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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莫叹今宵身是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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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
床上的男孩恍然惊醒,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月色透窗而入,凑着这点亮光凝神打量,屋内的摆设简单雅致,却绝非自己所熟悉。
这里是……哪里?
梆子声再次传来,比方才又远去不少,男孩听的分明,做出判断:夜已四更。
他起身下床,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平时所穿。
……对了,我追踪敌人未果,心绪难平,一时内气翻涌,无法控制,后来……后来阳煞爆发,我似是坠入江中?
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应该是有人救了我。
这男孩,正是韩休宁之子,韩云溪。
云溪点亮烛火,视线落在门口的日历上,心中悚然一惊!
神威十八年,庚寅[虎],乙酉,辛酉,八月初二,白露。
这本没什么异常,但他分明记得,自己离开那日,是甲申月壬辰日,七月初一!
他快步走近,子时已经过去,这黄历显示的仍然是前一天,也就是说……今天,是自己失踪的第三十一天?!
思及此处,云溪顿时心急如焚,再顾不上其他事,他打开房门,狂奔而出。跑到客栈外的时候,他仰头看了看北斗星,大略辨明方位,便直冲向幽都所在。
两扇房门被大力掀开,在风中吱吱呀呀地响,趴在柜台上打盹的小二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不由揉了揉眼睛。
“大半夜的……谁在哪里乱跑?”怕是遭了贼,他站起身,举着灯四下巡查,忽然发现二楼有一间客房的房门并未闭合,不由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糟糕!”
小二急急上楼,屋内蜡烛未熄,孩童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云溪一路疾奔,中途迷过两次路,若非他对幽都所处的方位还有些印象,怕是找上七八天,都不一定能够顺利回返。
母亲韩休宁身为九长老之一,平日坐镇乌蒙灵谷,并不外出,只是云溪修习玄煞大法已到小成,年龄又未超过八岁,这才奉教主风零陵之命,前往幽都,处理诸多事宜。
云溪急着赶回,一是为了母亲安葬一事,身为人子若是错过此等大事,他绝不会原谅自己!二则是为了神剑焚寂。
娲皇教全盛之时有七把镇派神剑,各自对应一门功法,两相珠联,威力极大。后来教中变故频生,波折重重,六门功法或是散轶、或是湮灭,如今剩下的只有造化阴阳玄煞大法。
这门功法并非原本,乃是由当时修习此法的教主口述,其间亦有许多谬误,后辈之人修炼后,常常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及至百多年前,一位教主天纵奇才,他费尽心力,终于将这门功法修补完整,这才有了娲皇教今日的兴盛。
没有功法相助,与之相对应的宝剑也就成了普通利器,根本不能发挥其威力,也因此,其余六把神剑被教主视为鸡肋,食之无用弃之可惜。由于娲皇教的不重视,六把神剑中有四把磨损严重,无法使用,另有两把被人盗走转卖,再未寻到踪影。
焚寂乃是乌蒙灵谷一脉所传神剑,韩休宁此次赶赴幽都,还受到教主邀请,让她将此剑一并带上,等云溪正式接任少教主的时候,就手持焚寂,当众演练剑法,以此立威。
这件事对云溪大有益处,韩休宁略微犹豫,便答应下来。
如今韩休宁被杀,韩云溪区区稚子,在幽都中孤立无援,他能否将此剑讨回,还是未知之数。
云溪资质极佳,也很是聪明,否则,他绝不能脱颖而出,成为这一辈第一个功力小成的男孩。
依据往昔记载,每一任教主在位时,都会有二至三名男童符合要求,在少教主之位确定以后,其余男孩仍有机会取而代之。在十八岁成年前,双方往往为此搏杀,优胜劣汰,以武力争取高位。
这一制度有利有弊,既体现了强者为尊,又造成了不安隐患,过去数次动乱,皆与这项制度脱不了干系。
但人人都有野心,若是将之废止,岂不是少了一个青云直上的捷径?利益攸关,轻易不能触动,因此历任教主、长老都对此不置一词,只不痛不痒地设下一些限制,还美其名曰“只争不杀”。
成为少教主的危险,韩休宁早已完完整整地告诉云溪,她不想自己的孩子被人算计,因善心而误了大局。所谓不争则亡,作为韩休宁的孩子,云溪未来,最差也要取得长老之位,否则,定会遭人欺辱!
