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珊gl》楚谡

2、中

　　周日女校休假，叶鸢的衣柜满是新潮的旗袍，两人的身板所差无几，叶鸢兴致极高地将杨寻打扮得光彩夺目，又不由分说拖着杨寻一同去了长生门。

　　已是午后，长生门里从来没有白天，五彩的顶灯绚烂如一朵不败的夏花。偌大的舞厅里已有不少人，皆是打扮得衣冠楚楚的人物。
　　叶鸢凑在杨寻耳边说：“现在还早，等到晚上歌舞开始，那才是真正的热闹呢。”
　　杨寻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有些无所适从，加上身上紧绷的绸料，更是浑身不自在。
　　叶鸢抿一口红酒，将高脚杯放下，拉着杨寻在舞池边的沙发上坐下，抚了抚她的手，笑道：“等我。”

　　空荡荡的舞台突然漆黑，俄而又灯火大亮。
　　在镁光灯下的叶鸢如魅惑人心的妖精，她眉眼朦胧，柔腰皓腕，嗓音清润甜腻，一颦一动皆若有若无地拨弄人心弦。
　　一曲最普通的《月圆花好》，叶鸢唱得极其随意，却愈发增添了她慵懒的气息。

　　曲毕，叶鸢在一片叫好赞叹声中下台，然而拨开搭讪的人群，原本坐在沙发上的杨寻却不见了。
　　叶鸢皱着眉头环视一周，竟发觉杨寻竟被人拥着跳交谊舞。杨寻自然是学过跳舞的，因此舞步从容不迫，然而叶鸢此刻却淡定不起来了。
　　杨寻面前的男人，叶鸢是认识的。他是上海来的年轻富商，专做珠宝生意，满肚子花花肠子。
　　不知为何，叶鸢眯着眼睛越看越不是滋味，她点燃一支烟，一口喝干了方才剩下的红酒。

　　“杜公子别来无恙。”叶鸢丝毫不留情面地扣住杨寻的手腕，将两人分开。
　　杜传略显惊讶，继而又很快反应过来，暧昧地笑道：“多日不见，叶小姐还是那么迷人。”又笑着看向一脸莫名其妙的杨寻，伸手就要抚上杨寻的面颊，“这位小姐是新来的？还未请教芳名。”
　　叶鸢抬手便将杜传的手挡开，叹气道：“可惜了，这姑娘是我朋友，还望杜公子高抬贵手。”
　　杜传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一圈，故作惋惜道：“既然叶小姐开口，我杜某还能说什么呢？再见了，美丽的小姐。”

　　杜传走后，恰好换了一曲轻快的曲子。
　　杨寻倒是主动：“对不起啊，刚刚你走了之后他就找我跳舞，我推辞不了，便只能应了。”
　　叶鸢深吸口气，回头笑道：“我知道。没事。”说着，叶鸢的手搭上杨寻的腰，另一只手夹着烟，口中吐出一个烟圈，姿势熟练而自然，“看你跳得不错，那么，陪我跳一曲吧。”

　　叶鸢的面容笼在白烟中，令人捉摸不透，两人贴得极近，身高又相仿，不过叶鸢的鞋跟高，因此杨寻一抬头两人的鼻尖便要相触。
　　舞池里人渐渐多起来，空气有些燥热。两人皆没有说话，叶鸢还在一个接一个地吐烟圈，如披上面纱一般让人看不透。
　　杨寻清了清嗓子，刚想说些什么打破僵局，叶鸢便掐了烟，手落在杨寻裸露的肩头：“以后可别这么不乖，姐姐会不高兴的，小杨寻。”
　　叶鸢的吐息扑在杨寻耳廓，温热的触感令杨寻不由心悸一阵。
　　她是在担心自己会被人欺负吧？杨寻望着眼前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小姐姐，心中一时明霁起来。

　　“阑珊？”杨卫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昨天晚上你去哪了，我找你半天……妹妹？你怎么在这？”杨卫一手拉着叶鸢的手，一面诧异地看着杨寻。
　　“哥，我只是……”杨寻不擅长扯谎，她一开始骗人，眼睛就飘忽不定。
　　“前几日阑珊与杨小姐相谈甚欢，因此私下约了小姐出来，杨少爷可别介意。”叶鸢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这样吗？”杨卫依旧有些狐疑，他又瘪嘴道，“那天可把爸气得半死，你这丫头昨天还闹离家出走，不就叫你跟王因那小子见个面吗，至于这么大脾气吗？你不知道，昨天爸连晚饭都没吃，半夜还派人出去找你……”
　　杨寻抿紧了唇，脸色有些难看。
　　“总之，你还是快回家吧，不然哥哥现在就载你回去，反正我也闲着。”杨卫好心道。
　　叶鸢瞧了瞧杨寻，笑着挽住杨卫的胳膊：“杨少爷刚来就要走，这让阑珊……”
　　杨寻冲叶鸢摇摇头：“哥，我跟你回家。”

