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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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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戈拉斯下了马,以精灵特有的语言嘱咐自己的马儿在附近休息不要走远。然后他在那扇镶嵌密银的洞府大门前站定,凝望了一会。说心里话,虽然已经拜访过多次,他依然有些排斥钻进地洞的感觉。不过这面傍山而建的壮观石雕大门,他每次见都不由心生赞叹。以后自己也会怀念这里吧,一个森林精灵,会怀念一个地洞,也算是稀奇了,他这样想着,上前以暗语叫门。
“请教来者何人?”听到暗语,里面传出了嗓音浓重的通用语。
“瑟兰杜伊之子莱戈拉斯,前来拜访你们的吉姆利领主。”
“请稍候。”里面那个声音说道。然后他听见一阵脚步声,这应该是有人去传信了,然而大门还连缝都没开。
这倒没什么,他心想,矮人们只是对外人一贯警惕,这也不奇怪,毕竟在自己的老家,自己的族人也是一样不喜欢有陌生人上门打搅。
接着又有一串较为清脆的脚步声响起,很快门打开了一丝缝,露出一张生着短胡须的年轻面孔。莱戈拉斯认得这个矮人,知道他的名字叫欧利,已经负责接待来客十几年了。而这年轻矮人一望见莱戈拉斯,门就立刻大开了,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莱戈拉斯,年轻人的活泼劲又正旺盛,所以比其他人对精灵都要热情。
“大人,果然是您到了。欢迎!”他高兴地跑向莱戈拉斯,莱戈拉斯见了他的笑脸也不由微微笑起来,双方互相行礼致意之后,矮人继续说道:“吉姆利领主正在巡视工场,不过算算时辰应该过一会儿就有空,我先领您去会客厅,请跟我来。”
莱戈拉斯向他道谢,随着他进了山洞,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两边方才与他对话的守卫现在都向他致意,他也还了礼。
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有来了,这几个守卫也果然面生——不,他不确定是不是真的面生,其实在他眼里有不少不相熟的矮人长相挺难分辨,甚至很久以前吉姆利的父亲格洛因在那次决定统御魔戒去向的会议上冲他发火重提旧事的时候,他还在努力回忆他究竟是十三个矮人中的哪一个、有没有受到什么特别不礼貌的待遇——当年他旁观自己的父亲盘问那十三个矮人的时候,其中有几个他只能从衣服的颜色和须发蓬乱的程度上区分,其中应该就有他。
回忆到此处,他暗笑自己今天为何如此在意这些小事又为何勾起那些陈年往事,不过也许所谓早年的趣闻,其实本就有许多来自于这些琐碎的回忆吧。
等他适应了洞内的环境,不再顾忌身在地下的感受之后,就再次赞叹起吉姆利以及他的伙伴们与此修建的一切来。洞内虽然不见日月之光,却有四处垂挂而下精美铜制灯饰营造的光明,通道的四壁尽是石英和宝石结晶映射着灯火的光辉、少有人工的矫饰。莱戈拉斯当然不会忘记当年初次被吉姆利说动,进入洞窟游览之前,吉姆利描述洞窟原貌所用的那些动人的言辞,论及洞窟的经营也全是一片爱惜之情。而据自己历次造访时的观察,亲见这个洞窟的规模逐渐扩大,景观却不失天然之美,反而越加壮观,足以证明吉姆利建造自己的新家完全是践行他从前言及的初衷。莱戈拉斯深信,确实再难找出一个比吉姆利更珍视这奇妙之地,欣赏它非凡的景观与蕴藏,而且懂得怎样去为它增辉,而不是为了摄取矿藏而粗鲁损害它、又或者把它建成修饰繁多却俗不可耐的洞府的人了。
这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就在这闪耀洞窟美妙的光影中穿行,走过数个通道之后,才进到了会客室。欧利先差了另一个守着会客室的同伴去送口信,然后问客人想不想用些点心,得知客人只想要喝的,便去了邻近的储藏室,莱戈拉斯独自留在会客室内环顾四周,看着那一件件他已经熟悉的装饰。
