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华梦录》三分笑意

41、姬家长亭

　　事实证明，姬容确实很会讲故事，他若做了说书人，绝壁扫地僧一般的人物，传奇中的传奇。
　　夜里用过晚饭，我便拉着姬容讲故事，他也不生涩，茶盅一搁说来就来。语气虽平稳沉静，然情节铺展畅晓淋漓，跌宕有致，每每使我心潮起伏如感其境。且人物鲜活丰满，有血有肉，往往于嬉笑怒骂中，尽显爱恨痴狂。
　　一个故事下来，不觉已是月挂中天，姬容替我掖了被角，不得已抽身离去。
　　我望着他转身，出门，关门，然后彻底消失，只觉得良辰苦又短，长夜甚漫漫。没错，我开始想念我家夫君了。
　　这一夜出奇的漫长难耐，我横在床上闭眼睁眼，牛羊数了个遍，结果却愈发精神抖擞，死活入不得眠。难怪话文戏本里那些个书生小姐，一旦见不着意中人就要害个相思病，从前不懂，只觉得夸张矫情，现在才晓得，倒床榻上卧个病算什么，长此以往，是要出人命的。
　　焦虑得很，我在床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翻着翻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睡过去了。
　　早上，正是鸟语花香。姬容来寻我吃饭，见我脸上浓墨重彩两个黑眼圈，有些不忍，放任我再睡了一会儿，这才冒着我的推搡挣扎灌了我一碗薄粥，并将我塞进了马车。
　　我初初进马车时清醒了一阵，挑开纱帘望着过往人烟，惊觉魔界气氛安定祥和，与书中描写的大地流火的阵势截然不同，很是诧异。
　　姬容盘腿坐我对面，半是讥诮道：“你这反应未免太没见过世面了些。”
　　我放下帘子，倚在车壁上奄奄一息，困倦得不行，总觉着头顶上环了一圈星星。
　　他叹了口气，扳过我靠在他左肩上。“我这二十六年，也没见谁失眠失成你这副德行。”
　　我精神头不好，语气不善哼哼了两句以示抗议。
　　他替我拢紧了衣裳，“哼哼也没用，以后一定要按时睡觉。”
　　然而，这事着实怪不着我。
　　我迷迷糊糊想着应该辩驳几句，不然也忒没脾气了，偏偏脑子转不过来，遂长长呼了口气，无奈又委屈。
　　姬容替我拨了一下刘海儿，手指停在我侧脸上细细摩挲，酥酥麻麻的很舒服。
　　“你先睡一会儿罢，等你睡醒我们便到家了。”
　　他这番举动，颇令我动情，然而我还是睡着了。枕着他的肩头，睡得格外香甜，甚至于不晓得自己何时到了竹楼，何时被他搬到床上，何时睡饱醒转过来的。
　　只记得当时他握着把扇子，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坐在床头替我扇风。见我醒了，将我扶起来意味深长道：“你竟有踢被子的习惯，我今后算是睡不安生了。”
　　这话说的忒无理，我又不会让他时时替我打着扇子睡觉。于是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道：“那么辛苦少君了。”
　　他不置可否嗯了一下，手指又掐上了我的脸，姬容何时养成这个习惯的？
　　“说，你要怎么补偿我？”
　　我这才觉醒过来，姬容这话幽回交错得紧，分明就是赤果果的调情。
　　我慢了半拍的脑子总算跟上了调调，错开他的眼神，支吾道：“你想怎么补偿？”
　　他无奈，“我不会做饭。”
　　由此，我便风光过上了厨娘的生活。虽然也不大擅长，但比之姬容十指不沾阳春水，我这点厨艺可说是我俩民生之本。
　　话说那日醒来后，我便为君洗手做了个羹汤。尝了一下，还不错，这才满心欢喜端上桌去。姬容舀了一碗，只抿一口，便面色凝重与我道：“这汤，你有没有尝过？”
　　我如实点头，莫不是不合他口味？
