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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生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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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六,一束阳光穿透浓云弥漫的天空,天气好像一下子暖和起来,注定是个好日子。韩府从大清早起就热热闹闹的,不时有小厮抬着大大小小的贺礼进去,又空着手出来。韩大公子起个大早,便觉得神清气爽,换一件墨红新衣,毛领子是用豹子皮缝制而成,寄一条墨色腰带,腰带上配一件羊脂玉饰品,束一条红色抹额,脚蹬猞猁皮靴,衬得眉眼格外鲜明,更显得俊秀风流,英姿飒爽。
送来的礼物堆满了整整一间屋,韩大公子逛了一圈,读着管家奉上的礼单——像往年一样,每个商户都给少爷备好了一份厚礼,当然也少不了好友相送,更多的却是韩晟贤看着名字都想不起来是谁的人送的礼物,这些人莫不是趁着这么一个机会,上赶着巴结他。韩晟贤随意挑了几件来看,仍是珠宝玉器之流,无一不是俗不可耐的物事,便兴致缺缺。搓搓手,韩晟贤从一众礼物中抽出林将军之子林铭珏的贺礼。
——是一个长方形扁盒子,打开,里面装着的,是一把长剑。剑鞘上镶满珠翠玛瑙,华丽非凡。拔出剑来,仓啷啷一声脆响,银晃晃一道寒光,长七尺,薄如纸,有掩日断水灭魂却邪之势。叹一声“好剑”,随手挽一个剑花,韩晟贤乘势舞起剑来,足尖轻点,衣袂飘飘,秀发当风。招式不胜狠绝,但处处透着轻盈。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优雅洒脱,怎一个“雅”字了得!收了动作,脑门上起了一层薄汗,韩晟贤周身舒畅,更加欢喜,回头是定要重谢铭珏的。
刚放下剑,又看见小厮抬着一摞礼物送了进来,管家也跟了进来,快步走到韩晟贤面前,道:“少爷,宫里来人了!恐怕您得去见见。”
韩晟贤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肯定是慧贵妃托人来给自己送贺礼的,便对管家道:“走,咱去瞧瞧他。”
管家领着韩晟贤到了正堂,见来人是内务总管苏公公。刚准备下跪行礼,却听得“使不得,使不得。公子快快请起。”
苏公公见着面前的寿星生的玉质金相、面若桃李,十分喜欢。“瞧瞧公子这模样,难怪贵妃娘娘总是惦记着!家里要是有这么俊俏的哥儿,谁不高兴哟!啧啧啧,这眉眼之间倒还真有几分娘娘的模样。”
韩晟贤一向与皇宫没什么交集,这下被内侍夸赞,反而觉得有些不自在。
又听那苏公公道:“公子是贵妃娘娘亲侄,自然也是圣上的侄儿。莫说向咱家行礼,应该是咱家向寿星行礼才对!”
韩晟贤自然不可能让内务总管给自己这么个年轻人行礼,便急忙岔开话题,道“总管大人客气了,不知此番可是要替贵妃娘娘来问候侄儿的?”
“公子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咱家是奉圣谕来给公子道喜的!”
韩晟贤纳罕,自己从未见过龙颜,怎得会被天子想起,只怕别是什么坏事吧……心里的担忧却不敢显露在脸上,韩晟贤仍然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
那公公看韩晟贤淡定自若,更是赞叹不已,心想要是旁人得了这样的圣恩,恐怕早已得意忘形了吧,别看这公子年纪轻轻,却能处变不惊,是个能成大事的,道:“圣上听说贵妃有个侄子,年纪轻轻却掌管着韩家的生意,十分挂心,经常打听公子的情况,公子可真是大有福气啊!”
虽然天气寒冷,韩晟贤却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虽然张扬了一些,可从未招惹过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这下被皇上惦记,不知是福还是祸。
“这不,听说公子今天过生日,圣上可高兴了,赏了您一套顶好的文房四宝,是今年刚进贡的物事,更难得的是还送了那套元嘉刻本的十三经!”
十三经——皇上大多通过送十三经来勉励臣子,送自己这个是什么意思。想到这里,韩晟贤不禁隐隐有些担忧,只怕皇上意图笼络自己,想要让自己进宫辅佐他。皇宫那种是非之地,韩晟贤是万万不愿踏足的。
苏公公接着说:“皇上也相信公子的眼光,那套文房四宝的绝妙,相信公子一眼便能看出来。至于这套元嘉刻本的十三经,自前朝流传至今,当中不乏历代文豪的批注,那些个文臣啊,都恨不得见上一见,皇上一个都没舍得叫他们瞧上一瞧,却把这一整套都送给公子您啦!更别说圣上为了您的生辰,还重新做了序。韩公子真是天大的福气!”
