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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Act IV ...

  •   晨光初現。

      天空褪去了深藍外衣,呈現的是一抹愛麗絲藍,雪白雲層染上了香檳金一樣的色彩,金色再由深至淺地暈染開來,直到時間到了,才漸漸冒出了一個金紅色的旭日,大片的瑰麗霞彩像是打翻了一樣的倒在山巒一側,豔紅的染上枝頭搖曳的櫻花,彷彿是晨曦留給世界的最後美麗印記。

      巨大的古老磚屋一側,一片櫻花林綻放,編織了一場美好的粉色夢境,在這西式建築旁邊的櫻花林倒不顯得突兀,反而為這外牆半褪色的屋子帶來了一分生氣。其中一棵格外高大的櫻樹就佇立在塔樓的旁邊,微風吹拂之際,片片花瓣落下,繁花錦簇之間,一抹黑色的身影就這樣隱藏在樹中,通體黑色的烏鴉靜靜地注視着前方不遠處的巨大落地玻璃窗。

      半圓柱體的窗台設計精緻,往外突出。窗台的下方為玫瑰花叢浮雕,看上去就像是輕輕地承托着花籃狀的窗台;玻璃窗的兩側有兩根羅馬式複合柱,緊貼着圓弧的玻璃窗,又承托着最上方的陽台,厚重的埃及藍窗簾被掛了起來,內層的半透明乳白色輕紗輕輕搖晃,如同一陣薄霧那樣半遮掩了窗簾下方的埃及藍睡蓮圖樣刺繡。

      一窗之隔,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

      距離窗台不遠處的地方,放了一張木製四柱大床,柱身雕刻了纏繞而上的藤蔓,床上的枕頭、被子、以至床單乍看來通體雪白,但是細看之下,就可以看出上面有很多精巧的刺繡和暗紋——晴天當時為了選購床上用品,可是認真地和他討論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決定出要購買這一個款式的,也許是呈放射狀的繁複花卉刺繡真的很討她歡心,但顧及到阿斯普洛斯,於是在最外層的被子是樸實而較為深沉的顏色。

      其實被子只要可以保暖就行,就只有她才認真地考慮那麼多的事。

      其實整個屋子的裝潢佈置,有哪裡是她沒有用心的。

      阿斯普洛斯有點無奈地低下頭來,嘴角勾出了一抹很淡很淡的微笑,躺在床上的少女依然睡得很沉,呼吸好像很輕很輕。他抬手細細地整理一下她睡袍的衣領,然後輕輕撫上她的筆直栗棕色長髮,再小心地拉起了被子的一側,在她的身邊側臥。即使是她的側面也好,始終是百看不厭,那麼多年了,也早就成為一種習慣。

      她現在總算是平安無事,但她還是無法一下子承受如此龐大的力量,身體上的疲勞,再加上本就脆弱的靈魂承受的重創才令她一直昏睡至今,而他也不得不把她帶回來——帶她回到他們在雅典真正的家,黑暗的力量此刻在她身體內急劇波動,再加上震怒的時間之神把力量輸入她體內試圖再壓制邪惡,兩股力量互相抗衡之時,在這時候帶她回聖‧學院,只怕引起軒然大波。

      「……再多休息一會吧,晴天,你的身體還負荷不了。」

      「我才沒有那麼脆弱,阿斯普洛斯。」

      她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轉為側臥的姿勢,直接和他面對面,就像在偶爾躺在床上和他聊天的晚上,只是如今情況有點不一樣而已。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的窗簾全都拉了起來,甚至連另一邊的陽台大門也打了開來,整個卧室一下子也光亮得不可思議,只是在她看來,她只覺得所有的光線也只是集中到阿斯普洛斯身上而已。

      他從來都是一個耀眼的男人……

      她還可以看着他多久……

      不知不覺之間,她突然怔怔地抬起手來,輕柔地貼上了他的臉頰,然後緩慢而溫柔地以指尖勾勒他的輪廓。他唇邊的微笑一直也沒有淡卻,她遲疑了一下,指尖輕輕地停留在他的唇上,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接着又怔怔地把手收回來,有點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就不知道在想甚麼而已。

