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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汴京秋 ...

  •   汴京秋

      八月十五,仲秋之中。
      月夕玩月,户户望圆。

      (一)
      一点红光直上天幕,在皓月的边上绽开朵火红的线菊。
      张记铺子的烟花,果然不亏了京城第一的名声。
      瞬间绚丽灿烂过去,只余下空中淡淡青烟与四处飘散的硫磺味道。方才那一记大约已是最后一枝烟花,过了许久仍不见再有放的。
      于是,人群渐渐散了。
      展昭远远看到几个开封府的差役身着便装,随着人流一同离去了。走走停停,他片刻出神的功夫,人已离了大半。
      刚还是喧哗的,忽然金梁桥上就没剩下多少人——西城到底是不如东城热闹,结饰台榭的,争占酒楼赏玩冰轮的,樊楼那边的歌舞声虽隔的远却都还有些传过来,想来大家都奔那里去了罢?
      展昭抬头看看夜空里一轮满月,手扶了桥阑,秋风拂过汴水,吹上他脸面。
      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没甚意思,下了桥,他并不急着回开封府衙,而是慢悠悠地依着汴水走。
      本来今夜他原是要与众人一同看守城防,不想白日里一道口谕传来,说道官家要微服往夜市里逛逛。
      天子身系一国,这随意一逛也是要劳师动众。官家微服,他与其他几个御前护卫也就着了便装随驾护卫。
      日落西山,满月初升,夜往深里去,夜市也益发的热闹。官家见百姓欢娱也是龙颜莞尔,顺着南门大街一路走的畅快,新酒也尝了,曲子也听了,街口买的石榴更是掰了一路。
      忽然见某处楼边一户人家正举家的比着月猜谜,那家的小儿子想是得了彩头,高兴的直往自家爹爹怀里钻了献宝——也不知触动哪头里的心思,官家忽然就说去八贤王府看看。
      到了王府,王府上下全吓了一跳,八贤王急出来迎,他们几个护卫本待跟了进去,却让官家摆手留下了。
      到了八皇叔这儿还有甚好护卫的——
      官家笑了这样说。
      他们在门口待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在不多时就有几个内侍出来,宣官家意思一人赐了一匣子宫饼说是应景,末了又传句口谕,倒说的几个护卫都笑起来,随即各自散了。
      展昭本想着要回开封府衙,路过金梁桥时正遇上烟花放的绚烂,不由得就停了步看。
      直到此刻……
      月偏西。
      夜都已经深了。
      过了梁门,他正往郑门那边去,城西此刻已是人稀,这条小路上更只剩了他一个,路两边一溜的是酒家,近日各自新酒开封,连吸口气都嗅到三分酒香,纵未饮也叫人有些熏然的意思。
      “呜……”
      这般良辰夜,这哀哀的抽噎声就益发的清晰扰人,倒叫展昭一惊。
      分明是个童音,近在咫尺的。
      他立定脚步四下里顾看,半天才见罗家店的门边上有团东西在蠕动,不小心看还当是谁丢那儿的包袱,走近了才看清是个蜷成了团的小娃儿。
      一身浅色的衣裳脏兮兮的,粉团子一般的小脸也哭的花了,朝天辫都歪了去。
      好不狼狈样子。
      想是出来看热闹与父母走失了的——展昭心下苦笑,怎见这样的糊涂爹娘。
      “莫哭,你住哪儿?”他半蹲了身,伸手去摸小娃儿的头,却叫他一缩身躲了。
      “记……记不得了。”小东西边抽噎着边说,话也糊糊的听不清。
      “你坐这儿哭多久了?”这爹娘怎么也不回来寻找?