听老太监这么一说,韩晟贤有些云里雾里。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得圣上青眼相看,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了。他不大关注那些文人们摆弄的玩意儿,只想着若是皇上让自己看,自己看就是了。皇上赏的东西,自然不能与旁人送的东西放在一起,韩晟贤便叫人将贺礼抬到了另一间厢房里面。他虽弄不明白那位天子的意图,这谢恩可是一点也不敢怠慢的。
韩晟贤跪拜,嘴上说的话全是对皇上的赞美与感谢,什么“小人不才”,什么“承蒙皇上垂怜”,什么“定不辜负皇上厚爱”……那些早已被人说过成千上万遍的词语,从韩晟贤口中流水般地吐露出,毫无停滞,透着十足的谦卑与惶恐。
苏公公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青年,虽是谢恩,也带了点那么不卑不亢的样子,纵观这个年纪的皇亲国戚,更是难得再找出一个气度非凡的年轻人来,便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年轻人!
再三挽留总管大人未果,韩晟贤送苏公公出府,便着手准备家宴。只嘱咐了管家一句“好生看管那些贺礼,尤其是宫里头送出来的那份,更需要下些功夫。”韩晟贤便忙去了。
当天的晚宴从酉时就开始热闹起来。虽然天黑的早,韩府热闹得和白天别无二致。华灯初上,往来络绎不绝,觥筹交错,宾客谈笑甚欢。韩大公子看大家吃好喝好,心里虽然也是喜滋滋的,一颗心去不全在这筵席上。
——蓉儿怎么还没到呢?可是因为路不好走的缘故?
——那人是他……不……并不是……
——在门口走来走去的人是谁?晃来晃去看得眼都花了。
——这儿这么热闹,蓉儿喜不喜欢?想必是欢喜的吧,还特意请了他喜欢的戏班子来呢!
宾客来来往往,穿梭席中,每当有一个人进了门口,韩晟贤总是要抬头看一下,确认一下,失望一下。等的人还没到,韩少爷竟没有了往日的急躁,还是那副气定神闲地态度,脸上仍保持着喜滋滋的一缕微笑。
站着看了一会门口,韩晟贤有些无聊,便走回桌旁。这桌上旁坐着的都是他的好友世交,林枫自然也是坐在这里的。韩晟贤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冲林铭珏说了几句。院子里闹哄哄的,林枫只看着他的嘴动了几下,完全没听到声音。韩晟贤只得凑到林枫耳边,道:“铭珏兄送的礼物,我瞧见了!”
点到即止,韩晟贤不再多说,若再多说倒显得生分了。林铭珏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自己并不十分在意,只是硬逼着韩晟贤陪自己喝了几杯烈酒:“老弟我敬的酒,寿星可不能不喝啊!”
韩晟贤虽知那是极烈的酒,却还是痛痛快快地接过:“好,今儿咱们就来个不醉不归!”
美酒香醇,劲头十足,让人欲罢不能。渐渐的,两人都面色泛红,随意闲聊竟逐渐演变成了胡言乱语,互相调侃。韩晟贤心里等着一个人,嘴下便留了几分情面,酒虽喝得多,却始终保留着那么一丝清醒。可是他那么点小心思哪里逃得脱林枫的双眼,看出今日的寿星喝得不能尽兴,林铭珏借着醉酒之语调笑道:“玫兄今日似乎不甚惬意啊!虽是和我面对面喝着酒,眼神却不由自主在门边流转,想必是有贵客要到吧?”说罢,自己也装模作样地向着门口瞧去。这一瞧却忽的一下子惊得连酒都醒了,再也挪不开眼光了!
门边站着一人,一只脚刚跨进院子,似乎被过于热闹欢腾的场面惊扰到了似的,但凭借着良好的素养,并没有过多流露出慌乱的神情。来人穿一件素色短棉袄,没罩斗篷,虽是一副清冷淡定的样子,仍旧掩盖不住眼中的好奇神情。
韩晟贤看着正跟自己说着话的林铭珏一下子呆住了,手里的酒杯突兀地停在空中,不明所以地也随着林铭珏的眼神向门口看去,竟也是一惊。赶忙放下手中的酒杯筷箸,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抓住上官芫有些微微发凉的手,向其身后张望一番发现没有人后方定下神来,连珠炮似地问道:“你怎么来的?路可还好走?就你一个人么?你哥哥他们呢?”