      晴天這樣子的表現,不知道是因為不想提起前不久的事,還是她剛剛醒來而忘掉了,但阿斯普洛斯並沒有多在乎這些,他只覺得她的肌膚還有些冰冷,捧起了她的臉頰緩慢地摩挲,她好像露出了孩子氣的表情,纖細的小手也溫柔地貼上了他的手背,接着飛快地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個輕吻。

      「有甚麼需要嗎?晴天,還是先喝點水,然後再繼續睡?」

      「我甚麼都不要,現在我只是想看着你而已。」

      他的支持、陪伴、守候、等待……他的一切,她也是如此的喜愛……

      她只是想一直地看着他,那怕他消失了也好,只是想一直地看着他,因為……說不定,日後可能就沒有機會再繼續看着他了,但是她心裡的恐懼,現在還不是時候表達出來,何況她剛才半夢半醒之間的奇妙感覺,莫名地給了她勇氣。於是她就這樣湊近了他,貼近了他的唇低語,像是在夜裡的溫柔呢喃。

      「我覺得自己剛才好像作了一場很奇怪的夢,夢裡朦朦朧朧的,我也有點記不清了,只是覺得好像有人一直溫柔地看着我,那一定是你吧,阿斯普洛斯。」

      「怎麼可能不是我?在你身邊的人,一直也是我啊。」

      晴天的這一番說話明顯令阿斯普洛斯的心情好了起來,嘴角微微一勾,眼神又柔和了幾分,她也好像跟着淺淺地微笑起來,微一偏頭就把頭直接埋入他的懷中,用力地抱緊了他,手心恰好落在他心臟的位置。她好像輕輕地吻了吻他的鎖骨,但並沒有說出埋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和憂慮。

      天空已經光亮了很久很久,久得都快要令人忘掉曾經的黑暗,就像是往昔的痛苦早已被晨初的萬丈光芒所吞噬,甚至連一星半點的痕跡也不曾留下來,這也許就是人們喜愛光明的原因,他們總以為,只要新的一天和晨光降臨,昨日的苦楚就可以如同晨初的露珠一樣蒸發,但是有些時候,新的一天,也許是痛苦的開端。

      她這樣子一睡,其實早已過了一天,十二宮之戰也早已落幕。

      ……

      十三年的歲月一晃而過。

      那個男人終究是把一生也埋葬於此。

      榮耀他的地方,又是他所背叛的地方。

      這是他唯一需要的結局,因此他不再有任何的遺憾,可以安祥地放下所有離開,安安靜靜地靠在他等待已久的女神的懷中,滿身的鮮血彷彿可以洗淨他的罪孽。即使她已經趕來了,也沒有再看她一眼,嘴角的微笑很淺,十三年的包袱在如今卸下,就不會再有任何留戀——甚至 連曾經珍惜十三年的她也放下。

      美好的、痛苦的、罪惡的、愧疚的、幸福的……在死亡面前,不過也是過眼雲煙而已。

      他已經死了。

      撒加是真的死了。

      這並非一場夢,而是足以令她在現實行屍走肉的可怕畫面。

      察覺到她悲傷的小宇宙和紊亂的氣息,沙織怔怔地抬起頭來,臉上的淚水仍未乾透,正好可以看到安娜塔西婭無力地跪坐在地上。她像是一個斷線木偶一樣,一直支持着她走到至今的力氣彷彿一下子被抽走似的,木然地注視着眼前的男人,怔怔地、緩慢地伸出手,想要觸碰他,突然又無力地把手垂下來。

      她記得安娜塔西婭的眼神不是這樣子的,那一雙深紅色的眼眸總是如同紅寶石那樣閃爍,明亮又溫暖,她的微笑也如同夏日的陽光一樣,開朗明媚,看上去總是那麼有活力。但如今她看到了甚麼,眼前的少女不過如一團衰敗灰暗的陰影,深棕色的長卷髮凌亂地披散在睡裙上,赤裸的雙足上還滲出淡淡的血絲。