娲皇教看似铁板一块,但多年积怨下来,有些矛盾早已根深蒂固。上层中,以韩、风、祸、静、俄五姓为尊,不说各家之间不甚对付,便是同姓本家之间也有一些龌龊事。平常看着一团和气,底下里的勾心斗角却层出不穷,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遭到暗算。
云溪深知这一点,他此次失踪,定会被人大做文章,可他脑中一片空白,对这一月之事全无记忆,又怎么说的清楚?
他到底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纵然聪颖,又能拿出什么可行的法子呢?
云溪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不管结果如何,他总要试上一试!
幽都的入口极为隐蔽,从江水中潜入地下暗河,再游上一刻钟,上岸后便是山道,它有数百丈长,几乎将整座山的山腹打通。
幽都坐落在群山环绕间,四周山峰壁立千仞,极是陡峭,除了苍鹰,飞鸟不渡、猿猴难攀,任你轻功再好,也别想翻过山岭。
云溪烘干身上的水珠,他刚刚回来,一些守卫的面色就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匆匆赶到娲皇殿,云溪面不改色,对严阵以待的诸位长老、堂主状若不见,大踏步走到中间,抱拳道:“教主。”
风零陵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抬手道:“不必多礼。”
云溪直起身子,他虽然年幼,神情中却自有一股凛然气度,使人不可轻忽。如今,他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无论前路如何艰难,也必须劈荆斩浪、闯出一条道来!
“云溪追踪敌人,不慎坠入暗河,昏迷多日,后又不辨方位,直至今天才回到幽都,失踪多日,让教主和诸位长老、堂主们担忧了。”
殿内沉默一瞬,气氛冷凝,云溪稳下心神,又忍住悲痛,问道:“敢为诸位,母亲遇害后,如今……在何处停灵?”
“她呀?哼,竟然在幽都之中被人刺杀身亡,简直是我娲皇教的奇耻大辱!这样的人不配供奉在英雄堂,长老们商议之后,已经将她的尸体焚毁,弃入江河。”
云溪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对于已经去世的人,其他长老也能如此心狠手辣!而第一个对自己发难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伯父、内堂堂主韩休云!
还不等他质问,又有一人道:“追敌未果、不慎坠入暗河……?这番说辞不觉可笑么?堂堂少教主,哪里有这么弱不禁风?”
九位长老有五位发难,你一句我一句,尽是诛心之言,到了最后,甚至有长老隐隐提到:韩休宁之死,说不定……也和韩云溪有关!
云溪双拳紧握,心中激愤,怒声道:“胡说!我何时做过此事?”
“三长老,我曾亲眼看到,云溪是在休宁大人死后,才离开中庭的。”一直皱着眉的二长老忽然出言,眼神冰冷,显然对眼前这出闹剧有些看不过去。
“呵呵~既然二长老出言,那我倒要问问,宴席当晚,你为何提早离去?莫不是……知道什么?”
“那晚我身体不适,故而早些离席,怎么,你是在怀疑我么?”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三长老一拍手,几名低级教众战战兢兢地走上来,指认道:“没错!我、我们几个曾在外面看到的人,就是二长老!”
“哼,二长老无故离开幽都,和外人接触,却不知……是何缘由?”
二长老一怔,冷笑道:“原来如此,你们今日作为,一是为了焚寂,二是为了我吧?”他猛地转头,看向一直不说话的教主。
风零陵毫不理会,仿若无觉,他端起桌上美酒,轻轻抿了一口。
云溪得此提醒,被气愤冲晕的大脑再次清醒过来,他心里恍然:是了,是为了焚寂!
气氛再次沉凝,恰在此时,有教众来报:“禀告教主、诸位长老、堂主,盟主到访!”
“嗯?”风零陵微微挑眉,摆手道:“有请。”
趁着众人走神,二长老嘴唇轻动,传音道:“一会儿你听我的,我们借助紫胤,离开幽都。”
云溪扫了一眼殿内之人,缓缓点头,他心里似乎有寒冰在一寸寸冻结,凝成坚不可摧的甲胄。
娲皇教的事他是知道一些,但怎么也比不上亲眼所见、亲耳目睹来的痛心憎恨!往昔亲情风流云散,再无一人可以依靠,韩休云既然出手,整个韩家怕是已经倒戈。也对,母亲孀居妇人,其他人怎么会甘心让她执掌家族?
