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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Act XXVII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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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正午。
暖洋洋的陽光自撇開的窗戶和陽台溢滿一地,灰白雙色的希臘迴紋大理石地板光潔無暇,像是一面鏡子那樣映照出寬敞卧室中的朦朧剪影,恰似波光粼粼的水面。溜進來的微風吹拂,拉開的深藍色窗簾早已以簾帶綁好並固定在牆上的金色玫瑰雕刻掛鉤上,僅餘內層半透明的雪白朦朧輕紗溫柔地搖曳晃動,如同最靈活的舞者無聲而婀娜的舞步。
四柱大床的外層床簾也拉起來,內層的輕紗隨風飛揚,但依然遮掩不了一床的凌亂和曖昧。深藍色的長髮披散在床上,背部白皙的肌膚和肌肉線條盡現,雖則已經被人細心上藥了,還是可見背上和肩膀的淡淡紅痕;原本蓋到肩膀的被子因為嫌熱而隨意甩開到小腿,男人慵懶地翻了個身,不急着起床洗澡穿衣,連眼睛也沒睜開,伸手就往身邊一攬,像是要抱住甚麼似的。
但除了摸到柔軟的被子,他只是不斷撲空而已。
他倒沒有放棄,又再多摸幾下,漸漸卻發現好像有甚麼不對勁,驟然睜開眼睛,徹底清醒過來之際,只見另一邊的床是空的,整個卧室也感覺不到少女的任何氣息,甚至連屋內屋外、庭園也沒有,他這才驚覺——昨晚在他身下乖巧又可愛的小姑娘,今早不知怎麼又突然離開了,而他竟然半點也沒有察覺!
阿斯普洛斯惱怒不已地掀起薄紗床簾,蹺腿坐在床邊,微微紅腫的嘴角微抿,白晢俊美的臉龐頓時陰沉下來,深藍色的眼眸凝滯起一片駭人風暴,昨夜的歡愉和一切的美妙餘額蕩然無存。他隨手丟下昨晚蒙住少女雙眼的布帶,環視空蕩蕩的卧室一圈,眼神越發可怕,目光隨即轉向了一旁的床頭櫃,一杯醒酒的飲料下顯然壓住一張紙。
他馬上拿起來看,看看那個小丫頭又鬧甚麼。
阿斯普洛斯:
昨天發生了太多事,有大半的時間我也覺得不太清醒和真實的,趁着現在自己的腦子好像回復正常了,趕緊把想告訴你的事都寫下來,我原本是打算親口跟你說的,但又怕你不願意聽,或者還在生我的氣……你知道的,你生氣的時候,有多可怕……我突然沒勇氣當面跟你說,但我最怕的,還是你的冷淡。
當時我把婚戒摘下來……只是因為出於所謂的不安和自卑,但你把我送回家後,我坐了一個下午,也等了一個晚上,我想我的確是錯了,明明都已經說過了,我會一直留在你的身邊的,那即是代表,我應該是要信任你、愛惜你,無論發生任何事情也不會放開你的手。婚戒是你當年替我戴上的,我這樣做……是傷害到你吧……很抱歉。
昨晚你好像喝醉了,才一時不清醒拉住我,我怕你醒來發現自己還沒原諒我,我……想反正今天下午約了薩莎,乾脆這幾天回去跟哥哥他們一起小住幾天,不過之前答應你會跟着你上課的事,到時候我會準時出現的,即使……你可能不想見到我也好——不過,如果你真的不想看到我,發短訊吧,我……不想再令你失望和難受了。
今後也一直愛你的晴天
……
很好。
他單純又愚笨遲鈍的妻子以為他昨晚是喝醉才拉住她狠狠疼她,並沒察覺到其實他是很清醒,而且當她在他身下哭着道歉的時候,他早已原諒她了,只是如今……!她誤以為他還氣在頭上,不但不敢見他,還回去時間之神那邊小住!?這簡直是——他突然都不知道是氣她還是氣自己才好,沉默地掩面回想了一下昨晚到底哪裡出錯。
當時他裝作喝醉了,拉住羞澀又不敢推開他的可愛少女,她明顯因為出於愧疚和對他的愛意,乖乖就範,倒真的聽話地把腿盤到他的腰上,溫馴得惹人憐愛。他自問並不是容易心軟的人,意志又堅定,只是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即使後來昏過去了也迷迷糊糊地唸着自己有多對不起他,自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是徹底地、真正地原諒了她。
她卻並沒有感受到他的回心轉意,可是,另一方面她……
晴天終究是愛他和關心他的,看她替他準備了那麼多東西就知道,甚至連他的換洗衣服和毛巾也放在床尾的軟墊長凳子上,另外一張的便條紙還提醒了他早餐已在冰箱,連咖啡也準備好。可是,他期待的還是一覺醒來就可以抱住嬌小可愛的少女在床上耳鬢廝磨!享受她軟糯甜美的嗓音和柔軟姣好的身體!怎麼現在又只剩下他一人,她都把他當甚麼了!難道他真的有這麼可怕嗎!?