      「安娜……抱歉。」

      這十二個小時是一場惡夢。

      明明答應了會盡力地留下他,結果她一路的跑上來女神殿,卻只見到那個男人已經跪下在等待她——她完全來不及阻止,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以自己選擇的方式贖罪,大片大片溫熱的鮮血流淌在冰冷的黃金聖衣上,在她恍惚之間,甚至連他的身體也逐漸變得冰冷,再怎樣喚他,也不會有任何的回應。

      這個男人活着只是為了死亡。

      既然如此,安娜塔西婭算甚麼?

      即使她為你而悲傷了,這也是你心甘情願地選擇的結局?

      其他人置於你,也算甚麼?

      沙織突然很想問他,但也許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的了。

      她也只能怔怔地注視眼前木然的少女。

      對方的氣息很不穩定,即使她一直低聲地說話,安娜塔西婭卻置若罔聞,反而緩慢而小心地抱住了他,讓他枕在她的膝上,輕輕地撫上那一頭海藍色的長髮。她還記得小時候曾經淘氣地以他的長髮編辮子,但不過在髮尾仔細地梳理一下,他就已經溫柔而無奈地低頭對她微笑,抬手把她抱起來,然後她總是親暱地吻了吻她的臉頰。

      今後他不再理會她了。

      她不要這樣子,即使他把她驅逐出聖域也好,起碼她也知道,他還好好的活着……

      安娜塔西婭低下頭來,纖細的手顫抖着撫上他的胸膛,然後又緩慢地把手收回來,指尖上的一抹深紅多麼的刺目,就像是那個晚上他以匕首刺入身體的那一刻,他看來竟然毫不在乎自己的痛楚,反倒是她覺得痛。他對自己的懲罰、命運對他的惡作劇,一切已經足夠了,不應該再受這些苦了。

      她微微一愣,鼓起了勇氣再次撫上那一片的血跡,緩緩閉上了眼睛,努力集中精神。腦海中隨即浮現的是這十三年間和撒加相處的點點滴滴,無論是他蹙眉顰額的表情、寵溺溫柔的微笑、與日俱增的沉重悲傷……甚麼也好,她想念他的一切,即使是另外一個人格曾經對她的傷害,她也已經——

      「……安娜……」

      耳邊突然傳來沙織略為訝異又悲傷的低呼,安娜塔西婭睜開了眼睛,再次低頭一看,只見那淡淡的、金銀交織的銀光已經逐漸從他身上退去,顯得他猶如神祇。至於胸前那一個血洞也已經奇蹟似的消失不見,現在的他看來,真的只是睡着了而已。安娜塔西婭突然小心翼翼地輕撫他的長髮,像是在哄孩子睡覺一樣。

      「……沙織,這種傷口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的。」

      深棕色長髮的少女抬起頭來,突然淺淺地微笑起來,蒼白又勉強,笑着笑着,淚水甚麼時候落下也不自知,她的微笑隨即也變得苦澀,看得沙織突然又幾分慌亂了。紫髮少女有點手忙腳亂地掏出了手帕,全然不見平日城戶千金高貴優雅的模樣,幾經辛苦才穩住了手把手帕覆在安娜塔西婭的臉頰上。

      「安娜,你的腳要包紮,我們等下再回來好嗎?而且他和其他人……」

      也要下葬的。

      沙織欲言又止,怎麼會令人不明白。

      但是安娜塔西婭聞言僅是搖了搖頭,小聲表示自己只要和他單獨再待一會兒就好。

      年輕的雅典娜對此也不好再多說甚麼,極其不放心地、三步一回頭離開,不時看了看她,直到她慢條斯理地走到階梯那邊,才一踏下一步,臉色驟然一變,猛地轉頭,一頭紫色的長髮在強勁的力量餘波中翻飛,卻因為這一股強光不得不閉上了眼睛。幾乎在同一時間,身子微微一晃,所幸背後有一雙手及時地扶住了她,她才不至於滾下階梯。