　　不出意料，杨城大发了一顿脾气，这回连一向帮着女儿的母亲也无话可说。更甚者，杨寻来不及换下叶鸢的衣裳，脸上还化着精致的桃花妆。

　　因为这件事，杨寻被关在家中面壁三天，她拗不过父亲，便只好托陈妈去学校请了三天假。
　　在离开叶鸢后，杨寻发呆的时候更多了，有时还会不住发笑。叶鸢就这样不由分说重新闯入她的生活，在她空洞平静的水面激起波纹。
　　她来不及去多想，如今的世界太乱，战乱，背叛，交易，可叶鸢不同，她不知道叶鸢怎么想，对杨寻而言，叶鸢是一个萍水相逢，神交已久的故人，可以包容她的一切。这种感觉……就像是姐妹，却又好像比姐妹更多一些。
　　就在叶鸢在她的钢琴上重新弹奏起那曲快要被自己遗忘的曲子时，杨寻就知道，她们不会再分开。

　　态度诚恳地向父亲道了歉，只是杨寻还是不能开口同意与王因的婚事。杨城经了此事，似乎也释怀许多，并没再逼着杨寻，恰逢亲信来报，便挥挥手叫杨寻回房了。
　　刚阖上书房门，门缝中便传来亲信细碎的声音。
　　“……南京城内逆党分子……隐藏在歌舞厅里……掌握重要的名单和情报……”
　　杨寻皱了皱眉，不及多想，门缝关了严实，便再不能听到任何声音。

　　叶鸢是十年前消失的，叶家亦是十年前没落，而此番回来，杨寻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准确得说，杨寻对这个重新回来的小姐姐，什么都不知道。想到这一点，杨寻不免气馁极了。
　　试衣镜内的面容依旧如古井一般不起波澜，然而杨寻明白，自己开始有所期待，对那个悄悄站在自己身后替自己拉上衣链，笑容轻佻妩媚的小姐姐。

　　再到叶鸢家门前的时候还早，门锁得严实。杨寻抱着一丝希望转到边上，叶鸢这个没心没肺的竟然又忘了关窗。于是杨寻一边啧啧叹着，一边利索地踩着石头翻了窗。
　　屋子很干净，桌上的烟灰缸内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燃到底的烟蒂，杨寻仿佛又看见叶鸢手指夹着烟，秀丽的面庞被烟包裹的模样。
　　杨寻甩了甩头，十月的风有些凉，杨寻搓了搓手，目光不自觉地停在之前翻出过那张老照片的牛皮箱。
　　她依稀记得，在那张照片底下有一叠卷上线的文件夹和一个电报机。

　　快速解开线，杨寻的手指有些发抖，她的心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她不知道如果是真的，她该怎么做，如果小姐姐真的是有目的接近自己，如果之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美梦，该怎么做。
　　文件夹内是一张厚厚的纸片，上面画着奇怪的图案，嶙峋高低，支离破碎，倒有些像是地图，可也不像。杨寻疑惑地对着灯光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纸片背面则是写得整齐的几个名字，其中两三个她曾在父亲的笔记本中见过。杨寻的额上开始冒汗。
　　正想将底下的文件一齐拿出来，弄堂里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杨寻慌忙将线系好，把文件夹放回原位，盖上箱盖。

　　叶鸢似乎对杨寻的到来丝毫不意外，她冲杨寻熟稔地笑了笑，笑中有些疲乏。
　　“饿了吗？想吃什么？”叶鸢一边问着，一边背对着杨寻脱下了罗兰紫旗袍。
　　玲珑有致的身躯在杨寻面前一览无余，杨寻有些语塞，竟忘了挪开眼睛。叶鸢没听到杨寻的答复，又侧过头瞥着杨寻，笔挺的鼻梁，眼眸如剪水，杨寻往后退一步，险些摔倒。
　　叶鸢换上宽大的居家服，又麻利地系上围裙，笑着用手指勾了勾一脸错愕的杨寻的下颌：“不说的话，我就随便做了？可不准挑三拣四。”

　　望着叶鸢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杨寻眼前满是方才叶鸢光洁的身体，她的腰很细，盈盈一握，腿很直，从杨寻的角度，还能隐约看见胸前曼妙的风光。杨寻的脸越来越红，她有些晕头转向，以至于彻底忘了之前文件夹一事。
　　吃饭的时候杨寻还是不敢看叶鸢的脸，菜式极其简单清淡，就像毫无嫌隙的家人围坐在明暗的灯下吃一顿最平常不过的晚饭一般。
　　收拾完碗筷，杨寻依旧沉浸在方才的惊愕与心跳中久久不能回神，一闭上眼，那清晰可触的身形轮廓便能一秒使得自己面红耳赤。同是女子，本应早就见惯不怪，可为何就是挥散不去？杨寻苦闷极了。
　　杨寻的这番心思，叶鸢自然是想不到的。她只知杨寻目光躲闪着，甚至连话都不愿多说。
　　叶鸢淡淡笑了笑，望着窗外：“我这地儿虽然在深巷，又偏，然而位置却是不错。后边儿便是秦淮河，这会儿还有点夕阳，不如出去散散步吧。”