只是這一切都暫時變得不重要了。
不消片刻,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間,思索應該是去沖冷水澡,抑或是躺回床上自行解決。
*
位於一條小巷之間的一間新開咖啡店很受年輕女性和學生歡迎,兩層高的屋子塗上了典型的藍白兩色,推開木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被綠色盆栽點綴得生機勃勃的內庭,地面上鋪設了彩色的馬賽克圖案,木桌木椅錯落有致地擺放在這內庭之中。如果不想坐在室外的話,室內也是不錯的選擇,至於坐在二樓的話更加可以從上俯瞰內庭的景觀。
兩個少女早早就已經預訂了一個景觀開揚、隱私度高的角落,當薩莎看到了在樓梯口出現的晴天,難掩興奮地朝對方揮了揮手,淺綠色雪紡及膝裙子外披着白色的披肩,紫色的長髮垂落下來,看上去清新又亮麗。晴天見狀也難掩笑意加快腳步走了上去,民族風的長袖連身短褲突顯了少女纖細嬌美的身段,只是寬大袖子在擺動之間,隱約可見裡面一些的曖昧痕跡。
「抱歉,等了很久嗎?薩莎。」
「晴天,是我早到了而已,我已經點了藜麥沙拉、兩杯的洋甘菊茶,還有一件檸檬芝士蛋糕和一碟馬卡龍。」
紫髮少女的翠綠眼眸泛起了淺淺的柔和笑意,猶如那穿過樹梢投落在草地上的點點陽光那樣温暖。薩莎體貼地為剛坐下的晴天倒了一杯茶,不經意地瞥見對方頸項上仍未消退的淺淺吻痕,憶及昨晚希緒弗斯隨口提起那對夫婦不知為何又鬧彆扭的事,據如今眼前所見……應該又繼續恩愛,也許是已經和好了吧……
可是,縱然她們再親近也好,有些事情還是不要詢問太多,何況……這實在有點難以啟齒,因此薩莎努力地裝作沒看到,看着晴天的時候則注視她的眼睛,其他時候要不看看風景或者低頭看看杯子,有點的不自然。晴天倒沒有察覺到,畢竟她也有點心神恍惚,不安和擔憂溢滿內心,暗想那個男人醒來後不知有甚麼反應,只希望別要勃然大怒就好。
應該……不會比原先更加生氣吧……她都那麼有誠意,還真的知錯了……
想到阿斯普洛斯似笑非笑、又帶着嘲諷的表情,或者直接黑化給她看,栗棕色長髮的少女心虛地微微一顫,遲疑了一下,怯怯地看了看薩莎。晴天欲言又止地微微張了張嘴,卻還是想不到應該怎樣開口,只得掩飾似的端起燙金白瓷茶杯,散發淡淡芳香和輕煙的洋甘菊茶在杯中輕晃,她淺嚐了一口,這才覺得自己混亂的思緒好像慢慢理清。
「……薩莎,其實我呢……我不知道希緒弗斯有沒有跟你說過……」栗棕色長髮的少女微微紅了臉頰,支支吾吾的,停頓了好片刻才慢吞吞地小聲接着說:「我昨天……怕自己和他的關係影響到他……在其他人面前把婚戒摘下來,但他生氣了……我事後反省了一天也知道錯了,只是、只是昨晚……他喝醉了回來……我怕面對醒來後還在生氣的……你也知道的,阿斯普洛斯生氣時多可怕……所以我沒等他醒來,這幾天打算回去和哥哥他們住……」
這次她應該沒有做錯吧?