      「……穆,安娜她!?」

      紫髮少女焦急又緊張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下子也慌了神。

      安娜塔西婭身上的力量急劇地浮動,就像是翻滾的海水,但是她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變化,一直低着頭看着懷中的男人,滑落下來的凌亂深棕色捲曲長髮半掩了她臉上的表情,她的嘴裡好像在喃喃說着些甚麼,一遍又一遍地重覆着相同的說話。以她為中心的一切,周遭出現了不少空間的扭曲,力量如潮水一樣湧現,在轉瞬之間已經擴大漫延至整個女神殿。

      沙織抬起手來,試探似的伸手往前摸索,怎料指尖猛地被這股力量反彈。

      「雅典娜,這一件事,是不是找她的家人來比較好?」

      白羊座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女神殿,雖然早就對於那個少女的事有所聽聞,卻沒想到初次見面,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景之下——失去了重要的人,就徹底摧毀了她,令她崩潰得力量不自覺地暴走,這是沒有人想看到的局面,也許只有她的家人,才可以撫平她心裡的傷痛吧,但終究,痛失所愛,最後也只能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來。

      她可以回溯時間,但已逝的靈魂,卻已經無法回來。

      安娜塔西婭不記得自己抱住撒加有多久,她一直恍惚地回想過去的事情。不知過了多久,才俯身小心翼翼地把下巴擱在他的頭上,但他依然安靜地躺在她的懷中,彷彿陷於一個美夢之中,再也不願意醒來,她捧起了他的臉頰吻了一吻,原本是笑起來,卻還是禁不住落淚,又哭又笑,不知道在想甚麼。

      「……他們要讓你下葬了……但再一會兒就好了……我只是想跟你說再見……」

      把這個男人埋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失去他原本的光輝、生氣……如此的可怕,他本應是光芒萬丈地站在世界之巔的,怎麼會是這樣的結局……?但早在他把她驅逐出聖域的那天開始,她就已經預料到吧。他幾乎已經把十三年來所有的溫柔給了她,最殘忍的則是留給了他自己,她還任性地從他身上強求甚麼?

      她嘴角一彎,又看了看他,最後還是緩慢地放開了手。

      這一次,真的是再見。

      但是世上哪裡有那麼容易的事情,說不見就不見。

      安娜塔西婭是騙不了自己的心,她想見撒加,如此渴望着想見他。

      這一份感情前所未有的強烈,過於灼熱的情感就像是被強行封印在冰河之下,但是這狹小的世界困不住她悲傷的愛戀,她的愛並沒有隨着那個男人的離開而枯萎凋零,反而是未曾有過的巨大絕望生生地灼痛她的心,在心底最為柔軟脆弱的地方留下永不磨滅的烙印,更連帶着把身邊的一切也捲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漩渦,抑壓多時的情感好像也無法繼續在這靜止的冰水當中沉睡,她的心不要隨着他而長眠,她要——

      伸出的手徒勞地抓住在空中快要消失的身影。

      昏迷前的記憶漸漸也變得清晰。

      是之前……她失控了吧……

      混混噩噩的回到家裡,她的母親卻好像已經等了她很久,憂心忡忡地上前抱住了她……她的時間之力偏卻在當時連同她體內的黑暗力量混合在一起再暴走,所幸外公及時制止了她……她都做了甚麼?任憑那個人再傷害她也好,她也不願意因此而傷害到自己最愛的母親、總是如此溫柔又疼惜她的母親……她怎麼可以犯下這種錯誤……

      安娜塔西婭回過神來,幾乎是馬上翻身下床,瞬間就感到父親在她房中佈下的結界,不禁苦笑,但思及自己畢竟是令父親再一次失望了,更加差點鑄成大錯,她現在也一時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她的家人才好。看來她就是一個令人不放心的孩子,但這一次、最後一次,她不得不任性起來。少女的手輕輕地放在牆上,閉上眼睛,努力凝神提升自己的小宇宙。