　　果然，他便放下了碗。“其他都很好，只是，是否偏咸了些？”
　　我这才想起，我在沧水之滨试药时曾喝下一味药失了味觉，后经楮墨慢慢调理才恢复一点，是以口味比之常人重了许多。
　　这事，我也从未跟姬容提过。
　　我局促地想了很多，比如他会不会不开心，或者是当我存心闹他？搁在膝盖上的手默默攥紧了裙子。“我……可能……”
　　自诩撒起谎来踏雪无痕的我竟也有找不着说辞的一天。
　　简单地沉默。姬容深沉望向我，隔着一方木桌，神色复杂，“抱歉。”
　　我有些迷茫地抬头，见他眸光清浅，“那些事情，我都知道。”
　　“你知道了。”
　　原来，我的那些个事终究没逃过他的眼。忽然觉得，我其实还不是很了解姬容。
　　从此以后，我俩餐桌上便多了一碗清水。姬容吃饭，只将菜过水涮一遍即可，也不挑食。起初觉得有些为难姬容，吃到一半便要抬头看他一眼，他每每都能察觉，自然而然回我一笑。半月下来，我也完全释然了，只当没这个梗儿。
　　然而，另一个梗儿却又冒出头来。
　　姬容这个人，有个习惯，晚饭之后，必定要拉我出去闲步。自搬进了食养山房，前几天还好，正是新婚燕尔，浓情蜜意，你侬我侬，撒泼打诨都顺眼的当头，自然乖乖跟他走一走。可后边天气渐热，便愈发不愿动弹，他却还是坚持不懈地要带我一同走一走。
　　我很惆怅，找遍了各种理由推脱。
　　“姬容，你明天要教算学，我们去书房温习温习吧。”
　　“姬容，我最近研究了星相图，发现你这两日气数不是很好，不能轻易出门。”
　　“姬容，我吃撑了，这样贸然出去，闪到肚子可怎么办？”
　　他只管拿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之类的话来糊弄我。我手一摊，“这话说给旁的人听听就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绝情水……”
　　诶，这么一说，我这绝情水似乎已半月没出来作妖了。莫不是绿绒花喝多了，一不小心根治了去？
　　我这还来不及细想，姬容忽然打岔威胁道：“好吧，那今夜的睡前故事也一并省下了罢。”
　　他这话一撂，我立刻怂了，嬉皮笑脸凑上去，反过来求爷爷告奶奶地求他带我出去闲步。结果一旦出了去，就撒了欢地野，于是每次扭扭捏捏不想出去的是我，之后要死要活不想回来的还是我。
　　后来苏江南知道了这事，三天两头跑来嘲笑我，仿佛人生从此得到了升华。
　　某日，苏江南踩着饭点儿又来升华了我一顿。
　　我顶着枪林弹雨摆下三副碗筷。“你既要来蹭饭，为何不跟姬容一起回来？”
　　他似恍然大悟，捡起筷子道：“差点忘了正事，姬容让我转告你，他今天不回来吃晚饭了。怕你闷得慌，这才让我来陪你。”
　　说完便毫不客气吃起来，还不忘夸赞一句，“今天这个味道刚刚好，我吃着不错。”
　　“真的？”我听着开心，多给他夹了两筷子。“姬容要是跟你一样重口味，那该多好。”
　　“那还不容易。”他夹起一个小土豆递至我面前，“张嘴。”
　　我张嘴啃了一口，吧唧吧唧嚼着甚是欢喜。
　　他眉眼弯弯，继续道：“我这里有一包药，你下到饭里，保证他早上醒来味觉去无踪。我先给你留着，你哪天要是想通了可以来找我。”
　　我瞪了他一眼，“姬容什么时候回来？”
　　他眉毛一挑，“不好说。还得看永世何时回来。”
　　我竟忘了南山书院还有个永世公主。乖乖，她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我脑子转的飞快，一转念便是一出爱恨纠葛的大戏。
　　苏江南见我目光炯炯又迫切，安抚我道：“你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姬容今早授完课与永世谈了两句话，永世这丫头脾性倔得很，前边还好，后来越想越不堪，于是一气之下冲出了书院，再没回来。现下，姬容托了韩侯府的人帮忙，想必不多时就能将人寻回。”
