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章六 新笋绿成行 ...
-
丹芷受伤之事，知情者寥寥无几。他这次及时赶回，又将来犯之敌尽数诛灭，青玉坛掌门“初”便依照前约，没有怪罪他迟来之罪。
武肃因被焚寂煞气所伤，至今尚未痊愈，丹芷奉命替他疗治，又耽搁半月有余。
这一日，武肃身体大好，再不需多费心思，丹芷离开药房，没有如往常一般探视，而是径自上了祝融峰巅。
此处设有一凉台，名为刑月台，从崖边探出约莫半丈，凌云而立，三面悬空，极为险峻。此台既是观景的绝佳所在，也是青玉坛处理违规弟子的重要场所。
丹芷站在台上，眺望远方。
白浪翻滚，松涛处处，云蒸霞蔚，瑰丽幻妙，怕是仙境亦不过如此。
但从这里，根本看不到山下的景象。
丹芷曾经趁人不注意，花去数月的时间，续了一条足够长的绳子，下到崖底看过。那下面白骨无数，散落在淤泥沼泽里，露出星星点点的磷火，犹如夜空般美丽。
那时候，丹芷被吓了一跳，回去后做了数日噩梦，但他不敢告诉任何人。
被“初”救回来的时候，丹芷心中极是感激，但后来，这心情渐渐变了味，有些淡漠亦有些疲累，甚至……还有了厌恶。
这种种情绪越积越深，丹芷便将自己刨成两半，一边是无心无情的杀手，只奉命行事，不去多思多想；另一边则是温柔深情的医者，仗剑而行，随心自在，潇洒惬意。
他很不喜欢将两个自己混合为一，但知道他们是同一人的人，却并不算少，如“初”，如武肃，如……秋桐。
丹芷勾起唇角，无甚意义地笑了笑。
人生在世，喜乐悲愁、苦痛哀欣皆是不可控之事，有一得则必有一失，这得失之间，是否公平，就得由各人来权衡了，旁人万万不能替代。
崖底的枯骨，将小时候的丹芷吓得不轻，但之后他再下去，入眼的却是不远处的梧桐林。也不知它们生长在这里有多少年，每一株梧桐都生的极好，树叶繁茂，枝条昂扬着伸展，散发出勃勃生机。
丹芷受到姑母影响，特别喜欢梧桐，年幼之时，每逢梧桐落雨，他都会撑着伞，去树下听雨打梧叶的声音，沙沙的又有些清脆，是天地发出的心声。
而琴是人之心声。
丹芷冷冷一笑，心情越发低落，已经很多年了，琴在他手中，再发不出心底之音，尽是些低俗无趣的杀人之曲！
何其可叹，又何其可悲！
丹芷不由抚上胸口，那股厌恶感又翻涌而上，越发地让人难耐。在见到紫胤抱着的那个孩童的时候，他立刻想到了屠苏。
若是……和屠苏相处的是丹芷，那结果又会如何？怕是不用一天，自己就会杀了他罢？
丹芷从不为任何人动容，而少恭，却是个温柔多情的人。
两者本来泾渭分明，几乎没有任何相通之处，可是因为屠苏，他却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有些可笑！
那个孩子和屠苏差不多大罢？
思绪飘飞，过往之事毫无征兆地地浮现在脑海中。丹芷怔怔想着，伸出手将面具取下，这是他有意识之后，第一次在青玉坛中，露出真容。
算起来，他和屠苏真正相处的时间不满一个月，绝不能说是感情深厚。但这段时间，却像是一个楔子，在他心底戳了个小洞，让封存已久的感情缓缓流淌而出。
山风阵阵，清凉无比，吹在面上，是一种难以忽视的寒意。
丹芷站了一会，重新将面具戴上，转身离开。
青玉宫外，西小院。
妇人蹲在地上，拿着木棒轻轻敲击，“咚咚”的声响极有韵律，便是隔着数丈远，也能听到这声音。
丹芷背着包袱，刚刚出现在门口，那妇人便淡淡道：“少爷心意已定？”
“是。”
“离开多久？”
“十年为限，不会更长。”
妇人终于抬头，岁月在她面上刻下无数痕迹，早已不复年轻时的美貌。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肯放你走，但是……少爷记得一件事，我今年已经三十六，没有多少年可活，临死之前，一定会找到另一个人，让她替我照顾你。”
“……”丹芷没有说话，若非为了自己，她的寿命绝不会这么少！
“去吧，照顾好自己，若是有一天，一个名叫寂桐的人来找你，便就是她了。”
“我记下了，秋桐，若是可以，希望能再次见到你。”
妇人笑了笑，淡淡道：“新制的衣服都放在老地方，少爷若是回来，能见到它们就好。”她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工作，砧板上铺着月白色的布料，在木棒的敲击下，越发柔软平整。
丹芷拱手为礼，身形轻动，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便如幻影一般消失在日光下。
妇人忽然抬头，不再掩饰自己，目光里露出几分关心与不舍。
时光如梭飞逝，岁月半点不饶人。
当今武林盟主居所，剑庄后院。
还未到午时，天气便有些闷热，好在此地遍植梧桐，碧绿的枝叶繁茂无比，挡住大半光线，只在地上撒下零星的光斑。
