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宰场》华音圣德

1、chapter1

　　他脱下灰色的呢子外套，换上了白色的工作制服，像往常一样，向屠宰场的监控室走去。皮鞋踏在白色的瓷砖地板，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嗒嗒”声，灰色的墙壁冷冷地看着他一个人走过，天花板上耀眼的白色灯光遮蔽了灰蓝色的天空，在地板上晕染出一小块黑色的薄影。最初，他刚来到屠宰场工作的时候，他还会偶尔在走廊里哼哼小曲，听着歌声撞在冷灰的墙壁。如今，他早已习惯了沉默，日复一日，一言不发地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来到走廊尽头的监控室。
　　每天，市管理局的人都会将收集捕捉到的动物送到屠宰场进行宰杀，而他的工作则是要核对该被宰杀的动物清单以及监视传送系统的运作。他只需要负责晚上的核对以及监控工作，白天则是由另一个人负责。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同事，他们上班的时间是错开的，屠宰场里上班和下班的通道也不一样，除非故意留在更衣室等待对方下班，才有可能碰面，而他没有那个时间去见他的同事，也没有好奇心去查探对方的资料，所以他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同事是长什么样的，是男的还是女，名字叫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统统不知道。
　　他开启了传送系统，整个屠宰场的机器开始运作，关在铁笼里的动物随着传送带的运动被送进屠宰车间。
　　孔雀、老虎、蟒蛇、鬣狗……
　　“今天送来的动物不简单呢！”
　　他翻看着掌上的全息屏幕，不禁惊讶地感叹道。但这惊讶的情绪也只是稍纵即逝，他对这些动物即将要面对的命运没有一丝的怜悯和动摇。孔雀、老虎、蟒蛇、鬣狗……一个一个动物被束缚在传送装置上，拼尽生命地最后一刻，撕扯着喉咙，用尽所有生命悲鸣着。他们也只能够用声音来为自己哀悼了，他们早就被注射了药物，全身都动弹不得，连最后的挣扎也做不了。传送带尽头的闸门打开，动物们被送到了屠宰室，那里，将会是他们生命终结的冰冷坟墓。
　　然而隔着厚而坚固的钢化玻璃，他一点也没有听到动物们临终的悲鸣，监控室里静谧得挤不下一丝声响。他伸手打开了监控室里的屏幕，如往常一般核对着被送进屠宰室的动物们的资料。“咦？”他注意到了资料里的不寻常，“第3015010107428号动物应该是一只布偶猫才对啊！”可是传送装置上的却是一只苏格兰折耳猫。他立刻将异常情况上报，得到的回复是先扣下折耳猫，等到收集到折耳猫的资料以及逮捕到布偶猫后再一起处置。
　　核对记录、监视传送装置的情况、核对记录、监视传送装置的情况……一晚上就这样过去了。和往常一样，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或者说什么事情也不可能发生，连头顶的白色灯光也不曾有过动摇，只有他一个人，扮演着观众，看着一幕又一幕死亡的悲剧，早已从当初的不忍心蜕变成毫无感觉，冷眼旁观。他是这个屠宰场的一个零件，今天也是有条不紊地运作着，也只有绝对遵守着已定的秩序来运作，才能够不出一点乱子。
　　下班的时间到了，他关闭了传送装置，走向更衣室。由于上班和下班的通道不一样，他至今都没有见过交接的同事，他也从没有想要知道对方的好奇心，但对方似乎对他十分感兴趣，每次都会在更衣室留下纸条，写下自己的心情和对他一些问题。当然，他从来没有回复过对方——这种好奇心是要不得的，他知道。
　　今天也不例外，在来上班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夹在衣服里的纸条，不过他并没有在意，把它留在了柜子里，准备下班后扔掉。换好衣服，他拿起纸条正要离开，无意中扫了纸条一眼，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求求你看在同事一场的份上，不要上报布偶猫的事，求你了！”
　　他将纸条揉成一团，塞在了裤袋里，匆匆离开了屠宰场。
　　已经是凌晨六点了，天色还有些暗淡，路灯还亮着，在水泥路面上投射出一个个橘色的光圈，照的人脸上一块暗一块亮，斑斑驳驳看不清面孔。路上的行人并不多，他拉了拉围巾，遮住了脸，稍稍遮挡了清晨的凉风。裤袋里的纸团炙烤着他，让他在冬日的清晨出了一身的汗，黏黏稠稠地涂了他一身的忧惧。怎么处理掉裤袋里的纸团？扔掉？不行，万一被管理局的人知道了，那就不仅仅是没了工作的问题了；检举对方？在他收下纸条的同时他就已经包庇了对方，恐怕也会受到牵连。他匆匆地踏过地上的一个个光圈，向家的方向走去，仿佛在前方，就有能够解决一切的办法。
　　“嘿嘿！你走得那么急干什么？”
　　他惊慌地回头，原来是以前的高中同学正向他招手。也是怪了，竟然能在这寂静得早晨碰到人，还是曾经熟悉的人，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好久不见了啊！最近过得好吗？”同学快步走了过来，与他并肩而行。
　　“我、我还好，”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把手塞进裤袋，攥紧了裤袋里的纸团，手心的汗湿了纸团，“你呢？”
　　“不就那样，上班、工作、下班、吃饭、睡觉，还能怎么样。”高中同学爽朗地笑了，摸了摸后脑勺，“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啊？我可记得你小子以前很喜欢画画，一直嚷嚷要画出最美丽的人像呢！现在不会是还在画画吧？”
　　“开什么玩笑啊，画画那种不事生产的东西哪里能赚什么钱啊，就我那点水平……”他不安地扯了扯围巾，突然觉得得闷得难受，“我现在在屠宰场工作。”
　　“哟，看不出来啊，”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摆出一脸惊诧的表情，“你以前可是说一定要当一个大画家，你忘啦？”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啦，现在大了，那些幼稚的想法哪里值一分钱。”他随意敷衍着，只想快点脱身回家。
　　同学突凑近他的耳边，压低了嗓音：“你还记得你的尾巴吗？”随着话语吐露的温热气息骚动了他的耳朵，他忍不住推开了同学，和同学隔开了一点距离。
　　“干嘛这么大惊小怪嘛，”同学再次凑到他的耳边，“你还记得你的尾巴吗？”
　　“别开玩笑了！什么尾巴啊，我没有什么尾巴，你记错了吧！”他有些莫名其妙，只想快点离开，“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便匆匆地往车站走去。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还是不想记得呢？”同学的低语在他背后响起，缠绕在他的耳边，仿佛拥抱着他的耳朵，不停的回响，不停。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还是不想记得呢？”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还是不想记得呢？”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还是不想记得呢？”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还是不想记得呢？”
　　……
　　他停下脚步，恼怒地回头：“如果是开玩笑这也太过了吧！”然而他的身后，只有一圈又一圈的街灯，渐渐明亮的淡蓝天幕下根本没有半片人影。他不敢停留，向车站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