說到最後,晴天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薩莎,但無論她的好友多麽努力地佯裝平靜,她還是看出了紫髮少女難掩的吃驚和憂慮,頓時才驚覺自己怎麼越做越錯,臉色大變之後,洩氣地趴在桌上,一副「我死定了」的絕望表情,只差沒哭出來而已。少女栗棕色的柔軟長髮遮掩了大半張臉,身體的酸痛疲累,再加上心中的惆悵,更是不願起來,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趴着。
今早因為她太害怕,特地早早醒來,也沒有睡好,要是換了平日,她早就賴床了……昨晚那個男人不知是喝醉,還是太生氣,攻城掠池時凶狠得不得了。曾經長時間擱在他身上的雙腿現在還是酸痛不已,她不知走得有多吃力和辛苦,更不用說腰背和小腹,酸軟得令她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她的體質再遇上他的體格,這簡直是……
她都不敢再多想了。
「……好了,晴天,不用擔心那麼多的,你也知道阿斯普洛斯的為人,他……一直那麼在乎你,你也是跟他道歉了,等他的氣消了就好,說不定等你回家了,他又當甚麼事情也沒發生那樣,和好如初呢。」
紫髮少女的說話向來溫柔又有說服力,原本還有幾分擔心的晴天聞言,怔怔地想了一下,頓時又覺得很有道理,畢竟阿斯普洛斯不是那麼無聊的人,沒理由跟她冷戰那麼久吧。思及此,向來少根筋的她又很是樂觀地笑了,小心翼翼地扶住自己的腰爬起來,把一個亞麻布抱枕放在後腰的位置,當下舒舒服服靠了上去,腼腆羞澀的微笑浮現在臉上,覺得讓薩莎為她而擔心了,感到很不好意思。
薩莎見狀也暫且在心裡鬆了一口氣,但另一方面,有些事情,還是別讓晴天知道好了。
她曾經的雙子座黃金聖鬥士,其實在當年的婚禮前私下找她聊聊有關晴天的事,阿斯普洛斯其實心裡也清楚他的個性和晴天截然不同,日後說不定會有甚麼矛盾和磨擦,令晴天委屈又難過地跑來跟她談心訴苦——因此他拜託她,要是真的有這樣的事,無論事情輕重,都盡量讓那個單純遲鈍的少女放下心來,快快忘記心裡的鬱結;至於後續,他自然會解決的了,不會放着問題不管的。
……阿斯普洛斯其實看得很透徹,而且啊……這根本是他不着痕跡又溫柔貼心的讓步吧……雖則所有人也知道這個男人的高傲,但他溫柔的一面,晴天和德弗特洛斯也是感受到的。況且,希緒弗斯也跟她說過,其實阿斯普洛斯呢……大多時候也是嘴硬心軟,從小到大說話也是那麼鋒利又一針見血,也許這也是晴天這次被他嚇到的原因了。
說不定他根本不生氣了,只是她遲鈍地沒有察覺到而已。
還是好好陪着晴天跟她聊聊天算了。
紫髮少女溫婉地微笑搖頭示意不要緊,隨即就把剛送上的一大盤色彩繽紛的藜麥沙拉分了一點給晴天,才去舀自己的那一份。栗棕色長髮的少女看到美食很是高興,再加上今早匆忙沒來得及吃早餐,早已飢腸轆轆,喜孜孜地拿起匙子看着這一盤橄欖、小蕃茄、鷹嘴豆、菲達芝士、牛油果……她的笑容隨即一滯。
阿斯普洛斯蠻喜歡牛油果的,也蠻喜歡這款沙拉。
她不知在想甚麼,慢慢地放下了匙子,拿起了一旁的手機給自己的午餐拍了一張照片,上傳,連同一句#和薩莎一起的午餐兼下午茶##兩個女孩的悄悄話#一同發了出去,然後才裝作甚麼也沒發生那樣開動。可是……她心裡也是清楚自己在幹甚麼的,她偶爾也喜歡發些新動態,如今的情況……卻是想藉此看看阿斯普洛斯的反應。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消氣了,很快就知道了。