一名少年站在水塘边，盯着水中央的那些菡萏发呆。师伯涵素带着一名女弟子来访，论年龄算是他的师妹，长辈们讨论正事，便把年轻人赶了出来，让他们自己玩闹。
师妹名叫芙蕖，正值十六岁妙龄，身材高挑，容貌出众，性情算不上温柔，但也不是刁蛮任性的女孩。少年带着她参观剑庄，到了自己的住处时，芙蕖说，想要采一朵莲花，但不能用手，这一下，可把少年难住了。
便是最近的莲花，距离岸边也有七八尺远。
小师妹见状，好奇问道：“师叔没有教你轻功身法么？天墉城特有的‘分光化影’身法，修炼到最高境界，可以化分出九道剑影，速度可快啦！”
“……”少年沉默，摇了摇头。
“咦？为什么呢？”
“……到时间了，我要去练剑，师妹去找师兄，他会这门身法。”少年淡淡道，他虽然不会轻功，脚下却走得飞快，芙蕖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经出了月洞门。
小师妹跺了跺脚，恼怒道：“陵溪师兄！师叔明明让你陪我玩的！哼，你等着，我告诉陵越师兄，让他、让他……让他教你轻功，看你还有什么借口不陪我！”
陵溪听到她的话，心里颇为无奈，若是师尊愿意，他又怎么会……
沿着竹林小道向后走，一直到平常练剑的地方，他才停下脚步。此处空地不大，方圆一丈左右，遍植青竹，如今正值春夏之交，地上冒出许多尖尖的竹笋，极是新嫩可爱。
深深院宇小池塘，一径碧梧长。青春又归何处，新笋绿成行。
过去这许多年，当初的孩童早已长大，变成长身玉立、英气勃勃的少年。
陵溪抽出长剑，如往常一般演练剑术，从入门的“基础剑术”，到“玄真剑”，再到他目前刚刚掌握的“玉虚剑”，皆是天墉派嫡系所传。
剑气纵横，凌厉无匹，无数竹叶受到摧折，在空中狂乱飞舞。
陵溪抖手挽出一个剑花，本应该收势还剑，却蓦地跃起身子，挺身刺出一十八剑！剑尖急速抖动，被局限在碗口大小，那一瞬间寒影烁烁，犹如暴雨梨花般绚丽！
仍在飞舞的竹叶受此一击，立时化成齑粉，簌簌落地。
这是他自创的剑法，还未曾起名。
少年身形一顿，反手掷出长剑，冷声道：“出来！”
蓝衣少女从藏身处走出，拔出长剑，递给陵溪，笑吟吟道：“喏，你的剑。”
陵溪漠然而视，没有伸手去接，径自转身便走，少女急忙道：“云溪，你等等！”
“……”
“当年的事我听风叔叔说了，都是误会，伯母的事……大家都不想的，你——”
“闭嘴。”陵溪猛地回过头，冷笑道：“当年之事真相如何，我比你更清楚。娲皇教派你来，是想夺回焚寂罢？哼，恐怕你们要失算了，焚寂并不在我手中。”
“呃……”少女无言以对，她的任务确实和焚寂有关。
陵溪平复心情，淡淡道：“我要去剑塔闭关，你走吧，若是再偷偷跟踪，就以窥伺本派武功论处。”
少女见他加快步伐，越走越远，心里便是一窒，她叫道：“云溪，我们好歹也认识一个月了，你总得问问我的名字吧？”
“没兴趣。”
“我叫风晴雪，互相知道名字后，便算是朋友啦！下次再见，可不要赶我走哦！”晴雪不去理会他的拒绝，笑着说完，才运起轻功，从剑庄离开。
刚刚喊得太大声，怕是要惊动其他人，还是先溜为妙~
陵溪两处受创，心情不佳，又回到前厅，师尊还在和师伯叙话，他瞥到之后，便想抽身避开。
“……时隔九载，丹芷重出江湖，青玉坛有他相助，怕是又要起乱子了！”
陵溪脚步一顿，双手紧握成拳。
“这些年，青玉坛一直是武肃掌事，如今丹芷露面，可会祸起萧墙？”
“……不，我与丹芷见过一面，其人温柔如冰，冷心冷清，怕是不会参与这些杂事。”
“温柔如冰？这形容倒是奇怪。”
“丹芷此人，给人的感觉极为矛盾，也怪不得江湖有言，说他‘杀机无形，琴心如渊’，行事之间，委实莫测难解。”
“这样的人，偏偏被青玉坛招了去，真是一大遗憾。”
后面的话陵溪没有再听，他回到自己房间，修书一封，置于桌上，随后换了衣衫，绕过守卫，悄悄离开剑庄。
此后又过二十余天，进入五月。
江湖上新多出一名后起之秀，自称百里屠苏，他一身黑红，面上覆着一副木制面具，于五月初二杀入翻云山中！
此时国君重病已逾一年，天下暗潮涌动，不少地方贼匪为患，这翻云山中也是如此。
屠苏在琴川撕下榜文，随后一人一剑，独身上山，剑挑连营十三寨，更将成名已久的寨主“花面刀”李潘安斩于剑下！
翻云寨一直是琴川大患，但寨主实力高强，山寨又不好攻打，江湖人和官兵数次前往，皆铩羽而归，最终不得不悬赏求助。
榜文发布后，至今已有三月，屠苏孤身一人，竟能一举功成，其实力与谋略委实让人惊异！
此后不过数月，百里屠苏声名渐起，荡寇除恶、行善诛邪，便有了“荡剑侠”的美誉。
这些皆是后事，暂且不提。
神威历二十八年，五月初三，黑衣剑客再次步入琴川。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章六 新笋绿成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