上官芫毕竟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马上吐字流畅逻辑清晰地一一回答了韩晟贤的问题,道:“我是乘轿来的。多亏玫大哥,上次来的时候带来的下人告诉了我家轿夫详细路线。今日雪化得多,虽仍然有些厚,但比起几日前已是好多了。”
停顿片刻,上官芫顺了顺气,道:“大哥自回家后便犯了旧疾,不想来叨扰韩公子。至于蓉哥哥嘛,本是打算今日前来贺寿,不巧昨日竟害了风寒,身子不大爽快,便托我带了礼物来赔礼。他本人是不能到了。”
一听说上官蓉病了,韩晟贤便急了,也不愿过着生日了,恨不得自己生了双翅膀,一刻也不停地飞到他身旁,却无可奈何这生日还得过,这筵席还得办下去,这一大家子亲朋好友还需要自己照顾,何况自己也不能因为上官蓉而撇下上官芫不管。只得强自镇定,道:“这可如何是好?我昨个见你哥哥的时候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就病了!他这身子真是太弱了。病可要紧么?”
上官芫道:“不妨事的!家里的大夫给二哥瞧过了,吃了药病也不算重,只是身子发懒,自己缩在被窝里不愿出来,一出来就嚷嚷着冷。”
听到这话,韩晟贤的心才跳回到肚子里,道:“他这准是又贪凉了,就算是罚罚他也好,罚他吃不了我给他留的那一桌子山珍海味,那三十年的女儿红他也是无福品尝咯。等忙过了今天,明日我再寻他去。”话虽这么说,韩晟贤心里却打定主意,明日去见他定要给他带上满满一车的吃食和强健体魄的补品。
上官芫从身后的奴仆手中接过礼物,送给韩晟贤,道:“玫大哥,这是我们兄弟三人的贺礼。这木盒是我二哥送的,我大哥说我还小,不懂送礼,便以我俩的名分买了一份大礼送给你。”说完又呈上一个红布包。
韩晟贤先打开红布包,见里面似乎是一件纯黑的衣服,在灯笼的照射下反射着皮草固有的光泽,用手一摸,便心下了然,明白这是一件狍子皮做的大麾。赶忙重又系上布包,将布包还给上官芫,道:“弟弟,这礼物太贵重了!更何况我与你大哥又不是十分相熟,怎能收下这样的礼物?”
上官芫笑了,又将布包推回韩晟贤的怀里,道:“大哥早料到玫大哥会这样说,这不仅是给玫大哥的生日贺礼,也是为了答谢我大哥不在时玫大哥对我二哥关照备至的谢礼啊!玫大哥就收下吧,不然我可怎么回去交待啊?”
觉得上官芫说的似乎在理,韩晟贤道:“也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有劳芫儿带我向你大哥道谢,替我转告他,我和你二哥是交心朋友,自然要多看顾他,并没有什么,不用特意感谢我。”
韩晟贤说完便去看那第二件礼物。
是一只乌黑乌黑的木盒,只有巴掌大。放在手里掂了掂,似乎有点分量。打开木盒,里面夹着一张红纸,之只见上面用极小极清晰的字迹写着“祝韩晟贤韩大公子,万寿无疆、千秋万代。”字条是蓉儿自己写的无疑了,怕是天底下敢同自己这样说话的只有他一人了罢!
韩晟贤再次打开盒盖,将红纸放回,并一手捧出盒里装着的东西赏玩起来。手掌刚碰到那种冰凉坚硬的金属质感,他就已经猜到是一把匕首了,放到光下细细端详,果然是一把乌黑乌黑的匕首。烛火昏黄,看不清刀鞘的式样,却能凭借手指敏锐的触觉感觉出来刀鞘遍布式样奇怪的花纹,似乎不是本朝物品,看来有些年头。伴随着刀鞘拔出,一道黑冷的光射出,原来连匕首都是纯黑的!韩晟贤将匕首握在手里,黑黢黢透着寒冷,虽然并不是自己的一贯风格,但是只凭借刀刃反射的光泽就可以看出这是一把好武器。更何况这是蓉儿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呢!