但願會是她所期待的結果吧。
晴天決定還是別再去看她的手機好了,反正到時到候,阿斯普洛斯自然會出現吧,他們經歷過更嚴重的事……這次……她真的後悔了……
阿斯普洛斯……我想你了……
晴天的心情,薩莎自然是明白的,在她發文後給了回覆,忍不住偷偷給希緒弗斯發了個短訊,詢問他阿斯普洛斯的情況,順道通知對方她今晚和亞倫去帕蒂塔那邊吃飯,才轉頭看看晴天,幾個話題之後,順利轉移了她的注意力。無奈她一安靜下來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去看手機,要不就走神,看來這次……只有阿斯普洛斯親自出面才能解決啊。
兩個女孩在咖啡店消磨了大半個下午,直到日落西山才慢慢地收拾東西往街角走去,她們各自的兄長已經在一條小巷等待。金髮少年拿着一本素描簿坐在路邊速寫,一旁的天馬探頭看了看紙上的畫,又看了一看前面一小株黃色百日草,深知打擾好友畫畫的下場,只好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
橘紅色的夕陽把一切都攬入她溫暖色澤的懷抱之中,世界隨之而融化似的,街角的影子也彷彿要敗退於這一片的瑰麗之中。帶着一絲莫名而來的倦意,天馬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抬手掩着嘴打了一個呵欠,亞倫有點無奈地抬頭,正想開口說甚麼,不經意地瞥見甚麼,卻只是一怔,然後微笑不語。
天馬循着對方的視線往後張望,轉身就三兩步上前給了兩個少女一個擁抱,薩莎微笑着退了出來到後面找亞倫去、也留給晴天和天馬一點空間。少年一眨也不眨地仔細打量自己多日不見的寶貝妹妹,只覺得眼前栗棕色長髮的少女好像隱約有點不對勁,她的笑容依稀有幾分的蒼白無力,彷彿是在極力地向他掩飾她內心那只能隱藏於黑暗之的憂傷秘密。
晴天向來只會為了一件事而瞞着他的。
他疼惜地摸了摸她的頭,微微回頭看了看亞倫和薩莎,看來紫髮少女剛才已經大概把事情告知了自己的兄長,因此那個金髮少年微微抿了抿嘴角,很堅決地搖了搖頭。天馬用力地握了握拳,滿面的不甘和不悅,最後只是沉默地抱緊了懷中的少女,下巴擱在妹妹的頭頂,在她柔軟的長髮上蹭了一蹭。
那個男人這一次又做了甚麼令她那麼難過了?
「抱歉,讓幾位大人久等了。」
白色的牆身之上突然出現了一個扭曲的黑洞,聲音的主人冒冒失失地從中艱難地走了出來,笨重身體上的藍灰色羽毛抖了一抖,在臀部上翹的白色羽毛隨着牠笨拙緩慢的步姿而一晃一晃的,好不容易來到他們的面前,抬起短小的翅膀努力地欠身行禮,才伸長了脖子看着一行人。晴天有點驚奇地瞪大眼睛,試探似的摸了摸他的頭,龐大的鳥兒自來熟地蹭了一蹭,少女才輕聲發問。
「……你是……渡渡鳥?兔子呢?不是說派兔子來?」
兔子依然是放在父母和兄長的身邊,只是今早她打電話通知家裡時,是派兔子先把她的行李拿回家的,所以她也是很自然地會覺得又是兔子來接她,沒想到如今前來的……竟然是一隻活生生的渡渡鳥!這可是在十七世紀左右就滅絕了的渡渡鳥!她只是在童書裡面見過!她在作夢還是出現幻覺而已!?
栗棕色長髮的少女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眨了又眨,像是蝶翼搧動的瑰麗瞬間,眸中的那一抹溫暖彷彿隨即暈染成一片初秋的醉人色澤,暖意漸漸溢出。渡渡鳥好像有幾分看呆了,他早就從兔子口中聽說卡伊諾斯大人和帕蒂塔夫人的掌上明珠……有多可愛親切了,沒想到現在親口一見……她在看着他呢……太可愛了……