      睜開眼睛,四周環境已變。

      腳下踩着的是濕軟的褐色泥土,一株翠綠的小草彎下腰來輕輕地吻着她的腳後跟,微癢的感覺令她小心地踮起腳尖走了幾步,直到離開花卉,腳踏堅硬的石板路,她幾乎是不顧一切地向着前方的一座小山丘跑去。在這露氣極重的時刻,她穿梭於薄霧中白裙飛揚的身影如同是一抹灰暗衰敗的影子。

      山丘的頂端有一座深紅色又充滿異域風情的亭子。

      通往亭子大概有五十多級的樓梯,她跑得有點急,腳下一絆,摔倒之後又馬上爬起來繼續往上跑,越來越靠近那一座半封閉式的六角型亭子,從那唯一的入口可以隱約看出裡面有一抹熟悉不過的身影倚在沒有裝上玻璃的窗邊,對方好像也察覺到她了,略為詫異地站起來,她此時已經就直接踏入了鋪着柔軟地毯的空間。

      「……馬尼戈特……」

      寶藍色短髮的男人微微一僵,略帶僵硬地面向她,看着眼前這個灰頭土臉,看來又快哭出來的小丫頭,馬上就知道她完全是偷偷地地跑出來,頓時大為頭痛。他就知道,那個女人怎麼那麼好心邀請他早上來她心愛的專屬庭園喝茶,這可是連那兩個老頭子也不能進來的地方,早在莉拉突然借口去廚房拿茶點之時,根本是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一幕吧。

      安娜塔西婭想去冥界見撒加最後一面。

      但可以前往黃泉比良坂的人又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馬尼戈特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又暗暗埋怨那個坑了自己的女人,心想她許是在記恨着自己不小心吃了她給他家師父準備的茶點,果然女人就是大麻煩,不論年齡和個性,總是有各種各樣的事情——前巨蟹座不着痕跡地退後了幾大步,和可憐兮兮的少女拉開了一大段距離,別開頭去,不願意看到她的眼神,就生怕自己隨時心軟。

      「別——怎麼就來找我,這事我幫不了你,小安娜,去找嘉米爾那兩個老頭子吧,他們可是經驗更豐富。」

      「但是媽媽從小開始就跟我說……你最好人,又比較好說話……我只是想去冥界見他最後一面而已……求求你了……」

      「其他人也很疼你啊!怎麼不去求他們!?老頭子不知有多喜歡你!」

      他聞言擺了擺手,頭痛地想着怎樣拒絕才好,這個小姑娘是他看着長大的,她的母親也算是他看着長大的,她們的性子他再清楚不過了,都是敏感脆弱的愛哭少女而已,只有阿斯普洛斯治得了她們啊;如果他現在斷言拒絕,害她們難過了,那個男人鐵定不高興的,還有極度護短的時間之神;但如果他答應了,他就這樣把別人的女兒帶到冥界,這也不是明智之舉……

      為甚麼偏要讓他遇上這些麻煩事……阿斯普洛斯刺殺失敗的那個晚上,好像……又發生了這似曾相識的事……

      他抬手掩面。

      半晌。

      一陣有規律的馬蹄聲不知從何而來,達達的聲音漸漸掩蓋了天際的鳥鳴,而且漸漸向他們靠近,片刻,一輛馬車緩緩懸空停泊在亭子面前,四個直徑約一米的巨大輪子還轉動了片刻才停頓下來。位於車頂的雙足飛龍雕刻直視着前方遼遠的地方,一陣風掠過那微微展開的巨大翅膀,彷彿隨時真的活過來呼嘯展翅而去。

      真不知道潘多拉是怎樣可以找回這在二個世紀前瓦爾登家族的馬車再改裝成這樣子。

      黑色的車門打開,金色短髮的男人率先走下來,回頭就想攙扶車中人下車,但被少女輕聲拒絕,接着還已經手執三叉戟在瞬間走了出來,穩穩踩在亭子前的台階,黑色的長髮隨風翻飛,開衩到大腿的寬大長裙飛揚如同黑色的浪花,渾然天成的嫵媚優雅之中,又不失作為冥王軍統領的颯爽英姿。