      小人儿还是摇头,眼睛鼻子都缩着,大有哇哇大哭的架势。
      看他三、四岁的样子,想来说也是说不出的,展昭轻叹了一声——倒不如先带回府衙里,想他父母不见了孩儿,天亮了必心急着来报官。
      “莫哭,先随我回去,好不好?”他也不知对着这么个奶娃子该怎样说话,只有尽力放轻了语调。
      不想那孩子听了这话,倒不怕生的自个儿亲近过来,伸出两只肉肉的小手搂了他脖子,任他抱了起来。
      展昭心下暗叫好险,若不是自各儿,换个拐子遇见了这情形,可怎生结果。
      于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便右手提宫饼匣子,左手抱了小娃儿,顺着路,往开封府衙的方向去。
      (二)
      “呜……”
      才没走了多远,那断断续续的抽噎又有露头的架势。
      “怎么了?”四品护卫站住了步,一低头只觉得那朝天辫刺的自个儿下巴痒痒的,苦笑了问小娃儿,倒像喃喃自语,“别哭了。”
      “那你说个故事我听……”
      这要求本是合情理的,谁家的孩子不喜听个床头戏语。只是于这御前带刀人却是难题了,他幼年体弱,父母便听从师傅的话将他舍入了佛门里作个俗家弟子,虽是日后平安长成又习得一身武艺成就名声,这幼年失欢的日子却是补不过来。
      记忆里头,只剩下些暮鼓晨钟的残影。
      “要听什么?”
      “有月亮的故事……还要有个兔子。”小人儿规矩倒不少,“往年家里头都讲的。”
      末了他再小声加了一句。
      展昭抱着他慢慢走,边走边想,走了好一会儿,只觉得怀里头这小鬼头往他衣襟上蹭着又不安分,才好象万分不情愿地开了口——
      “老早以前,很远的地方有个林子,里头有一只兔子,一只狐狸和一只猴儿。”
      这个开场委实不怎么样,比他平日替案子起卷宗时的文采差了许多去。
      可小人儿倒是安生了。
      他也就继续往下说。
      “一天有个人到了林子里,这人走了极远的路,又累又饿的,林子里的三个见了这人便想要救他,就各自找吃的去。末了狐狸叼了鱼来,那猴儿找了果子来……”
      “那小兔子呢?”怀里头冒出细声细气的动静。
      “兔子……”他忽的一怔,意识到这不是个好故事。
      《兔王本生》——
      往昔的一个黄昏,青灯古佛下师傅曾与他说起的一段佛经,师傅也与他一般,不是个会讲故事的,满腹里只剩下些《百喻经》,《佛本生》的勾当。
      林中一兔,一狐,一猿。
      一日客入林中,饥渴待毙,三□□觅食而生之,终狐得鱼而猿得果,唯兔一无所得。
      兔近客身,哀哀而鸣,忽见烈火一垄,兔纵身而入,以身献客。
      帝释天闻而悯之,留其影于月上。
      佛祖曾在千万往世中化身为一只野地里的兔子,最终为了救旅人于饥饿而投火。
      往昔年幼时听了这一话只觉着惨烈,如今却是平心静气了。
      若真个要舍了什么,大约只有自身自命是能无所挂碍地舍了去的。
      去了那些惊吓的情形,他只淡淡说了最后兔子的影子留在月上的那一段,“后来,仙人觉着这兔子当真是好,便叫它往月宫里去住,月亮上头也就有了这么个影。”
      他说的慢,走的也慢,满腹心事一般。
      故事说完了许久,路上只听得他行路的脚步声,也不见别人。
      西角楼大街就快到了。
      忽然怀里头小人儿细细一声笑,“那兔子真傻的。”
      展昭一怔,又住了步。
      那小娃抓着他衣襟爬上他肩头——他这方惊觉这小童如何这般身轻?
      竟比右手提的那个匣子还轻了几分。
      “你说它这么往火里一跳,万一那个行路的是个吃素的呢?”小人儿边嘻嘻地笑边说,“它这么的就烧死了,那狐狸和猴儿可怎么办呢?它们纵使是畜生,可不也要伤心的?这样就是月上头留个影,又有什么意思?”
      一番话,三句问,哪里是小小孩童的样范?
      展昭心念一转反手去抓他衣襟,却是抓了个空,只见个影子在眼前一晃,那细细的声音带了些笑的响着,“可多谢你带我回来,我定报偿你……”
      他定睛看时,但见那小孩儿身子轻飘飘的如朵云彩一般往高处去,到了一处树梢上,他攀了枝便不动了,闭着眼,脸上绽出个大大的笑容来。
      “我到底是离不了这里的。”
      这话音尚未落地,人影已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展昭怔立了原地。
      汴京秋夜,虽然皓月当空,可暗处,到底是有些不当白日的异类,四下行动。
      过了许久,展昭方将目光自树梢处下移,缓缓看下来——好大的一棵桂树,树冠竟高出六尺墙许多。
      他自记的这棵树与这户人家——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西甜水巷么?西甜水巷孟家栽的好桂树,整个城西都知道的。
      深吸了口气,秋夜清冷空气混合着桂叶渗出来的清香沁入体内,忽听得吱呀一声却是一旁有人开了大门。
      “咦,怎么是你?”