让下人把礼物拿进屋里,韩晟贤牵着上官芫的手领着他走回坐席。主席那里,刚刚十分失态的林铭珏仍旧晕乎乎的,只知道韩晟贤牵着一个好像从梦中走出来的人,看着那人的影像由远及近,从小变大,渐渐清晰起来,仿佛一下子要进到自己眼中似的。
韩晟贤看着老朋友这副已然完全呆掉的样子十分汗颜,赶忙用手推他一把,道:“别这么盯着人家,怪不好意思的。上次不是见过的么?这样大惊小怪做什么!”
一直被盯着看的上官芫脸颊微红,小声道:“又见面了,林公子。”上官芫只当是林铭珏贵人多忘事,并不知道自上次匆匆一见之后,自己的形象早就在林铭珏心里扎了根,发了芽,茁壮成长。林铭珏之所以吃惊失态,是因为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种场合再次见到他。见到只可能出现在自己梦里的人!
实际上自那日匆匆一见,林铭珏时常惦记着上官芫,想要同他讲很多的话,做很多的事,很多很多。从普通有人开始,一点点,同他交心,同他玩笑,看着他对自己笑,陪着他读书、醉酒、成长、游山玩水、在朝为官,直到,同他谈情,与他说爱……这念头在脑海中这么一转,林铭珏的心思就转到了数年后,可那时会如何,事情是否会按照自己所想的进展,谁又能说得清呢?可惜现在却不能将自己的心思一下子和盘托出,他还太小,他不懂,担心他会害怕。林铭珏纠结、混沌,他的心思没人能明白,也不能告诉别人!千头万绪纠结在脑海中,出不去,忘不掉,林铭珏只能脱口而出,道:“这些日子,过得可好?在忙些什么?芫儿似乎长高了,可千万要多吃些,别饿着,书也别读到太晚,千万别累着了!”
眼前的人憋红了一张脸,脱口而出确是这样亲近随意的话语,上官芫一顿,原本红彤彤的脸终于恢复了常态,道:“承蒙林公子惦念,近日兄长归家,兄弟三人难得团聚,时常一处玩耍,我也算不上什么累不累的。”不时抬眼偷偷瞅着林铭珏。
林铭珏正思量着,还未答话,就听韩晟贤插嘴道:“芫儿可别谦虚了。”
又冲着林铭珏说:“你不知,他只说这几日玩耍,却不说又看了多少本书,做了多少首诗,练了多少字呢!想必他是看你一介武夫,不屑与你谈论学识罢。”便大笑着拍林铭珏的肩膀。
听到这话,上官蓉虽然知道两位大哥在开玩笑,还是忍不住羞涩地低下了头。
没等林铭珏开口说话,韩晟贤便拉着两人回到席上来,自己坐在主位上,又拉着上官芫坐在自己左边。林铭珏无奈,只得坐回他的右边。这回可是轮到林枫默默不语地喝闷酒了。
虽然知道蓉儿是因为生病才没能来自己的生日宴席,韩晟贤心里还是有止不住的落寞和失望,瞧着方才还和自己玩笑的林枫也闷闷不乐的,自己更是笑不出来了。似乎平日里口是心非的事情做的也不少,今天偏偏就浑身不自在起来,松懈下来,才发觉原本绷着笑的脸颊,竟然这样的酸疼。无法排解,唯有借酒消愁。
敬来的酒一杯接一杯,面对着外人,韩晟贤免不得又换上那副春风无限的表情,与大家寻欢、周璇、纠缠、疲倦、厌烦……
韩晟贤的心就像一颗掉进了湖里的石头,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却怎么也沉不到底。脸上的笑有些僵,举杯的手有些抖,被酒精侵袭的大脑有些晕,晕得他没注意坐在右边的林枫频频望向左边的目光,也没注意上官芫红得像火烧云似的脸庞……
——好像有人在跟自己说话,是什么?听不真切……
韩晟贤用力眨眨眼,才看清面前之人是“龙凤阁”的尚老板,对方说的话也逐渐清晰起来。
“……多年来承蒙韩老板照顾,承蒙韩大少偏爱,鄙人感激不尽……”
——哦是了,龙凤阁的曲子是数一数二的,丫头小子们也不错,韩晟贤是常爱去那阁子里面听戏的,虽说多半是因为蓉儿的缘故。这老板倒还算有心。
“……龙凤阁上下都知道韩老板的美名,早就盼望给您唱一出大戏了。鄙人代表龙凤阁上下,今日为恭贺少爷生辰特意准备了份大礼,少爷请看……”说罢一指不远处的戏台。