这间会客室是吉姆利会见最信任的朋友所用,因此陈列着各种珍奇的装饰品,不过这些物品中也有一些外人看来不怎么协调的物品,比如一本绿封皮的厚书——书名写着《中洲搜奇》,而梅利和他们私下开玩笑时称之为皮平老爷的吹牛大全;旁边那个外表有点俗气、尺寸比常见酒壶小一半的银酒壶则是梅利本人送的礼物,此外还有不少零碎的小物件,这许多的礼物都是来自于他们共同的友人之间。他们,应该说是霍比特人,他们每个人个性各不相同,与他从前所熟悉的任何生灵都可以说是大相径庭,如果不是加入了魔戒小队,他可能永远也不会与这些人相遇。
还有他现在注视着的一面相当普通的小木盾,在它一旁放置的是一个相较之下精美得多的头盔。
那是他们在圣盔谷之战前吉姆利从洛汗的武器库里选的,是希优顿国王幼年时用过的盾牌。那时候吉姆利杀敌胜过了他一个,还救得了不打不相交的埃奥默尔一命。那时候这面盾已经满是刀斧痕,残破不已。但是吉姆利留下了它,做了精心的修补。作为他与自己、埃奥默尔王和洛汗军队一同血战御敌的纪念。战事平息以后,他还为已是洛汗新王的埃奥默尔精工打造了一身全新的锁子甲,埃奥默尔十分感动,他想起吉姆利在圣盔谷的鏖战中曾丢失了头盔,于是差人取来了武器库中最精美的一个头盔赠与吉姆利留念。
他们和埃奥默尔的初遇其实不怎么愉快,他想起那时候双方真称得上剑拔弩张的一刻,不禁莞尔。埃奥默尔满是怀疑和怒意的脸好似就在眼前。当时他和吉姆利都被埃奥默尔言辞对伽拉德瑞尔夫人的冒犯激怒,不过如今回想起来,换成是自己看到人类、精灵、矮人组成的小队突然从刚打扫干净的战场附近的草丛里冒出来,又是经那样一座传说众多以致凡人不敢靠近的森林而来,也是会惊诧不已、难以轻信吧。反倒是他们应当庆幸在战乱时还能遇到埃奥默尔这么个正直豪爽的好汉,而他们兄妹在战时与他们三猎手结下的情义深厚,是他们在魔戒小队成员以外最可贵的朋友……
“出去走走,绿叶莱戈拉斯!”米斯兰迪尔的声音随着他的回忆浮现出来,“哦,这个世界最美丽的部分、最古老的部分可能是在精灵的歌谣里,然而世界之大远不止这些。不,那些你族人之中最伟大的歌手,无一不曾在这广阔的世界游历,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果你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这个世界,那些好的、坏的、你意想不到的,那么你甚至不能真正理解你在歌声中所见的一切!在外面的世界,你就会发现有那么多前所未见的事、那样多不同的人……你会结识许多你意想不到的朋友。那时你才会有真正属于你自己的歌,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歌!而这世界最为不可思议的部分,哈,我自己都不曾想到我是在霍比特人人之中发觉到的,你现在只见过其中的一个,不过我想你能了解我所说的意思,但这还远远不够!等哪天你真的有了自己的发现,这发现也许会是连我也要大吃一惊的呢。谁知道呢?”
“你是对的,米斯兰迪尔,我和这些朋友们经历的一切,也多是因为你的促成。”莱戈拉斯在心里回应那个许久以前在幽暗森林听到的劝告,那些共同经历生死、悲喜、胜利之前的牺牲、还有在黑暗的时刻生出的脆弱却不屈的希望的日子……亲身经历之后,这些足以令他拥有从前不敢想象的壮阔的歌谣,还有那许多牢不可破的友谊,“然而有一件事,你那时并没有提到……”
他正想到这里,门口突然一响,原来是欧利带着酒水回来了。
“我真抱歉大人,耽搁了这么久。真抱歉,我仔细找过,可红葡萄酒不巧没有了——不过我带来了我们最好的酒——有上好年份的白兰地和新酿的淡啤酒。”欧利说道,举着手里的大银托盘,上面有一个装着白兰地的玻璃酒壶、一对小小的空玻璃杯;还有两个大杯,都倒满了淡啤酒。他把盘子放在了桌上,“您也许有兴趣尝尝?”