要是日後可以跟隨她,這有多好。
「兔子在協助帕蒂塔夫人準備晚餐,所以就只有我來接您們了。」
渡渡鳥定定地看着晴天,她明顯也被他逗樂了,漸漸也忘了前陣子和阿斯普洛斯之間的不快,心想回家放鬆一下也好,就笑着挽住薩莎的手臂就率先走了進去牆上那個洞口,天馬和亞倫無奈跟上。世上唯一一隻的渡渡鳥看着他們都進去後,才慢條斯理地跟着他們,思索自己等一下可要在那位小姐面前好好表現,看看可不可以說服那幾位大人讓他侍奉她啊。
他們的目的地還是時間之神在海邊劃出來的領地之一,只是這一幢西式別墅的內部某間房間,為了配合晚餐而特地暫時改造成和室,剎那間,都令人誤以為自己如今是身在日本的了。其實說真的,在日本的那一段時間,可能是她最開心快活的日子,如今家裡為她準備的一切,許是為了哄她高興、讓她一解「鄉愁」。
可是晴天的好心情明顯很快就消失。
晚餐剛開始不久,阿斯普洛斯終於出現並給她回覆了。
午餐看來很不錯,他這樣留言。
……這太奇怪了,阿斯普洛斯向來很少給她那麼長的回覆,大多時候都是直接讚好,要不就回以一個一切盡在不言中的表情圖,現在竟然一反常態說那麼多字,不禁令她有點慌了。他到底是平淡訴說,抑或是語帶嘲諷?還是在生氣?他到底在想甚麼……她真的沒看出來……要不要問一問?但為了這點小事,又顯得太過奇怪了……無奈的是,要是沒想透他現在的想法,她今晚鐵定失眠了啊……
明明今晚還特地為她準備了懷石料理,但晴天一直表現得心不在焉,而且有點悶悶不樂,不見有甚麼胃口,中途還忍不住低頭拿手機出來看了一看,生怕會錯過甚麼似的,隨即又改變主意把手機飛快收起來。在燈光的映照下,她眼中流露出來的失落清晰地被所有人捕捉到——又是跟那個人有關吧。
一頓晚餐結束之後,她就獨坐在陽台之中坐下,看着猶如絲絨那樣的深藍大海,還有灑落在其中的朦朧星光,明明就在眼前的美景,卻遙遠得像是奧林匹斯山上的迷霧,觸不可及。微風拂過她的衣角和髮絲,栗棕色的長髮隨風舒展,寬鬆且長的袖子被風吹得鼓起來,鎖骨之下的蝴蝶結綁帶輕輕飛揚,擺動的衣衫顯得她的身影格外纖細,衣服精美的神秘彩繡如同是星夜下一道又一道迷離又難以觸摸的異族咒語,低聲地呼喚愛人歸來。
她又再一次低下頭去看手機,慢吞吞地輸入了一些字,終於忍不住輕聲嘆息。
「……阿斯普洛斯……」
「我那個親愛的女婿又惹我的寶貝女兒傷心了?」
她微微一怔,反應過來之際,才發現手機不知何時已經被人從後拿走了,抬頭一看,只見她的父親漫不經心地閱讀她只寫了一半還未來得及發出去的短訊,不過一句「你今天午餐吃甚麼」就看了很久,彷彿是在研究重要古籍文獻那樣的專注,正當她猶豫着應該怎樣開口解釋之際,意料之外的是他已經把手機還給她了,臉上不見平日提及阿斯普洛斯時的怒意和厭惡。
栗棕色長髮的少女怔怔地接過手機,一時三刻也不知說甚麼才好,愣愣又因為害怕被人發現心事、帶點膽怯的表情看上去可愛得很。杳馬抬手摸了一摸她的頭,才在鞦韆椅的另一端坐下來,她輕輕地咬了咬下唇,遲疑着要不要告訴他,但轉念之間又想到了阿斯普洛斯和他的關係向來惡劣,只怕到時候又起事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話,到時候可就糟透了。
於是她沉默下來,跟着鞦韆椅晃了一晃,緩慢而溫柔的節奏就和家中那庭園的鞦韆椅一樣,只是又有點不一樣。每一個晚上,阿斯普洛斯總是陪她在晚餐後坐在庭園的鞦韆椅,大多時候他只會陪她一會兒,然後起來輕輕地從後推了一下鞦韆椅,就會進屋子裡找德弗特洛斯,兄弟倆總是有些重要事情要說;不過,要是時間長了,他見她還沒回屋子裡,往往也來庭園找她,勸她早點休息,但有好幾次,他也是把在鞦韆上熟睡的她抱回房中,細心地蓋好被子甚麼的……