      馬尼戈特回過神來,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摀住安娜塔西婭的眼睛退後了一大步。

      「……你這是甚麼反應,上代巨蟹座?」

      潘多拉有幾分不悅地皺起好看的眉頭,抬手攔下了欲踏前一步的拉達曼迪斯,再不着痕跡地挽住了他的手臂,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金髮的男人微微偏頭看她一眼,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她這時微微抬起了下巴,漂亮的烏黑眼眸斜睨着這一位表現古怪的前黃金聖鬥士,雖然不致於生氣,但心裡也很是不爽。

      「安娜也是我看着長大的,又是帕蒂塔、晴天的孩子,難道你以為我會害她不成?她可是在海因斯坦城出生的,和我們冥界也算有緣,有我在,她又是時間之神的外孫女,誰敢打她的主意。」

      黑髮少女義正詞嚴地說道,一字一句,也是如此清晰又輕易地釋除內心的疑惑,只是她的說話對象卻露出了一抹奇怪的訕笑,可以說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而且一直也沒有放開那個嬌小可愛的女孩,罕有地露出了苦惱又為難的表情,然後又回復了平日吊兒郎當的樣子,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那一位表情嚴肅正經的天猛星。

      「不……我想說的是你的吻///痕……」

      被這個只有十六歲的小丫頭看到的話……不是太好吧……

      潘多拉的臉頰好像微微一紅,回頭瞪了一眼身邊的男人,接着輕咳一聲,假裝沒有聽到,又是平日一副高貴冷豔的樣子,直接轉向了仍然雲裡霧裡的安娜塔西婭。她可以看到這個少女的眼中有着未乾的淚水,這般憔悴悲傷的樣子全然不見往昔應有的生氣,看來快變得像冥界的那些亡靈。

      於是潘多拉平靜地朝她伸出了手。

      「……安娜,我可以帶你去冥界。」

      而且你的母親,為了你和她體內黑暗力量的事,已經不得不到冥界走一趟,就像聖戰那時候一樣,需要冥界的力量一同穩定這已經快要無法挽回的局面。

      ……

      冥界。

      第一獄審判廳。

      恢宏雄偉的建築佇立在冥界灰暗的天色之下,更顯蒼涼。仿羅馬的建築風格倒是很適合第一獄的審判之廳,山牆摒棄任何多餘的裝飾,唯一較為俏麗的卻是科林斯式的柱子,只是從這長而陡峭的階梯往上看過去,柱頭那些精緻的花籃狀雕刻就如同遙不可及的美好希望一樣,根本無法再伸手觸及。

      漆黑的大門牢牢關上,彷彿一踏進去後就無法再回頭,接着就被帶入更深層的地獄之中。

      ……這就是冥界第一獄的審判廳……

      還沒走近,望而生畏的感覺令人倒有幾分的緊張不安,屬於死亡的無聲寂靜正漫延至每一個角落。要是膽子小的,早就嚇得顫慄起來了,晴天從來都不是膽子大的人,只是第一獄的主人如今就在她的身邊、潘多拉和安娜塔西婭又應該很快就到了,她才不免膽怯得雙腿發軟或者轉身就跑,但是腳底卻好像生根似的,久久不能踏出第一步。

      米諾斯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窘態,慵懶又不失優雅地低頭對她展露久別重逢的微笑,朝她伸手表示是時候走了,她才不無感激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中,當年在威尼斯居住一段短時間的多情公爵彷彿再現,他把她的手送到唇邊,再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銀白色的長髮溫柔地拂過她的手臂。

      她卻一直有點分神,低頭盯着腳下一個又一個的梯級,慢條斯理地往上走。

      「看來你們的感情還不錯,那個雙子座倒是越來越在乎你了,比起那時候的聖戰,還真是可怕得要命。」

      米諾斯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隨意地瞥了一眼一直低頭走神的少女,然後又在她抬頭望向他之際,轉頭眺望前方這一段剩餘的路。一想到當年某個黑化的男人的恐怖佔有慾,還有之後所謂的回復正常,也不見得有減少對這個少女的執着,但說真的,時間之神的女婿可不是那麼好當的。