“就尝尝淡啤酒吧。”莱戈拉斯伸手取了那个大酒杯,喝了一小口,淡啤酒独特的涩味让他皱了皱眉,他恐怕永远搞不明白矮人们为什么嗜好此物胜过果酒,不过他还是继续喝了下去。
“大人……有件事我想告诉您……”欧利看看四下无人,门又紧闭着,便悄声说道,“我家领主他……最近心情不太好。我是说,他一直都是既和蔼又严肃的,不过最近几年我觉得他好像比以前爱发脾气,平时的话却越来越少了。我,我有一点担心,您是他的老朋友了,也许可以帮帮他。”
莱戈拉斯点了点头:“如果我能帮得上,我一定会帮。我也很高兴他能有你这样为他着想的人来照料。”
欧利有些腼腆地笑了,这时被敲响了三下,随后门打开了,出现了刚才在外面守着门的矮人。
“吉姆利领主到。”他通报道,随后一鞠躬站到了门边。吉姆利从敞开的大门走了进来。莱戈拉斯觉得比起上次见面,吉姆利的行动显得更加疲惫了些。
老朋友见面自然是以互相的问候开始,不过吉姆利的态度多少有点冷淡。因为有欧利之前的提醒,莱戈拉斯倒也不觉得很意外,何况自己是不请自来,对方事先并没有准备。随后吉姆利先请莱戈拉斯落座,自己也不吭声地坐下了,他看了看桌上摆放的酒,把手探进自己怀里,取出烟斗和打火石,开始打火点烟。
“孩子,你出去吧,我们暂时不需要别的了。”吉姆利向着欧利说道。欧利依言退了出去,关上了门,室内只留下主宾二个。
点燃烟斗,吉姆利先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一个眼圈之后,他向莱戈拉斯说:“你这是从哪儿来?”
“从埃明亚南。”莱戈拉斯说。
“那里怎么样?”吉姆利接着问。
“和从前的秋末一样,农场的收获都结束了,农闲时候人们比较悠闲。不过伊希立恩的树林大部分树木的叶子还没有凋零,景色还很漂亮。”
吉姆利带着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听着,接下来的问话说话好像有一点犹豫:“那么……我们那几个老朋友,他们怎么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吧?”
莱戈拉斯意识到了吉姆利态度不太自然的原因,心里一沉,为了打消他的疑虑很快地回复说:“不,没什么特别的,他们……都好。”
吉姆利闻言好像稍稍放松了一些。“没特别的消息最好。”他说,抬起头看了一眼莱戈拉斯。
莱戈拉斯一瞬间觉得眼前这位矮人比他先前注意到的更显苍老了。虽然他的面容还和以前一样顽强,岁月又添上了一份智慧的深沉,但同时也刻下了许多痕迹,花白了他的须发;外表上的变化固然最易察觉,而莱戈拉斯对于吉姆利心思上的变化也有所洞悉:吉姆利早年间的豁达渐渐淡薄了,就如刚才那番对话泻露的,他的倔强和敏感却日益明显,就如他两眉间越来越深的皱纹。“可怜的老吉姆利……”他脑海里不由得冒出这个念头。
矮人突然低下头,抬起了没拿烟斗的那只空手,从衣襟探进了自己怀里,他脖子上戴着的密银细链绷紧了一些。
莱戈拉斯知道吉姆利这是抓住了那根链子上的挂坠——那是由一整块毫无杂志瑕疵的晶石剖成两半,精心打磨得光滑浑圆,以錾刻着简洁精细花纹的密银滚边相连,合成一个完美无缺的扁球形,里面镶嵌着三根金色的发丝,以优美的弧度蜷曲着,在幽暗中散发着柔亮的微光,映照着在晶石边沿以精巧的工艺雕刻的细小如尼字符。吉姆利告诉过他,上面的字在矮人语中的意思是“来自一位最崇高的夫人:伽拉德瑞尔夫人的礼物”。至于为什么没有上用矮人平时打造首饰时爱用的金银,吉姆利解释说,白银会发黑暗淡,配不上那块永葆洁净透亮的晶石;而黄金也不能增加这份礼物的珍贵与美。莱戈拉斯早就留意到,自从矮人上了年纪,在下决心的时候经常会不自觉地去握住那枚挂坠,仿佛能从旧日的情谊中汲取莫大的力量。这份礼物承载着一段特别的回忆,既有失去友人的沉痛哀悼,也有在艰辛中难得的救助休憩。对莱戈拉斯和吉姆利而言,他们的友谊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两族之间的隔阂同他们对这位夫人的疑虑一同消散了——因为伽拉德瑞尔夫人的慷慨,他们由此渐渐意识到宽容与信任也已植根于彼此之间。那段出生入死的旅程中精灵结识了许多肝胆相照的朋友、见识过他之前几百年也未见的奇异风土,有许多珍贵的回忆,但是说起其中最为美丽奇异的,他一定会想起在金色森林和这位老朋友同游交心、冰释前嫌的时光。对一个森林精灵而言,在这个世界上哪里的景色比洛林金色的森林和银色的河流互相映衬更加秀美醉人;又有什么能比发觉矮人粗犷倔强得好像岩石的外表下,有着细腻的温情和热烈的友情更出人意表的呢?