戏台是早就搭好的,刚演了一出《满床笏》,宾客看得哄堂大笑、喜气洋洋。韩晟贤方才自然是没有心情看进去的,现在正纳罕着尚老板是给自己准备了个什么节目。
原本在舞台侧后方坐着奏乐的人竟撤了鼓板琴弦,换了琵琶、和筝来弹,丁玲作响如水般流畅清澈,台上的布景也一并撤去,只见十二个身着湖水色纱衣的舞女上得台来,广袖清扬,衣袂翩翩,珠翠满头,足底生莲,一步一踏,一踏一歌,一歌一舞,一舞一提,一提一甩,一甩一收,一收一俯,一俯一仰,一仰一扭,一扭一进。这十二个女子分成两边,每边各六人,动作一致,步伐齐整地向观众行去,口中唱的是那踏歌词。
——梦里思大漠,花时别渭城。
长亭,咫尺人孤零。
愁听,阳关第四声。
且行且慢且叮咛。
踏歌行,人未停。
舞未停,歌未停,琵琶乐音反而愈来愈凄厉,节奏越来越快速激烈,好似那思夫女子的哭泣声。此时舞女恰好走到舞台最前方,离台下观众只有咫尺。宾客无不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些以薄纱做舞衣的女子,在这寒冬腊月里,露出的腰肢、颈子、臂膀亮晃晃似白雪一般,怎能叫人移开视线。跺脚、扭腰、转身、甩袖,那衣上的薄纱就在快要触到台下观众的脸庞时,却忽的一下随着舞女转身动作渐行渐远了,好不勾人!众人那专注的神情,好似冬天里饥饿的狼群看见肥羊一般。此时乐声由哀怨凄婉逐渐变得轻快起来,似泠泠的泉水。舞女的动作也随之加快了,向舞台后方行进,口中唱到:“君若湖中水,妾似水中莲。浴月弄清影,依偎相纠缠。共渡聚与散,不怕悲和欢。与君常相守,莫作昙花现。”
乐曲愈发的铿锵有力了,少了阵阵颤音,竟加入了清脆的鼓声。台下众人似乎听出了乐音之变化,纷纷期待着。
一道亮光劈开了舞台的帷幕,竟是一柄亮晃晃的长剑,一女子身穿白色绸衣,足踏围栏,提剑登场,竟是剑舞!
韩晟贤因自小习剑,略通剑舞,见这女子足下轻巧,上场的姿态犹如天外飞仙,更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兴趣。
满座哗然,都被那女子谪仙般的气质震慑住了。
那女子将头发束成马尾形状,头上带着月白色抹额,与剑穗同色,灵动而极具英姿,随着一招一式的舞动,高高竖起形如瀑布的黑发与月白色穗子一同晃动,如视线的残影,让人惊诧于她的速度。
韩晟贤完全被女子的身形吸引了实现,依稀觉得她是习过轻功的。她跃起,在空中劈开双腿成一字型,一剑破空,如飞行的雨燕,在细密的雨中略过未不沾湿双翅。
早在她破空上场的那一刻,韩晟贤就已经认出她是芙蓉娘子了。只是没想到她竟有此等能耐,另韩晟贤刮目相看,不禁又想到初见她时她唱的那出《梅妃醉卧芍药堆》。那里面有两句唱词,让初次听芙蓉娘子唱戏的韩大公子心脏莫名其妙地颤了两下。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是啊,大梦一场,不如自斟自饮自开怀吧!
韩晟贤心中最后一点心结暂时解开了,他更加投入地看着台上舞动之人。
芙蓉娘子保持着下腰的动作旋转身体,剑指苍天,一圈,两圈……令人眼花缭乱。两旁的舞女也跳起铿锵的舞步,将她围在中央,随着节奏转圈,柔中带刚,端庄悠然。
持剑女子挽一个剑花,翻腕,剑随身体翻转、跳跃,寒光凛凛,如疾风中挺立的劲草。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那番场面此生竟能得见,也是不虚此行了。
乐声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围着芙蓉娘子的圈变得更大,旋转的也更快了。在那舞女组成的圈中,她尽情施展,跃起、落地、向前翻滚、定住、回身扭腰,眼睛与剑尖平视,望向身后,似一只醉鱼卧于舞台正中。终于,鼓声戛然而止,芙蓉娘子趁势向台前一跃,挥剑,一只脚站定,另一只脚向后伸展,拉直身体,手中的剑向竭力台前伸出,直至韩晟贤面门!