      晴天苦笑了一下,並沒有回答。

      階梯彷彿在移動似的,但是屬於冥界的時間,在自從冥界出現的那一刻開始,就彷彿凝滯了。這些年來,到底有多少個亡靈曾經走過這一段路。至於她以活人的身份走進來,這可算得上是詭異的事情,而且說起來,早在當年和阿斯普洛斯在黃泉比良坂道別的時候,她也算得上是差點就踏入冥界,只是這一次,是首次踏入第一獄,還是以旁觀者的身份觀看審判過程。

      當年阿斯普洛斯踏入這裡,到底有甚麼感覺:不甘?不屑?憤慨……?她都不太清楚,一來他從來很少提起當年在冥界的事,二來也沒有再次提起的必要,再加上他向來不喜歡提起一些可能會令她情緒低落的事……如今走一趟阿斯普洛斯曾走過的路,接下來又要看到他的後輩,這種感覺很是奇怪……

      「米諾斯大人,潘多拉大人和安娜塔西婭小姐她們剛剛提早到了,已經在裡面等待。」

      站在門外的路尼微微欠身。

      身邊一個手握鐮刀的冥界雜兵為他們打開了大門,在他們一行人踏入審判廳之際,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看了一眼那個蒼白而美麗的陌生少女,暗暗揣測她和米諾斯大人之間的關係,沒想到那位大人突然回頭看他一眼,彷彿已經知道了他剛才的悄悄打量,嚇得雙唇緊閉就低頭盯着地板,冷汗直流。

      意料之外,米諾斯大人並沒有生氣,反而微笑起來,執起那一位少女的手,俯身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是我粗心大意了,都差點忘了——歡迎來到冥界的第一獄審判廳,時間的女兒。」

      栗棕色長髮的少女被他這正經八百的表現搞得有點不明白,怔怔地回了一句,又安靜地跟着他們走上那高台,一時也沒有注意到那數張空着的長桌,一心只是想快點到那一旁的小小休息室去見女兒。掀起門簾的那一刻,黑髮的少女上前拉住她的手,隨意地揮了揮手就打發那兩個男人離開,牽住她就往內走去,順道解答了她的疑問。

      「安娜在我這裡好得很,放心好了——修普諾斯大人和達拿都斯大人的想法?我們不會因此而受罰的,這可是……時間之神的要求,誰敢拒絕那個神祇。」

      「……是爸爸……?」

      晴天這才終於知道為甚麼最近父親好像又不見蹤影了,原來是去了冥界嗎,竟然還已經安排好一切,還是那個喜歡編纂舞台劇的導演啊。她心裡的不安感好像漸漸擴大,內心深處彷彿破了一個洞似的,但她僅是低頭微微吸了吸鼻子,再次抬頭之際,早就已經若無其事,拉住潘多拉閒話家常,問問她的近況如何。

      她知道的。

      父親前來冥界的原因,應該不會那麼簡單,也不會只是為了安娜塔西婭而已,更多的應該是因為她的情況,果然比預期中差嗎……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吧,她昨晚本就應該好好的留在最為安全的夢界、好讓她的靈魂充分的調養休息,沒想到還是被對方突破了這一切,把她的靈魂直接帶到了教皇廳。

      「潘多拉,謝謝。」

      她輕聲回答,也已經心知肚明,有些事情,不問比問了要好,如今還是專心處理好女兒的事比較好,安娜塔西婭需要在今天有一個交代,她只要好好地陪伴她就好了。晴天微一轉身,看到了在一旁坐立不安的安娜塔西婭,快步上前抱住了她,趕在女兒開口之前,就已經吻了吻她的臉頰,柔聲開口。

      「……甚麼也不用說,安娜,我只是來陪伴你而已,好嗎?」

      來了,終於是時候,聽說……撒加的審判是特地拖到現在的,那個人現在就在外面……只是她無法出去和他相見,就只能身處這旁人看不見的小房間之中,最後一次好好地看着他,在這裡和他真正地道別。