不过记忆也许因为时代遥远,已被时间又美化了一番,因为眼下他回想起这些的时候,面前这位矮人表情相当不亲切、越来越不耐烦地瞥着他。
“别老拿这种眼神看我。”矮人花白的胡子被他自己抱怨的吐气吹了起来,伴着一团灰蓝的烟雾,“好像铁匠在看一把锈烂的铁锤。”
“你这么说太没道理,我们西尔凡精灵根本就没有铁匠,我又从哪去学这种神气。”莱戈拉斯故作轻松地笑笑,然而他心里清楚,他的眼神刚才一定不经意显露出了些许怜悯以及困顿,吉姆利的敏感超出了他的预料。
“好吧,那我换个说法。你那眼神好像在看一棵渐渐枯死救不活了的老树。你,那回在伊希立恩,对着个树桩子长吁短叹,就因为它害虫病的时候你没治得好它,后来园丁不得不把它砍掉了——你那时候的样子和现在没什么差别。我告诉你,我可不喜欢被人那样看着,就只差指着我说:你这老家伙,其实是没治了的,可别在我走开的时候……”吉姆利想要一连气把话说完,不给对方反驳的余地,不过也许是很久没用这么快的语速说话,加上之前又猛吸了几口烟,他没能说完,反而猛烈地咳嗽起来。而莱戈拉斯在他说到最后几个字以前就已经起身站了起来,他原本想要开口,然而在吉姆利开始咳嗽以后他保持了沉默。
吉姆利对此的反应是忿忿然扔掉了烟斗。
“该死!你就真的不打算反驳吗?”矮人粗声说着,话语因为咳嗽断断续续。
“我觉得这要当做道歉可不够恳切。”莱戈拉斯回答,跨出一步走到矮人的身边,把一只手轻按在矮人的肩膀上,“不过我们互相足够了解了,你是言不由衷,你在生自己的气——老朋友,你该知道我不会那样想的,你不该那么说。”
吉姆利抬头仰视着莱戈拉斯的脸,然后低下了头。“是的,我不该那么说。我道歉。”他低声说,神态好像一个认错的孩子,把揣在自己怀里的手抽了回来,拍了拍自己肩上莱戈拉斯的手。简单的动作藉着长年的默契使得谅解达成,莱戈拉斯取过酒瓶酒杯,倒了一杯白兰地递给了吉姆利,吉姆利谢过了莱戈拉斯,接了过来。
等吉姆利终于止住咳嗽,一仰脖吞下了那杯烈酒后,他清清嗓子重新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嘶哑了:“无论我是不是愿意承认,衰老的确是找上我了,老伙计。我已经老眼昏花,那些精细的活,我已经不能胜任了。从去年开始,那些筛选、打磨宝石的活计我只能全数交给我的那些孩子们了。我都不记得最后一次能把一块宝石原石好好地切割打磨、在镜下检查瑕疵是是什么时候了。我老了,老眼昏花,我怕再过几年,我连最粗笨的凿刻活儿也做不了了……我们的那些朋友呢,他们哪个出生都比我俩晚,却只能比我还先过这一关……”
莱戈拉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无言以对,而吉姆利也没有再说下去。许久的安静之后,吉姆利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只有你,年纪奈何不了你,你这老小子,还和以前一样那么爱四处瞎逛,闲不住,老毛病难改。我们这群人也真奇怪,越老的反而越不安分。”
“这么说,你难改的至少有两样。”莱戈拉斯回到自己的座位,取过了酒瓶和剩下的那个酒杯,自斟自酌,“酒量还有醉话。”
“我可没醉——还有你啊,你为什么就那么迷恋那些树林子,一直都是,萝林那样美的地方也就罢了……哎,可是那些怪里怪气的树林子有什么好,如果我没猜错,你这是又要去法贡森林了吧?越老越古怪你越是爱钻……伊希立恩的林子倒有一大半是你重新打理过的,你却不老老实实待在那里……”吉姆利说着,话越来越多,语速却慢了,“世道太平之后,我们都已各得其所了。不过你,你有那么点不一样。伊希立恩的树林,就算你自己建起了房子、修好了花园,对你来说也不算是家——不……不,即使回到了你自己的家,你还是不得安宁……”
“我只是闲不住,你刚才不也这么说了。”莱戈拉斯故意用玩笑的口吻打断了他的话,“我又不是你,洞府内纵有千般的神奇景致、万般的珍宝矿藏,要我待在一处不走动走动,就算只有半天也要闷坏。”