「……阿斯普洛斯這次真的很生氣嗎?晴天,你之前對我說的:還沒決定甚麼時候回去,大概就住三天,是害怕見到他嗎?」
熟悉的溫柔聲音響起,她的母親不知何時也在鞦韆椅的另外一端坐下來,帕蒂塔和杳馬分別坐在她的左右,少女張望了一下,抬手挽住了父母的手臂,有點像是一個受了委屈卻又不知道怎樣開口的孩子。其實他們一點也不介意她偶爾向他們撒嬌,錯過了她一整個成長的時期,相認不久又心不甘情不願地看着她嫁給阿斯普洛斯,之後她又離開了二百多年,這一些複雜情感實在難以說清。
晴天安靜了很久,久到杳馬也有點失去耐性,百無聊賴地把自己的高禮帽戴到她的頭上,帽子有點大,一下子滑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視線,都無法看到她心愛的大海了。她抬手拿下來,嘴角勾起極淺極淺的微笑,明顯是已經被逗樂了,帕蒂塔輕柔地以指尖理了一理少女的長髮,漫不經心地開口,笑容依然溫柔。
「我跟你的父親矛盾也很多,你的父親也沒少惹我生氣,沒事的,晴天,無論發生甚麼事,我相信阿斯普洛斯就算再多差勁也會原諒你,跟你和好的。你看,杳馬這樣糟糕又爛透了的人,我不是每次也原諒他嗎?」
「親愛的,別這樣當着女兒面前說,我很——」
時間之神委屈又誇張地高呼,妻子警告的眼神卻令到他驟然閉上了嘴,抬頭安靜地仰望天空,一副「我甚麼也不再說我會安靜了」的表情。晴天見狀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看來心情已經好了幾分,只是她的笑容很快又慢慢地退卻,微微歪了歪頭,輕輕地咬了咬下唇,似是終於鼓起勇氣下定決心開口,才低聲喃喃自語,略帶茫然和擔憂。
「……但他好像真的超級生氣,只差沒把我丟入異次元、拖去星爆而已,我真的是知錯了……他當時的表情太恐怖了……還有昨晚……我呢……以前、和阿斯普洛斯十二年的差距也熬過去了,聖戰也撐過去,但是二百多年了……我們的時間已經徹底不同,我怕我還是觸碰不到他的心,或者是我蠢得無法理解他的想法,當我們無法再同步了……會徹底敗給時間嗎……」
無論是二百多年前,還是二百多年後,他們之間的隔膜和鴻溝依然存在,而更加可悲的是,因為她不得不穿越,由十二年的距離,一下子拉闊至二百多年的遙遠時光,他們的時間則永遠存在着無法填補的兩個世紀的空白。至於最可悲的,莫過於那一段時間的空白期只屬於阿斯普洛斯,他才是經歷了二百多年等待的人;至於她不過是像睡了一覺那樣,一覺醒來,身邊依然是有他的陪伴,也無法明確地完全地了解二百多年的孤寂。
——他們真的是很不一樣。
即使她曾經是失去了他兩年,如今看來,在他的生命中缺席了百年時光,他才是真正的等待得最長久的人,兩年的歲月永遠也比不上二百多年、八萬多個凄美而落寞的斜陽。橫亙在他們之間一度錯開的時空,令她更加害怕自己不能了解他的想法,害怕一不小心,就摧毀他們曾苦心經營的一切……她最害怕還是傷害到他,更加不希望這個人就是她自己。
聽到這一個問題之際,杳馬誇張地瞪目結舌了好一會兒,先是輕輕地撥開了她的瀏海探了一探她額頭的溫度,然後又定定地和她對望,眼見少女的眼神依然固執又認真,只好把手收回來摸了摸下巴,然後轉頭看了看帕蒂塔——隨即又捏住小丫頭柔軟的臉頰,感覺像棉花糖一樣好玩,呆呆的真好欺負。
這丫頭又忘了她父親的正職了嗎?
