一种近乎“无欲无求”的状态,这样的犯人往往最难对付——过去的某些片段再次浮现在眼前,像是要把所有不愉快的回忆都甩出去,草薙用力晃了晃脑袋。
“不管怎么说,案子总算是结束了。高桥英夫涉嫌包庇罪和纵火罪,已经被九州这边的警方拘留……”
“也许还有预谋杀人罪吧。”汤川忽然开口道。
“唔?”
“那架自动接球器。”
汤川轻轻地推了下眼镜,把脸转向草薙,“高桥英夫通过电路改装了那架机器,只要按动开关,接球器的钢铁手臂就会自动砸向他预先设定好的位置。”他顿了一下,“没猜错的话,高桥英夫应该是接到了匿名的邀约等在体育馆。而那台自动接球器,就是他原本打算拿来对付邀约者的凶器吧。”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这个男人啊……
草薙苦笑着挠了挠后脑勺,“高桥英夫已经全部招供了,他说是在几天前在酒店房间里看到了一张匿名便签,想要先下手为强才会在机器上做了手脚。”他将在警署里得到的口供重复给汤川,“如果在法庭上得到充分辩护的话,高桥英夫会不会定罪到预谋杀人还很难说,至于佐崎谦也……”
想到佐崎谦也的作案动机,草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黯然,他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之后,再次开口说道:“今天早上,我在警署见过了佐崎。”
“哦?”汤川用手扶了下眼镜,“怎么样?”
“他很平静。”草薙说,“我告诉他,因为高桥英夫对当年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青木和贵杀害小仓优子的案子也会被昭雪。”
“这么说来,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没错,佐崎谦也等待了五年之久才动手,是因为在他看来,真正的复仇,不单单是手刃仇敌,还要将当年的那场火灾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说到这里,草薙双手抱起了胳膊,白日里佐崎的面容像一帧卡了壳的影像,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可以的话,我希望法律尽快做出裁决。”
在侦讯室里的佐崎谦也看起来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硬要说出什么不同,只有那双眼睛,褪去了五年来精心制作的伪装,目光显得更为平和。
明明杀过了人,为什么还会出现这样清澈的眼神呢?
草薙站在嵌着格子的高腰窗前,感到几丝疑惑不解。因为还没有正式开启审讯程序,他不能和佐崎做过多的交谈。
“关于杀死青木和贵的细节,”在把佐崎带回拘留所之际,他盯住佐崎的眼睛,低声问道,“你没有再向警方交代的内容吗?”
佐崎并没有回避草薙的目光。十秒……三十秒……一分钟……长时间的对视后,佐崎垂下了眼睑。
可是,他什么都没回答。
“引导着警方的复仇者。”草薙的口中不自觉蹦出了这样的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次,是身为案犯的佐崎谦也胜利了。”
案件还有不清楚的地方,可就算是再厉害的审讯官,也无法从那个男人身上得到什么供述吧。想到佐崎缄默的眼神,草薙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草薙。”
“唔?”
“作为刑警,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汤川停下脚步,转头直视着草薙的脸,“说实话,你指认高桥英夫就是青木生父的时候,还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诶……怎么,连你也要笑话我吗?”
“没有。”汤川摇摇头,“能抓住那样一个毫不起眼的点,你是个能干的刑警。”
听到这么直白的赞扬从汤川嘴里说出来,草薙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可是再看汤川的表情,这句话又似乎真的是发自肺腑的由衷称赞。他下意识的摸了摸鼻翼,刚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汤川又一次开口了。
“草薙,很久以前,我就很好奇,为什么你会选择警察这个职业。”
“还记得我们在大学时代常去的那家酒馆吗,”不等他回话,汤川又继续说道,“那个老板娘看到你很惊讶,她说你明明看起来那么温柔,居然做的是刑警的工作。”
工作和外表点也不匹配啊……
草薙揉了把脸,不由得苦笑起来。为什么会选择当警察呢?从帝都大学社会系毕业以后,自己就进了警校,在警校又第一个升上警视厅本厅。在搜查一课待了这么久,虽然总是疲于奔命地和各种案件打交道,可是扪心自问,他从来没有动摇过要当警察的本心。
“与生俱来的正义感,内心深处那些不合时宜的慈悲。草薙,你是个软心肠的人。”
像是看穿了他内心的想法,汤川上前一步,离他更近了。
“但是作为警察,你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又固定了你的行为标尺。即使在看到令你同情、怜悯的罪犯时,你也绝无可能放过任何犯罪行为。”
“……”半张着口,却说不出什么附和的话。草薙沉默了下来,汤川的话让他无法反驳。
无论怎样也不会偏移心中的标尺,不会因为个人感情而扭曲信念,就算是内心理解犯人的所作所为,也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绳之以法。长久以来,自己就是这样践行着属于警察的行为法则。
黄昏褪尽了它的倦色,海风吹在身上,激起皮肤些微的凉意,草薙抱起胳膊。太阳已经沉进了深海里,月亮还没升上来,天际间呈现出一种鸽羽般的灰蓝色,视野内的能见范围也变得只有眼前的几米远。
“你知道为什么,在石神的那件案子之后,我刻意与你疏远了吗?”
沉静了良久,当又一波海浪泛上沙滩时,汤川终于再次开口了。
“对于我来说,石神就像是面镜子。从他的身上,我似乎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虽然一直以来,我都以一种毫不动摇的姿态前行着,但是……”
汤川一侧的脸颊松动了,他转过身,海风吹起了他衬衫下摆,靛蓝色的一角翻飞着融在渐暗的夜色里。
“我很担心,草薙。甚至,有点害怕。”
站在这个角度,看不清汤川的表情,草薙只听到汤川用一种强压住心中感情的口吻说道:
“如果我爱上了一个人,而我爱的那个人也像小仓优子那样被无情地伤害,我又会怎么样呢?”
“我会不会也像石神,或者像佐崎谦也那样,漠视法律,不顾一切地去复仇,即使知道杀死仇人也无法偿还爱人的生命,还依然执拗地做着无法回头的事。用近乎悲怆的自毁来消除心头的愤恨呢?”
“汤川,你……”
草薙心里陡然一沉,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汤川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他却恍惚觉得眼前相识多年的好友,似乎已不再是平时那个冷静、不苟言笑的物理教授。究竟哪里发生了变化,他张了张口,想问的话却堵在了喉咙里。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理智,这种一直以来我引以为傲的东西,大概会崩裂得一丝也不剩。”
说完这句话,汤川深深吸了口气,下一秒,他回过身,镜片后的眼睛直视着草薙。
“草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草薙抬起眼,触碰到汤川目光的一瞬间,他不由得赫然一惊。从十几岁在球场初识到现如今,这是他第一次在汤川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神色——几分压抑,几分纠结,几分无奈,再往深处望去,甚至还有几分莫可言说的温柔……
很久以前在办理石神案子的时候,汤川也曾对他流露出异于平常的表情,可那单纯是一种饱含苦衷的迫切感,不像此刻……
为什么在石神的案子后同自己疏远,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一直以来,内心最深处那种模糊的东西在海风的吹荡下,似乎渐渐开始明晰。就在草薙感到心跳越来越快的时候,听到汤川平静地说:
“对你的情感会瓦解我所有的理智,这就是那个时候我所害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