众人大吃一惊,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得不知所措,竟没有人站起扑开那明晃晃的剑!岂料韩晟贤竟依旧气定神闲,竟泰若自若的鼓起了掌。众人这才发觉,剑尖上竟停着一只酒杯!原来是芙蓉娘子方才转身时,将早已备在后台的一杯酒挑了起来,端给韩晟贤,足见她手法平稳、力道十足!
大家都在惊叹的当儿,那十二个舞姬竟纷纷跃下舞台,衣袂飘飘好似仙女下凡。更有舞女从后台源源不断地涌出,涌到观众席上。她们手中都端着酒杯,竟是给每一位宾客送酒来的。她们做的十分周到,连在一旁伺候的下人们都被送上了一杯醇酿。
韩晟贤直视芙蓉娘子的眼睛,意味深长,拿起剑尖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后其他人也从美人手中接过酒杯,跟着他一饮而尽。喝完了酒,这后头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这欢场中,若是客人喝了小姐的酒,就是要留那小姐过夜的意思。让这么多姑娘陪那些宾客,龙凤阁的尚老板可是给了韩晟贤一个大大的面子。
不过,众人都知芙蓉娘子是素来不卖身的,这下若是将第一次给了韩晟贤,就算是开了先例,以后卖身与否可就由不得她自己把握了,所以客人们都希望韩晟贤有所行动,只盼望着以后也能进那芙蓉娘子的帐子里逍遥一番呐!
有了姑娘作陪,宾客们更是胡闹了一场,将近子时,人才七七八八地散得差不多了。韩晟贤对尚老板准备的这份“厚礼”完全不知情,惦记着上官芫年纪小,担心吓坏了他,或者是给那孩子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没想到林铭珏已经替自己想到了这一层面,根本没让那些舞女靠近上官芫半步,于是便一人喝了两位姑娘敬的酒。林铭珏也是个性子冷的,从不肯流连欢场的。这下他不仅要与那两位姑娘周璇,还要时时刻刻看顾着芫儿。那两位舞姬看林铭珏跟个木头一样老实,竟生了捉弄他的念头,有意无意间用玉手触碰着对方的身体。林铭珏渐渐招架不住,看着韩晟贤倒和那芙蓉娘子眉目传情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打定了要离开的主意,便带着上官芫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韩晟贤只觉得今日的芙蓉娘子格外主动,虽未曾言语,却嘴角带笑,一双眼睛勾人得很!韩晟贤平日里也见过不少想要勾引自己的姑娘,自己却从未动过情,这次不知道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芙蓉娘子身上暖人的香气,韩晟贤竟渐渐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把持不住了。视线逐渐恍惚起来,只记得鼻息间有一股浓浓的香味。
“你这香……倒是十分奇妙……我竟没有闻过……”他说的十分含糊,芙蓉娘子没有听见,便凑得更近了些。
眼睛仍闭着,韩晟贤使劲嗅了嗅,道:“茉莉……鸢尾……还有……麝香……”他的鼻息喷在芙蓉娘子的脖子上,弄得她痒痒的。
看着这大少爷醉成这个样子,竟然还没忘记自己的本行,芙蓉娘子又好气又好笑,道:“怕是一会儿连韭菜、茴香都闻出来了,我先扶你回房吧。”
“什么?回房……回房好啊……不过我不要你陪我睡!我要蓉儿——要蓉儿!”韩晟贤说着话便用手拽着她的袖子,歪歪斜斜地倚在她身上。
完全没想到在这烂醉如泥的人口中还能听到那个名字,芙蓉娘子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拍。看着韩晟贤像个壁虎似的挂在自己身上,依然睡死过去,只得扶着他的肩头,一步一步将他送回房。
夜深沉,四下无人,正是一天中最静谧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刻,此时的人们或许正在行那乐事,也可能正依偎着进入梦乡,不管是哪一种,无论这份情能持续多久,起码在此刻都是你情我愿的。芙蓉娘子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熟睡着的脸颊,笑得凄苦,叹声道:“若你不是你,而我也不是我,该多好。只怕……此生是有缘无分了……”
夜晚如同倾泻而下的墨水,大半个夜晚过去了,天将近拂晓,韩晟贤在床上嘟囔了一句梦话:“说什么有缘无分,我偏要让它有缘分!”翻了个身便继续沉沉睡去了。他并不知道,昨夜陪伴他的人服侍他上床,替他脱下衣服,为他盖好被子,在暗夜中久久凝视着他的面庞,半晌后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