云溪双目泛红,心中恨意愈甚,头脑却越发清醒。韩家、娲皇教与他,到底关系匪浅,又是母亲一生心血所在,他不会主动为敌,但也……不想再和它产生任何交集!
“冒昧来访,教主勿怪。”
“怎么会?盟主能来,娲皇教上下蓬荜生辉。”风零陵站了起来。
紫胤环顾大殿,淡淡道:“看来教主正在处理内务,却是紫胤来的不巧。”
“一些小事而已,盟主不必介怀。”
紫胤此来是为了韩休宁被杀一事,历经一月,此事已经传遍江湖,引起极大震动。他身为盟主,不能不管不顾,便亲身来此,了解内情。
二长老听到这里,突然开口道:“一切皆因焚寂而起,青玉坛之人觊觎神剑,妄想夺宝,如今已经重伤逃遁,本教除了休宁大人身死,其他一切安好。”
“那便好。”紫胤点点头,事情弄清楚,他也不想多待,便拱手告辞。二长老急忙跟上,说道:“我正好顺路,便送送长老,云溪,你跟我一起,对于休宁大人的事,你最有发言权。”
“哎,你们——”三长老刚欲阻止,风零陵摇了摇头,淡淡道:“有风长老代为送客,甚好。”
“可……”
风零陵看了他一眼,三长老终于不再吭声。
紫胤三人默然不语,离开幽都后,这位盟主有礼貌地道:“告辞!”他对云溪二人的用意,却是问也不问,想来是心中有数。
见他的身影很快消失,二长老松了口气,他在接到紫胤要来的消息后,这才当场发难,否则……只逞匹夫之勇,怕是逃脱不得。
他抱起云溪,急忙奔向另一边,直到发现无人追踪后,方停下身子。
“云溪,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
“……”二长老沉默下来,片刻后又叹道:“离开娲皇教也不错。”
“那你的妹妹呢?”云溪冷冷道。
“唉!我能走,她却不能走。”二长老摇摇头,苦笑道:“我的实力还不够强,没办法把她抢出来,最近这段时间,我根本见不到她的面。”而且……就因为她在教中,风零陵才不会对我赶尽杀绝!真是……天大的耻辱!
“……”
“不过……在十八岁之前,她不会有任何危险。”
十八岁?云溪一怔,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极为惊骇道:“风零陵……他——!”
“是,要不然,你也不会遭此一劫,焚寂之事,仅是原因之一。”
“……”云溪心中作呕,他捂住嘴,完全不能想象,对于自己的侄女,风零陵竟然存了这样龌龊的心思,就因为……她是极其罕见的灵女?!
二长老闭上眼,半晌才道:“我一定,会把妹妹救出来,绝不会让他得逞!”
“……我相信你,母亲的事和你无关。”
“……呵。”二长老笑了笑,他弯下腰,在地上飞速地刨出一个大坑:“休宁大人的骨灰,我只抢到一部分,抱歉。另外,这个东西,我觉得它应该属于你。”
将白瓷坛和长条包袱递给云溪后,二长老运起轻功,洒然笑道:“从今以后,世间再无巫咸风广陌,唯有酒鬼尹千觞~哈哈哈~醉饮千觞不知愁!”
山林里顿时只剩下云溪一人,他紧紧抱住母亲的骨灰,心中一片空落茫然。
正失神间,云溪突觉有异,他胸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使劲挣动。低下头,云溪伸出手摸了摸,温热的触感,还……毛茸茸的?
什么玩意!
云溪心里吃惊,将它取出来,放在手掌上,看大小似乎是一只小鸡,身上的绒毛尚未褪尽,眼睛也半睁半闭,行动间极为虚弱的样子。
怀里还有一方素白手绢,有浅淡的迷药味道,上面写着一行字:海东青幼鹰,送你的礼物,喜欢么?
云溪怔怔呆立,礼物?会是谁……?
那个……救了自己的恩人?
云溪心中一暖,冰层破开一点缝隙,终于觉得,自己还不算孤独,尚有个人在关心着他,虽然……自己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忽惊鹊起落梧桐,绿荷回首恨西风。莫叹今宵身是客,此身应似去来鸿。
从此之后,江湖春水阔,归梦故园中。
娲皇教……与他再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