他有點納悶地摸了摸她的頭,帕蒂塔無奈地以指尖梳理晴天被弄亂的長髮,伸手拍掉丈夫又想伸過來的手,杳馬聳了聳肩,接着才漫不經心地回答:「你是時間之神的女兒,只要你想的話,任何時間也願意為你停下,屬於你的時間永遠是最幸福和美麗的——這就是你所擁有的時間。」
雖然看似答非所問,可是成功地令晴天一瞬間有點動容,得到了寬慰之際好像漸漸地放下了那些煩心事,微微偏了偏頭似是思索甚麼。杳馬和帕蒂塔坐了一會兒,很快又回到屋子裡去,天馬、薩莎和亞倫在晚餐結束後就一邊喝果酒一邊玩以遊戲棋,兔子和渡渡鳥坐在一旁興奮地旁觀,屋內傳來一陣又一陣的輕笑聲。
是一個愉快的晚上呢……
晴天緩慢地把短訊寫完再發送出去。
阿斯普洛斯,現在的海很美,但我覺得還是及不上你的眼睛。
*
德弗特洛斯從日本回到家中,正好是晚餐時間左右,此時他所期待的應該是桌上有着一大碗裝在玻璃碗中的沙拉,倒在上面的橄欖油突顯了那些蔬果的新鮮,大大的木匙子就插在上面等待人去舀取。一旁的瓷製壺子裡面則注滿了鮮榨的橙汁,好一大盤的Orzo旁邊的是剛剛出爐的烤魚,切開的半個檸檬就擱在魚尾位置。
連他也不得不承認,晴天雖然體弱多病,但是長時間在室內的休養日子正正造就了一個持家有道的賢惠少女,而且她的廚藝還真的不錯,再加上被哥哥這二百多年來不知怎樣形容才好的手藝所……影響,他默默地調整了一下用語,只能說他們兄弟倆在處理家務事上絕對沒晴天那樣的熟手,何況他們也已經習慣了吃她做的東西。
也許這一方面也就是她和阿斯普洛斯之間完美的互補吧——
此刻深藍色的眼眸突然一下子因為驚訝而微微一怔,原本還拎住大包小包安露硬是要他帶回希臘的手信,男人馬上把東西往沙發上放下,不敢置信地大步走到了開放式的餐室。
他的兄長把兩條腿放在桌邊上,微微往後靠的坐姿顯得有種異樣的優雅慵懶,只是再仔細一看,德弗特洛斯只覺得這只能稱之為頹廢和墮落,對方襯衣上大半的鈕釦也沒有扣上,露出了大片白皙健美的胸膛,桌上是外賣pizza,各種的紙本文件有點凌亂地散落在長桌的另一端。如果被晴天見到的話,那個少女絕對會微微噘着嘴上前不發一語地替他扣上鈕釦,然後合上薄餅的外賣紙盒,指着他的額頭很努力地在他面前板起一張臉說這些東西不太健康,而且一邊吃東西一邊工作也太辛苦了。
「……你回來了嗎?德弗特洛斯,還沒吃晚餐吧?這裡還有一點剩的。」
阿斯普洛斯抬起頭來平静地望了弟弟一眼,把盒子往對方的方向往前推了一點,然後又拿起紙巾抹了抹手,才漫不經心地扣起鈕釦,就像是晨初起床更衣的模樣,唯一不同的是他完全沒有在意德弗特洛斯帶着詢問意味的深邃目光。膚色黝黑的男人微微抿了抿唇,他長年的沉默已經令他很會把握一語不發的時間審慎思考,認真斟酌一番才決定出一語中的的問題。
德弗特洛斯拉開了一張椅子坐下,隨意地拿起一片,才發現已經變得又冷又硬,明顯是放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可是阿斯普洛斯卻好像失去味覺那樣變得一點也不在乎,逕自又拿起了另外一片,默默地咀嚼,似是預料到弟弟好像有話要跟他說,只是微微偏着頭静静地注視他,對方沉默一瞬,語氣平静,直接開門見山直指問題所在。
「哥哥,晴天呢?」
出乎意料的是對方聞言後,深藍色的眼眸好像掠過了一絲扭曲又複雜的怪異情緒,就彷彿是被針戳了一下那樣,一秒過後,又回復了平静,如同是落入湖中的石子激起漣漪那樣之後波瀾不驚、一切如常的那種平静。
「她回去了那時間之神那邊小住——」
「原因呢?」德弗特洛斯及時打斷了他,饒有趣味地挑了挑眉,無視雙生兄長臉上一閃而過的慍怒,慢條斯理接下道:「阿斯普洛斯,那個嫂子太單純,要不是生氣、傷心或者害怕了,巴不得盡天和你見面,一刻也不離開你,所以——哥哥,跟我說實話吧,向來率直的你怎麼如今又對我有所隱瞞?」
膚色白皙的男人微一抿唇,修長的手指曲起來輕輕地在木桌上敲着,他應該是下意識地自然敲了出來,因為那一雙眼睛明顯是表示了他正陷入了沉思,身體的記憶卻令他在失神之際不知不覺之間輕敲出晴天有時候會輕哼的一首小調。德弗特洛斯有些意外地抬頭看了看一旁的落地鐘,突然覺得自己現在好像是身處於一點正那樣。