　　叶鸢说的没错，这里虽不是金陵中心，然而处在秦淮河上游，红扑扑的夕阳在波澜清娟的河水尽头垂着，而另一头便是华灯初上的城市。人不多，三三两两地走着，水上停着挂着彩灯的画舫，依稀能听见咿咿呀呀的歌声。
　　走了一刻钟，圆日才彻底沉到水下，暮色四合，两人仿佛皆怀着心事，慢吞吞的又不言语。走过黑黢黢树荫下的一架凉亭，叶鸢顺势拉住了杨寻的手，回头笑道：“我有些乏了，我们坐会吧。”
　　水波仿佛就在脚下清凌凌而过，虚罔的歌声忽远忽近，叶鸢变戏法般从外衣口袋中拿出一小瓶酒，又拿出两个小酒盅，自顾自往里边斟满了酒：“说起来，也算是有十年没见了，如今重逢自然是要喝一杯的。”
　　浓稠而热烈的酒香弥漫开来，杨寻接过酒杯，皱了皱眉：“这是白酒？我喝不来白酒……”
　　叶鸢手指往杨寻腕上一搭，嗔怪地笑道：“不过一两杯罢了，与花雕果酒之流差不了多少的。”

　　酒盅碰撞，叮然作响。一杯下去，杨寻喉咙烧得火辣辣的，不一会身子便热乎起来。这酒味道是不错，然而有些令人吃不消。
　　“之前把你带到长生门，想来你父亲没少为难你罢，”叶鸢说着，不由分说又往杨寻杯中斟满烧酒，“这杯算是我向你赔罪了。”
　　杨寻推不开，便只能一口吞了这杯酒。
　　“难得高兴，再陪我喝一杯好不好？”
　　杨寻好像忘了如何拒绝叶鸢，在不断的酒精作用下，面前这个女人的容貌开始有些模糊，她的眼睛泛着光，竟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杨寻的头有些晕，她已经听不见叶鸢的话了，叶鸢给她倒满酒，她便一股脑儿倒进嘴里，直到酒瓶中再倒不出一滴酒。

　　叶鸢亦喝了不少，她眯着眼在靠椅上坐下来，胳膊舒展地靠在扶手上，手中的酒瓶滑落，触底清脆有声。她仰天而望，洁白而修长的脖颈让人不禁心神荡漾。
　　酒不是个好东西，它叫人意乱情迷，它轻而易举勾出最不可触碰的东西，它短暂地麻痹理智，它最邪恶，亦最真诚。
　　杨寻定定望着叶鸢，心中有些什么在破壳而出，眼前的女人不着妆容，衣着最平淡不过，然而此刻却仿佛出水芙蕖，清婉如歌，淡雅似墨，美得不可方物。杨寻脑中嗡嗡一片，手好像不受控制一般想要抚上叶鸢清癯的面颊，然而还未碰到，便一时失去了意识。

　　“良辰美景奈何天。”叶鸢轻声叹息着，扭头看着靠在护栏上睡去的杨寻，叶鸢轻轻抚着杨寻的梳得齐整的鬓发——把头发放下来多好看呀，明明是个小孩，却总装得像个大人。叶鸢想着，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一时冲动招惹她，如今倒好，逼得自己进退两难。可她在窗下托腮发呆的样子，她穿着鹅黄洋裙，后襟随意散开露出一片后背的模样，让人实在不想错身而过。
　　叶鸢咬着下唇，从宽大的外衣里袋中拿出一支手掌大小的匕首。自己刻意缠在牛皮箱上的白线已断，所料没错，杨寻翻过那箱子，而后的沉默便是对此最好的回应。

　　掌中刃映着惨白月光，锋利的刀片划过脆弱的喉咙，一切便都能结束，一切开始的，没开始的，知道的，不知道的，都会重归于寂，她叶鸢便又能重新成为那个长生门声名昭著的叶阑珊。
　　只是目光再次落到杨寻孩子气的睡容上，好不容易坚硬起来的心轻而易举地化作了一滩水。
　　杨寻似乎梦到了什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展颜，因醉酒而不自然发红的肌肤柔嫩如蓓蕾，上有一层极细浅的绒毛，朦胧的月光笼着，仿佛隐隐发光。杨寻抬了抬手，恰好碰到叶鸢搭在护栏上的手，便紧紧握住，再不松手。

　　叶鸢迅速收起了匕首，放回原处，缓缓坐在杨寻身边，紧抿的唇终于微笑起来。她的温度从掌心流过，唇瓣微张，湿润而饱满，叫人忍不住想独占己有。
　　叶鸢这样想，也这样做了。

　　嘴唇软得像儿时的果汁糖，而她衣襟耳后有股清淡的香气，是衣物晒干的阳光气息，亦带点亲切的奶香。
　　叶鸢深深吸口气，她闻过千万种香水，唯独这少女香让她这般沉迷。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女子，这一刻，忽然感觉那样轻松，好像之前在乎的，隐藏的，都可以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