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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冷暖 ...


  •   楚留香自然知道花满楼是谦谦君子,必不为窃听他人谈话之事,如今拦下原随云八成也是因着自己昨日那番言论兼着机缘巧合碰上。他现在越发深刻地觉得自己最近肯定是休息不足,说话做事都完全不经深思。昨天只想着一吐为快却忘了天下盲人虽多,于江湖中成名的则屈指可数,而身为他明面上友人的更是绝无仅有,再为鲁钝的人都能推断出他所指之人就是原随云,何况敏锐如花满楼。
      原随云的冷漠显然都是只对他一个人的,面向花满楼时便相当礼貌友好地应允了对方之邀,他无奈之下也随了上去,心里却十分痛苦地感慨道:我最近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

      内心痛苦归痛苦,香帅表面上还是足够潇洒适意的,三言两语便向两人介绍了对方。这其实也就只是走个过场,毕竟武林之中这些世家都是旁根错节声名在外,何况是太原原家和江南花家这样显赫的两户人家。他们从那小桥上走下来的时候,原随云静静说道,“其实我很早便想与花公子相识,大概从我七岁时便有此想。”
      楚留香心中一震,那正是花满楼被铁鞋大盗用剑刺瞎双眼的时间,这样惨痛的回忆是不该被随便提起的。他不确定原随云是不是在出言试探,也不确定花满楼会怎样回答,只能神情复杂地等待。
      “我其实也是一直想与原公子结识的,”花满楼却只是宁静微笑,“可惜我自幼体虚,长居于百花楼中,无缘与原公子相见。”
      原随云也轻轻笑了一下,淡淡说道,“我听闻花公子日常中虽只有一间陋房,一壶清茶,一盏古琴相伴,却永远怀着浅淡笑意,永远将小楼大门敞开给有需要之人。”
      花满楼温和地说,“这些难道不够么?我能拥有这些已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并感激这个世界予我的一切馈赠。便如此刻,于这幽静园林之中,能闻听着清风携花香过耳,与原公子香帅二人信步漫游,这便已然很好。”
      原随云的面上现出几点怅然,“看来我真的应该早些与花公子相识的,与花公子相处的分分秒秒皆如沐春风,实在令人难以割舍。”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花满楼温柔回道,“什么叫晚?什么又叫早呢?世界之大总是超越人力所能及,于这偌大世界中能相识一场不皆是缘分么?我曾经听闻一句话,前世千百次的回眸或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相遇。既如此,来来去去都已是我们修得的福分了。”
      原随云还是微笑着,笑容中却隐有不融的寒冰,“众生因其善业而感召生于三善道之果报,想来我们这一时既生而为人便已是前世善缘,应当心存感激了。”
      听到这些花满楼却有些犹豫,良久后方问道,“不知原公子是否笃信佛教?”
      “家学渊源,耳濡目染罢了。”原随云平静答道。
      花满楼微微蹙眉,“我这话虽然说的有些冒犯,却希望原公子不要往心里去。我心中固然敬慕佛陀菩萨,却总觉得若一味遵循求空之理,世间诸多美好也是一样的被弃置了。虽可以超脱于生死,但不也同样是枉活一遭?只是我终究是凡尘中人,这些话也只是个人一些鄙陋浅见罢了。”
      原随云听了后却微笑赞许,“花公子说的很是有理,以花公子的洞明通透本是不需要旁的事物来依托的,而我也只是以此自遣心中悲苦罢了。”
      他的神情越发飘渺,“三界无安,有如火灾。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一直沉默着的楚留香在原随云引用法华之语时却觉得心中一震,仿佛是看到了另一个高洁出尘的身影,若高天垂云般拈花微笑,复又垂目娓娓同他讲经说法。
      他知道那人必不会复活,却从原随云身上看到太多那个人的投影,不论是初见时听到的琴声,还是如今这般幽远难测的神情,他从来不会刻意地去想那个人,但真的想起时却又还是觉得难受。不论那个人后来犯下何等罪过,变得怎样不堪,他总是年少时的至交好友,不惜犯戒也要陪他喝上三天三夜的酒。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再如何坚守正义想到这诸多往事还是不免伤怀,恰如南宫灵死时嘴边那抹惨烈的血迹,入梦时仍然触目惊心。

      但这样的痛苦反而使他冷静下来,他突然便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荒谬性,一边追逐着罪犯的把柄一边递上新开的花束,这是怎样可笑的行为。他难道是期待相交日久后便能感化?他自嘲地想着,连原随云这般注重外在姿态的人都能冷脸将花扔回,而他自己却还沉浸在这样不切实际的脉脉温情中。
      楚留香突然便缓缓开了口,因久未言语声音有些沙哑,“我却又记得佛经里的另一句话,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他直直看向原随云,也确信对方必能感知自己的目光,而对方唇边果然勾起一丝轻笑,平板地接道,“这句话在太上感应篇里亦找得到出处,前后连接起来正好是其有曾行恶事,后自改悔,久久必获福庆,所谓转祸为福也。”