“哼,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外头是怎么说我们矮人的——只要住在矿洞里,就只知道埋头挖矿和制造,对外面就只在乎买卖、不问世事。这也没错,我们祖祖辈辈多数人就是这样过活的。就像我的母亲说的,如果不是因为那条该死的恶龙强夺了我们孤山的老家,不是为了逃命,她这一辈子也不会跑出埃瑞博的洞门外。我呢,在外面停留得最长的也就是这一年多,和你们这些外族人相处得最多的也就这一年。可就这么点时间,我走过了多少的路、见过了多少的人、生生死死经过了多少。就这一年,我这一辈子就和外面的世界脱不了关系了,多奇怪!这几年,我也不是没听过外头的消息,那些来做生意的商人、我们自己派出去的商队……他们都带来消息。只是,我最留意的居然不是那些奇闻逸事、也不是生意能赚得多少,而是阿拉贡——我是说埃莱萨国王、你、我,我们身为三猎手的时候认识的那些老熟人的消息。可是,最近十多年,我再没能听到什么好消息……谁又病了,谁又去世了。这十来年都是这些,只有这些。
“我们有多少次在敌阵里差点丧命,在摩瑞亚、在圣盔谷、在黑门前,我们那时候来根本没时间去想,假如胜利属于善良的人们,我们能从战场上幸存、活着见到这世界的创伤得到平复,固然我们能欢欢喜喜地过许多年,然而再往后呢?我们俩,除了甘道夫,就只是你和我,我们两个年纪最大,却注定要是这班人中最后留下的两个。除去那些已经渡海而去的朋友,埃奥默尔是第一个……”
吉姆利说不下去了,又给自己倒上了白兰地。
洛汗王埃奥默尔,已经在五年前去世了。在那一年年初,他曾捎信给他所有的好友至亲,希望能在最后再见见他们。多年不曾聚首的魔戒小队,所有仍在中洲的成员因此重聚;而更为令人心情沉重的是,多年不见,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印记在彼此眼中颇为惊心,残酷地昭示着这样的相聚不会是最后一次。莱戈拉斯记得,当时他们几个,尤其是梅利,对埃奥默尔的妹妹埃奥温公主明显的衰弱十分留意。这位公主虽然是他们这些友人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但同她的兄长一样,都受制于普通人类的寿数。作为伊希立恩亲王妃,她婚后在埃明亚南城中重要场合时常露面,不过几年前就已经深居简出,连身在附近林中居住的莱戈拉斯也很少见到她了。昔日在马上英姿飒爽犹胜洛汗男儿的执盾女士,那年再见时,需要乘坐马车出行,走路也需要侍女搀扶。梅利在她兄长的葬礼上吹响了这兄妹二人早年所赠的银号角,这位年轻时因冰冷坚毅引人注目的妇人泪如雨下,几乎昏厥。
“我们无法向这个世界请求它改变人们命定的归宿,好让我们珍惜的一切永远伴随我们。”等精灵终于能够从回忆里分神,他试图安抚自己的朋友,“何况——我知道,我要说的也许此刻是不足以安慰你,但你也记得——埃奥默尔他走得很平静,是在亲友、儿孙簇拥下过世的。而那之前,衰老让他无法骑着他的骏马继续驰骋,病痛让他觉得受罪。他最后对我们说过,他这一生击败了来犯之敌、雪洗了家仇国恨;也结识了生死与共的战友、与最伟大的君王并肩作战;有心爱的妻子和孩子、洛汗在他为王时安享和平,他已是无憾,有我们为他送别,他觉得满足。”
不过还有一些话他并没有说出口,而是再次在内心向那个早已离去的巫师诉说:“与埃奥默尔相仿,我也不能说自己有遗憾,因为我也一样收获良多,确实很多。这短短的时间里,我得到的是几百年间在林间游荡的日子里都不曾得到的、甚至从没有梦想过的……只是米斯兰迪尔,你那时并没有提到,拥有这些的时光过得这么匆忙,而记忆越是深刻,越觉得失去难以忍受。这首歌的尾声注定仓促伤感。”
“这就是为什么离别时,常常总是送行的人更悲哀,因为他们才是被留下的。”吉姆利看起来没有受到宽慰,脸色依然凝重,“我还记得,很多年以前,弗罗多同甘道夫,还有伽拉德瑞尔夫人和埃尔隆德领主一起乘船离去了以后,梅利和皮平是怎么描述他们的送别。我当时觉得,没能在他们离去时亲自送别总是遗憾的。然而自从我的父母、还有埃奥默尔去世以后,我越来越觉得,不能亲历未必更令人难过。”
莱戈拉斯闻言连忙说:“你不必这样贬低自己的忠诚。无论是他们俩还是你,为了自己对亲友的爱,都甘愿承受那种痛苦。如果不那样做,你们就会永远抱憾,你们只要能赶得到,都会不假思索,把无可避免的悲伤暂且抛在脑后。”