　　我总觉得不妥，想去书院探个风。
　　苏江南却一把将我拽回去，“你激动什么，作为永世名义上的监护人，我这还没激动呢。”
　　我叹了口气，“永世真可怜，竟摊上了你。”
　　我怎么能不激动了？那可是我的夫君在外边给我惹的桃花债啊，还是一朵开了整整十一年的桃花。
　　他嘴角抽搐，没好气道：“你要去便去吧。只记得少在外边给我惹事就好，不然你家姬容又要那我开涮。”
　　我哼了一声，甩一甩衣袖出了门。
　　谁知我千里寻夫寻得这般跌宕，这才刚出门，却见路边倒了一个人。
　　“江南江南，你快出来看！”
　　我对着竹楼嚎了一嗓子，苏江南赶忙出了来。
　　“江南你看，这里有个人，还是个女人。”我蹲在那人身边戳了一下，没动。又试探了她的鼻息，有些微弱，但好歹是个活人。
　　苏江南皱着眉头过来，撩起广袖替她号了脉门，脸色越发难看。“带她回去。”
　　将她救回来后，我眼见她气息越来越弱，很是神伤。坐在床边替她捂好被子，十分不安，问道：“她是不是快死了？”
　　苏江南淡淡瞥我一眼，随即递来一张纸，“你去照着上面写的抓药，我留下照看她。”
　　我接过来，扫了眼上面的字，看不懂。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总觉得看不懂的玩意儿都牛逼。惴惴收下纸条，便出去抓药。
　　抓药的过程何其顺畅，只是回程途中受了点惊吓。当我揣着两纸袋药准备回去时，立刻蹦出五六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目光炯炯向我围过来，我怯生生退了退。
　　其中一个尤其膀大腰圆的出列两步，抄着手虎视眈眈觑一眼我怀里的药，又觑一眼抱药的我，嘴里逼出三个字来，“买药啊？”
　　“啊。”我目瞪口呆道。
　　“自己喝的？”我看他嘴皮子掀了一下，似随时能爆发出咬人的冲动。
　　“啊。”我继续目瞪口呆。
　　他瞪了我半晌，忽然粗糙大掌咻的一下甩开一张纸，恶声恶气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
　　这个人……我这回不敢“啊”了。天！我望着画上的人像万念俱灰，谁能告诉我，我究竟捡了个什么人回去？
　　那位膀大腰圆兄见我迟迟不答话，拳头一握，指节嘎嘣儿脆响。“我在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我深深呼吸，气沉丹田强作镇定，一个劲儿摇头，“没见过，谁啊？长得还挺漂亮。”
　　“那你这药买给谁？”膀大腰圆兄眼似铜铃，直勾勾望向我，显然不相信我的说辞。
　　看吧，胸大无脑，还有什么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这样的鬼话都特么是骗人的。这位兄台，不但很有胸，还很有脑子。
　　我心念一动，咳了一下，云淡风轻道：“这个么？我买给我家夫君的，呃，他身体比较虚弱。”
　　“你夫君？”他楞了一下。
　　我内心风起云涌，容容，我对不住你。然面上却是一派慈祥，微笑道：“嗯，我想给他补补身体。”
　　那几个人的表情忽然就软了一点下去。
　　说到这个点儿上，再糙的爷们儿也该懂了吧。我正暗自得意，却听背后一个声音响起。“姬夫人。”
　　这个声音……何其熟悉。
　　“听说你要给为夫补身体。”
　　我背脊发毛，面上大写了四个字，生无可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