      这段话按照字面意思应是指人只要痛改前非总能转祸为福,但楚留香却于其中感受到一股无端的挑衅意味,他正要回击回去,一直听着他们对话的花满楼却柔声打断了,“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这都是最自然不过的常理。但今日我们置身于这静谧花圃中却无端端地谈起善恶,不也辜负眼前风物么?”
      原随云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淡泊姿态,道歉说,“但愿我们未伤了花公子的兴致。”
      花满楼还是柔柔一笑,“兴致总是在那里的,只要心存热爱便不会被影响。”
      原随云微笑颔首,楚留香也默然不语。他们便这样缓缓行回了各自的住处,花满楼突然听到一个人的叫喊,无奈道,“看来我得先行一步了,我那位四条眉毛的朋友此刻倒似乎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寻我。”
      原随云和楚留香自然都客气地让他速去,而于花满楼离开之后两个人的气氛便瞬间有些剑拔弩张了。楚留香自己也不知道今天的事态何以发展到这种程度,要知道原随云以前都是背地里弄得手脚再多,表面上的功夫却必然是滴水不漏。他皱着眉头想道,难道是因为一开始那声错误的称呼么?

      他们现在又绕回了早晨初见的那座桥上,那木盒仍拿在原随云手中,他漫不经心地将其打开,抚上于其中仍然栩栩如生的优昙,“与花公子一番谈话后我却是明白香帅为何对花公子念念不忘了。”
      “自然如此,花公子于目盲之后尚且能保持着这颗对于万事万物的感恩热爱之心,既无不甘亦无怨怼,对旁人也总是乐善好施,宽和大度。当真是谦谦君子。”
      原随云微笑着答道,“香帅对花公子的评价我十分赞同,也十分遗憾早年未与花公子为友。可惜如今就算是花公子说不晚,在下也是知道为时晚矣。”
      楚留香眼神中闪过一丝微妙光芒,“原公子这话我却是不懂了。”
      “香帅刚才说的那句话不就是这般意思么?”原随云淡然道,“香帅一心想见的不过是我入狱伏法,可惜了,香帅又想彰显正义又得顾及着金姑娘和胡公子,当真是法理难以两全。连我都不得不为香帅一叹。”

      他手心翻转,到底还是将那盒子扔给楚留香,“香帅既内心不信我之言,又何必行这些突兀之举?古有白头吟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之语,我与香帅虽未见得亲密若斯,却也并不需要这样的暧昧态度。”
      语罢他便毫不犹豫走了,楚留香凝眸看向这仍然散发着芬芳的木盒,心绪却有些紊乱,本来以为想的十分清楚之事现在看来却还是一片混沌。
      他默然收起这木盒,叹口气想着自己不若找胡铁花喝酒去,倒是完全省却这些烦扰了。

      在另一栋小楼中,两个十分好奇的声音缠着花满楼问前问后,花满楼苦笑着说,“我本来是以为你们发现了什么金鹏王朝的线索才喊我,没想到却只是为了这些小说家言。”
      陆小凤认真说道,此刻四条眉毛都十分俏皮地上翘,“这怎么能叫小说家言。你是当时没有去看香帅回来时原公子那担忧关切的情态,就一直在船上从凌晨站到傍晚夕阳将落,这怎么样都该是相当深厚的情谊了。”
      花满楼摇了摇头,“我却觉得香帅和原公子之间的关系比我们想象中复杂的多。”
      他叹了口气说,“我其实也能隐约感觉到原公子内心那份孤激,但这种隐而不发的幽暗其实是可以被开解的。便只是今早同游之际,我便能感觉到他的心境其实也平和很多,但……”
      花满楼欲言又止,司空摘星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追问了,“说话也别说半截啊。”
      “但香帅诸多言行却像是有意激化一般,推着原公子往另一条歧路上走。”
      花满楼沉思许久,终还是审慎地说了出来。
      陆小凤十分乍舌,“不至于吧……虽然我能理解不是每个盲人都能像你一样乐天知命,但是香帅也是江湖中有名的侠士,为何要做故意揭人伤疤之举呢?”
      “或许香帅也不是有意的。”花满楼微微偏过头,正是春风吹来的角度,将窗前花朵吹得迎风而摆,“这世上本有太多事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很多时候纵有心帮援却也是爱莫能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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