“我并没有他们两个赶上的离别多,我也确实没法喜欢海港和那些吵闹的海鸟。战争结束以后,有太多的朋友、太多的回忆从那里远去了。连山姆也据说已经从那里离开了。”吉姆利说,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问你一句,老伙计。如果,当年在米那斯提里斯,那只讨嫌的海鸥飞来的时候,我和梅利没说那些要你留下之类的话,战争结束以后,你是不是……就会走?就同甘道夫他们一样?”
莱戈拉斯一时没有想出答复,而吉姆利似乎也并不想等他的答复,抢回了话题自问自答起来:“你终归是想走的,伽拉德瑞尔夫人说的,怎么会错——你在这里难得安宁,你的终点不在这里……不在中洲。我们那个时候只是没真正弄明白——也不想明白。可我现在觉得,也许你那时候走了对你来说也是好的。”吉姆利喃喃地说着。
“这个时候为什么没有皮平来告诉我们不要那么阴沉!”莱戈拉斯喊道,勉强挤出一个作笑容,“你也不是没空去埃明亚南做客,他们两个也还没有耳聋,你大可下次当面再去提这些陈年旧事。”
“那两个专爱四处乱窜、满嘴胡话的混小子。”吉姆利哼了一声,“可是谁能想得到,这两个混小子、霍比特人恋家鬼,会因为要见老朋友最后一面,在这个年纪抛舍掉家里的一切。”当初收到埃奥默尔的信之后,夏尔白兰地鹿和图克家的两位年老的族长就将家业交付给了儿子们,当他们来到洛汗以后,大家得知两位以故土难离著称的霍比特人居然并不打算再回故乡,都非常感慨。如今他们都居住在埃明亚南,同伊希立恩亲王夫妇一起生活。
“这世界最为不可思议的部分就在霍比特人之中。甘道夫从前这么说过,你可以以为你已经熟悉了他们的一切,可到头来,他们还是能让你大吃一惊。他们就是有这种本事。”莱戈拉斯颇为感叹地说。
“我想他们也一定觉得外面的世界不可思议,或者说,怪得很。我一直都这么觉得。”吉姆利说着,又把手探进了自己的怀里,脸上的表情由凝重转向了沉思的表情。莱戈拉斯觉得他需要自己静一静,于是又站起身,对着那些刚才看过的陈列品,一一审视。
过了一会,吉姆利突然出声说:“我知道我们矮人一向没有霍比特人那样的名声,不过,我多少也有那么点不可思议的经历——从前有哪个矮人接受过‘精灵之友’的称呼呢?要不是认识了高贵的伽拉德瑞尔夫人,我简直会以为那对矮人来说是侮辱!所以我觉得,我再作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莱戈拉斯,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既然当年第一个挽留你的人是我,我可受不了哪天你再见到了伽拉德瑞尔夫人,她问起你为什么耽搁了那么久不渡海,你回答她:‘哎,全要怪那倔脖梗的矮人,他拖着我不让我来啊!’所以我决定了——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真的再也受不了那些吵嘴的海鸟,受不了安督因河的催促,你不必再挂心还有我这么个老朋友需要你留下之类的话。我,只要我还走得动,我就同你一起走。”
莱戈拉斯立刻转身去看着吉姆利,他几次想问话,却觉得连口也张不开,直到吉姆利大声嚷嚷起来:“别那样瞪着我,你的耳朵没出毛病,是真的。趁我如今脑袋还清醒,先说定了,免得以后你以为我老糊涂了在说胡话。”
莱戈拉斯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瞟向桌子上的白兰地酒瓶,酒瓶几乎见了底。
“我要说多少回,我没醉!”吉姆利嚷嚷得更大声了,“那两个恋家鬼可以为了朋友舍家弃业,我也没什么不行的。”
“不是。这决定太突然了——我是说你不必、不必现在就决定这么远以后的事,我是说……”莱戈拉斯终于能说话时,却实在把握不住自己的意思。
“这有什么可拖延的。你还担心我活不到那么长?虽然目力不及以前了,可我硬朗得很!”吉姆利说着,又喝了一杯,“还是说你不肯带我这个乘客?因为从前从没听说过矮人去维林诺的先例?”