那段時間可是那個少女拿被子床單出去晾曬的時刻,她一邊做家務,一邊低聲温柔輕哼,阿斯普洛斯有時候會站在門廊之下凝視她好一會兒才離開,她卻從來不曾察覺到他的注視,那温和又滿戴着二百多年愛戀的寧靜眼神,是他對於那個少女最深厚真切的感情。
「最近雅典也不安全了,你也察覺到了吧,德弗特洛斯。」
良久的沉默之後,他沒有直接回答弟弟的問題,而是轉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他們一直在暗中調查的事,德弗特洛斯馬上就明白過來,想起這一個多月以來為了那一股若隱若現、隱藏在暗處的黑暗力量而作的徒勞無功的調查,不禁也有點惱火。
一個多月前的一次潮退過後,熟悉的邪惡再度盤旋在雅典,但就在他們趕過去之前,對方的氣息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一下子隱沒於人群之中。而這一段時間,這力量時而出現又時而消失,如同是要浮上水面呼吸的魚那樣轉眼之間又潛回了海中,德弗特洛斯接手了這任務,但至今仍然一無所獲,對方藏得太好太狡猾,他不但無法搞清楚那人的身分,又毫無着手的線索。
那個人說不定一直在暗處看他的笑話。
此刻阿斯普洛斯突然提起這一件事,可不是為了轉移話題那麼簡單。雖則他這樣是不願意提及晴天莫名「離家出走」的事,但德弗特洛斯心知他剛才應該是說中了,哥哥才裝作沒有聽到,一副「現在我們要說正事」的樣子。不過說真的,此事又的確是嚴重,偏偏阿斯普洛斯又為了晴天的安危而不願告訴她……
德弗特洛斯張了張嘴想說甚麼,下一秒,兄弟二人不約而同地警惕望向門廊。
門廊通往的地方是晴天最愛的庭園,這兩個相連的地方更加是這屋子的女主人的傑作,一整排的古樸油燈自長廊垂吊下來,柔和的橙紅光輝會從純白的縷空油燈透出來,這是當時杳馬送她的一整船嫁妝之一,而其中一盞比較別致的、在正中央的油燈此刻卻被人拿了下來,來者微微瞇着眼睛細細地端詳,直至感覺到其中一道盯着他的視線越發不耐煩,才咧嘴一笑。
「親愛的女婿,我只是順道經過這裡而已,難得來看看你,怎麼這一副眼神,還真以為我欠了你甚麼。」
杳馬一邊放回東西,一邊誇張地嘆息,搖了搖頭,又抬了抬帽子,油腔滑調的口吻成功令到對方面色一沉,和一身黑色禮服配成一套的皮鞋踩在門廓的石磚地板上,輕輕地踏過一片飄落在此的葉子,逕自來到了阿斯普洛斯面前,他也早就站了起來面色不善地斜睨眼前的時間之神,嘴角微揚。
「……卡伊諾斯,堂堂一位時間之神,甚麼時候養成了這種不請自來的陋習,要是我沒有看清楚,還以為不知是甚麼人闖了進來,我都幾乎以為是小偷了。」
完全不受主人歡迎的不速之客僅是繼續微笑而對,此情此景看得一旁的德弗特洛斯心裡難免警惕起來。雖然說距離上屆聖戰過去已久、而且這人還是天馬和晴天的父親,但是他們始終可不曾忘記他在當時搞出了多大的麻煩,何況他更加是已經恢復身分的強大神明——還要是每次都和阿斯普洛斯過不去的深不可測的男人。
家庭問題果然是天下之間最難搞懂的事,一個不討岳父歡心的女婿還真是挺為難的,幸好的是阿斯普洛斯從來不在乎,時間之神對此聳了聳肩,突然探頭往往屋內張望了一下,似是在急切找甚麼東西。
「我只是想來看看我的寶貝女兒而已——哎呀!不對!」
杳馬看上去幾乎打算直闖屋內,又猛地止住了抬腳的動作,懊惱地兩手一攤,這種惡劣又刻意的舉動無疑令到某個男人已經滿面的不耐和不快,只差沒和之前那樣意圖直接把人送進異次元眼不見為淨,忍了又忍才沒有真的動手。這下子,時間之神才顯然覺得自己終於收到了想要的效果,恍然大悟地輕輕一拍手心,狡黠地眨了一眨眼睛,輕快輕鬆的口吻就像是跳躍在溪澗的水花,生動活潑的語氣和他所言,兩者互相配合的結果只令人莫名的惱怒。
「我都幾乎忘了我把晴天、帕蒂塔和天馬都帶到我的神域那邊去了,我們還打小住幾天去了呢——阿斯普洛斯,雖然我也知道獨守空房一定不好受了,不過這下子……也免得你像個變態那樣監視我的女兒了,今晚就早點休息吧,年輕人每晚那麼勞累可對身體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