      安娜塔西婭放在桌上的手突然緊緊地握成拳。

      第一獄的審判廳過於空曠,腳步聲、哭泣聲、尖叫聲……人類一切曾經的感情也在此處無限放大、迴盪。生也哭,死也哭,但最終也將被死亡的寂靜吞噬,冥界裡,人世間所有的情感也是多餘的,只成了一場可笑而徒勞的鬧劇。但現在站在審判廳中的亡魂卻不同於其他人,而是安安靜靜的,彷彿已知曉判官接下來所宣布的罪行。

      「聖鬥士嗎?」

      高台之上,三位判官正襟危坐,中間的那一位平靜開口,紫水晶一樣的眼眸居高臨下地注視他,眼中不見絲毫的感情,至於坐在他左右兩側的判官也穿着和他差不多的長袍,這般的嚴肅正經——拉達曼迪斯之所以會在,好像只是潘多拉的要求而已,畢竟她對於安娜塔西婭也有點放心不下;至於艾亞哥斯,好像是因為她看冥界三巨頭也來了兩個,乾脆把他叫上順道湊數。

      「叛亂、弒神、欺神、殺人、傲慢、說謊、不義……」

      天貴星翻開手中的厚重法典,一字一句地宣讀。

      這樣的米諾斯倒真是少見,不過也是,平日慵懶入骨的樣子也不過是他的其中一面,真正的他,可是曾經的克里特王,如今冥界的大法官之一,冥鬥士也不過只是他們需要戰鬥時的身份,平日裡,他們冥界的工作也很是繁重;更不用多說的是,他們長久以來也是協助清除、壓抑那一股遠古的邪惡。

      海藍色長髮的男人一襲白袍,站在下方依然不發一言,平靜而安祥,看上去依然如聖人一樣悲憫、高貴。他對於這一切的罪行也早已清楚不過,也已經熟知審判的所有流程,根本不需要再有任何的辯駁。何況,他也早就把一切交代清楚,也已經在女神面前贖罪,唯一的遺憾也許是曾經的戰友——

      此時,米諾斯的話鋒一轉。

      「那麼這一個的罪……」

      一條小巧的項鍊從米諾斯的指縫之間緩緩滑落,精緻的鑰匙和鎖,玫瑰金的色澤在這一片的陰沉壓抑之中反而明亮如星辰,格外的……刺眼。這分明就是另外一個人格送贈給她的禮物,至於為甚麼會在對方的手中……是從那一本書上得知的吧,也僅是幻象而已,真正的她,正好好地過着她的日子,那怕她可能已經忘掉他。

      撒加的眼神動搖了一下,隨即又回復平靜,頭也不回地轉身,這一段路走得彷彿只是教皇廳的一個普通長廊,負責押送他前往寒冰地獄的冥界雜兵顯得倒像是他的隨侍似的,骨子裡的高傲、威嚴尤在,他看來始終也是聖域的教皇。米諾斯若有所思地目送這個男人,低頭瞥了一眼手中的項鍊。

      「所以這的確也你的罪。」

      審判廳的大門除除打開,不知何處傅來細細的歌聲和豎琴音。

      Ὅσονζῇς φαίνου

      μηδὲν ὅλως σὺ λυποῦ

      πρὸς ὀλίγον ἐστὶ τὸ ζῆν

      τὸ τέλος ὁ χρόνος ἀπαιτεῖ.

      (While you live, shine

      have no grief at all

      life exists only for a short while

      and time demands an end.)[1]

      潘多拉的琴音漸漸消散,晴天低低地唱完了最後的一個音節,恍惚之間,回想起阿斯普洛斯離開的兩年,她也是曾經失神地、一遍又一遍哼唱這首歌,彷彿這樣可以緩和她的所有痛苦和悲傷似的。她漸漸回過神來,看着眼前無聲落淚的安娜塔西婭,根本是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沒有多想就抬手抱緊了她,

      像是也抱緊了回憶中、曾有兩年痛失所愛的自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Act 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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