“不,当然不是,不是因为这些。”莱戈拉斯只能摇摇头,恼恨自己不能找出更恰当的语言来回答,“我当然很愿意带你出海,只是我知道你对现在的家有多深的感情,我永远不能比你找出更合适的言语来形容,你真的……”
“我可以安心地把它托付给我的孩子们。”吉姆利用骄傲的语气打断了他,“他们可是我教导出来的!我可以信任他们,他们能好好照顾这里,也能好好照顾他们自己。你可别把我此番承诺的代价想得太大了,我可是个老实的人——我这又不是要拿我的宝库换你的小破船,去哪个贫瘠的荒岛——我们要去的地方,可是有伽拉德瑞尔夫人在,世间哪有宝藏可以与她争辉!难道为再见她一面,不值得我付出金山?加上还有那些老朋友——不过,说真的,虽然我是这么说了,不过海上风浪可是大得很,我可是觉得很遭罪啊,你不会还忍心收我船钱什么的吧?”吉姆利最后一句话说得颇为认真。
“当然不会!”精灵喊出这句以后,吉姆利带着非常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脑袋略略低垂,手依然揣在自己的衣襟里。
”米斯兰迪尔,你又说对了,哦老天,为什么你每次都是对的。我确实发觉了我在这个世界能发觉的最为不可思议的,确实也与你的不同。“莱戈拉斯想着,这时终于觉得能够展眉一笑了。他内心的想法给他的语气带来了些许暖意:“不过,我们要乘坐的才不会是什么小破船,而是能渡海的帆船,当然外表绝不会像我们见过的昂巴海盗船那样可憎。”
矮人闻言发出了微微的笑声,又点了点头,但没有出言回答。莱戈拉斯继续说道:“到时候你会见到的,可是真正的灰船——埃尔达们是这样称呼它的。它会有浅灰色的船身,有甲板和桅杆,有洁白的风帆。我知道你并不太喜欢船,不过你是建筑大师,看到它的样子也一定会欣赏它的美丽。也说起风浪或许一开始会有,可是随后……”精灵诉说着他说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在梦里所见的情景,不由自主地被随着他的叙述在自己眼前展开的景象迷住了,声音也因此越来越低。结果他没能注意吉姆利后来并未出声回应他的讲话。等他发觉时,只见矮人已经睡着了。
也许吉姆利刚才确实说的是醉话,或许不是,也许他清醒以后矮人会收回刚才所说的话。不过,莱戈拉斯看着矮人垂在胸前的头,笑了笑——万一许诺真的被当做酒话被收回了,精灵觉得他自己也不会太介意,况且此刻他心中已有了自己的定论。
因为并不打算吵醒朋友,莱戈拉斯静静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重新坐下,可他并没有因为惟一的听众已发出轻轻的鼾声而闭口不言,而是用如歌唱一般的声音,继续低声叙述着他梦里的情景,他觉得如此,或许他的朋友在梦里也可以见到他眼前的那番神奇的光景:
“……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在最后的一段旅程中,如果大能者们允许我们航行向那条笔直航道,我们会航行在你从未见过的海面上,那不是我们在这边所能见的海,翻滚的云朵将组成波涛,一颗最明亮的星辰指引我们的航行。如果你仔细聆听,风声将为我们奏曲,星光之中,将有遥远地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歌声,唱着自从繁星点缀在天空之后,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故事,也许那歌声里也会有我们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