      展昭转过头去看问话的人,却见门边那个立着的一袭白衣,月光下头倒比白日里更扎眼了些。
      (三)
      展昭知道一年多前白玉堂在城东潘楼街那里置了宅子,从此长住汴京管理陷空岛在此地的产业,捎带着偶尔来寻自己些“晦气”——说白了就是较量武艺罢了,点到即止,互有胜负的那样。
      怎么此刻倒在这里见了他?
      “我说展大人深更半夜不在府衙,立在我这平头百姓的门前发什么愣?”
      那人还是那样,见了他开口定不是好话。
      不过自己这样子也确怪异了些,只是怎么与他说?说他夜里叫一个小鬼捉弄了么?
      心念一转,展昭扬了扬右手提的匣子,“宫饼,应景的。”
      “啊?”白玉堂一怔,片刻后方转过弯来,不由得笑道:“那倒要谢你有心,好,五爷请你喝酒。”说罢他自转身入内。
      展昭也跟了进去,再看看确是孟家的宅子,“白兄不是一向在城东居住,如何来了这里?”
      “近日叫些事务缠的脱不开身,原来的地界太闹,正好此地主人要远迁,我看这里清净就买了下来。”他与展昭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展昭见里头早摆了椅案果品,想是他本来自要享用的,心道这人真好兴致,夜半不睡的院中赏月。
      一旁下人见白玉堂有客,立时返身去又摆了交椅添了杯子来,他见了点点头,随即打发下人休息去。
      两人往案边坐了,白玉堂斟了杯酒递与展昭,他接过看杯中琼浆色若血珀,香气扑鼻,未饮已先醉人,不由得脱口赞道,“好酒。”
      白玉堂笑道,“十七年女儿红,自然是好的。”
      这人就是这样了,不是绝好的东西他不要……展昭心下暗忖,想到这院子里的桂树也有名声,想来他多半也是瞧上了这处。
      心里这般想,不由得就往桂树那里望了望。
      白玉堂顺他目光看过去,“呵,这树生的好,本以为中秋能赶上一场桂花,也不知怎么了,芽虽抽了许多却是不开……咦?”他口中讶异了一声,起身往树下过去。
      展昭见状也搁了盏跟上,才走近些便闻见一阵甜香,风拂来时带了细小的白花碰上他脸颊。
      那桂花不知什么时候已开了一树。
      耳畔隐约传来轻轻细细的嬉笑声,他心知这事必与方才那小鬼脱不去干系。
      白玉堂却是什么也未听见,只是仰首看着桂花好不欣喜。
      “有趣有趣,看来这宅子还真有些意思。”
      这有什么有意思的……展昭闻言苦笑。
      “这宅子离得开封府也近,日后你我一同比武吃酒想来也更方便些。”白玉堂忽然就回头来看着他这样说,倒叫他一怔。
      虽然已不是最初名号之争时那般针锋相对,只是离把酒言欢,还是尚有些时日的罢?
      只是听他这样说了,又觉着倒真是如此。
      日后,相见也方便些。
      这样想着,便不由得笑了笑。
      “嗯。”这般轻声应了那白衣人。
      之后两人又转回了席,醇酒入喉清冽,月团入口有酥饴,身边是白玉堂谈笑风生,这般情景,展昭竟觉得比先番立于金梁桥之上,众人之中时更热闹了些。
      连天上月,大约也因为西偏的缘故,变的更大更亮的样子……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王府门前内侍传的那道口谕,官家着他宣道今夜要留宿八王府共叙天伦之情,因此叫众人自回,只是这口谕末了一句倒有些意思。
      官家说了,诸位大人若是有能一同看这轮月的人——
      就快些回去守着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汴京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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