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梦》梅花五

73、73、成绪

　　赵成绪停在地牢门口，不禁皱了皱眉头。
　　身边的高大男子看看他纤尘不染的袍裾和软靴，再嗅嗅里面传来的阴霉之气，自然明白这位小爷嫌恶的表情是所为何来。他低声道：“六王爷，要不属下叫他们打扫一下。”
　　赵成绪犹豫了片刻：“不必了。”抬脚便走了进去。这个宅子新建的时候，这里是他最满意的地方。曲折，隐秘，深邃，都让他很喜欢。虽然自从投入使用后他就再没来过，可也不过小半年而已，怎么就弄得这么腌臜。
　　心里有股隐隐的兴奋，虽然不能称之为激动，但血液流动加速的那种快感是压抑不了的。
　　这快感给他带来愉悦。
　　这快感可以让他忽略掉平时厌恶的腌臜。
　　这种快感又很熟悉，午夜时分睡不着时会想到长须相士深奥诡谲的脸，那时候，充溢身心的就是这种快感。
　　被父皇请进宫来的知名相士，在一群珠光宝气的后妃、锦衣玉袍的皇子中间，虽保持着一幅高深神秘的姿态，但在他看来却更多的像一个调笑和娱乐的工具，和那些戏子没有什么不同。
　　有人会相信他的话吗？没错，天命难违，他们做出的倒是争先恐后，礼贤下士，深信不疑的样子。但在变数无穷，命运比稻草还要沉浮的宫内，谁也不会幼稚到抓着几句偈语不放吧。
　　可偏偏就是最不信这些的赵成绪，信了。
　　当然相士在游乐会上什么也没说，那里的主角是皇后，是威风而又不失礼仪的太子成岳，还有一个把相士当作测字先生来纠缠千方百计想要寻人的父皇。他赵成绪，只不过和那些幼齿皇子一样，是跟在后妃身边的附属物和陪衬品。
　　深夜的花园里，那长着长须的脸变得诡谲：“六皇子的相貌，其实贵不可言呢。”贵不可言，你为什么要言？还要在此时此地，对着一个原本想法单纯的小孩子，还有他脸色发白的母亲！
　　第二天相士就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留下来的，是宫里延续了数月的谈资，还有埋藏在六皇子和母亲荇妃心里不敢见光的两句言语。
　　贵不可言？
　　帝王之相？
　　那个人的话，真的像他的面孔一样胸有成竹吗？那他能算得出自己的命运吗，如今，他又在哪里沉浮？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就算这是个谎言，也是他喜欢的谎言。
　　禁忌让人紧张战栗，也让人兴奋快乐。像通过盗窃而拥有了一件珍贵无比的玉璧的感觉。
　　是在给理由找动力，还是给动力找理由，到现在他已经分不清楚。
　　有些东西，已经变为他的潜意识，不知不觉，溶骨入髓，不辨因果。
　　唯一清楚地，就是，赵成绪，绝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拿捏的平凡人。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有的时候，给予却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他还经历过狂喜之后又遭无情打击的反复之痛，那恼怒，几乎让他疯掉。不过，赵成绪终于还是在掩盖和彰显中渐渐成长了起来。
　　如果有人能像朱颜一样接近他，又不像朱颜一样了解他。那么这个人会发现赵成绪身上有一种气质，谦和低调与严峻高傲糅合的奇怪气质。
　　如果他是狼，那么对于虎豹，他要表现得像条狗，对于狈，他则要最大限度地让他们看到他是狼。
　　很累吧，他到今天，也只有十六岁而已，不知道演得，够不够好？
　　搬出宫来，是知礼的得当，也让他有了难得的自由。然而不知为何，他却不喜欢。
　　习惯了在薄冰上行走，很凉，很爽，视野很清亮。
　　不知道上了岸，会不会更爽？
　　收回思绪，赵成绪才觉出地牢里的气味足以把自己熏个跟斗，他终于忍不住对身边的高全说：“我走后叫他们把这里收拾收拾。”高全应声，心说谁也没想到你会到这里来啊。
　　高全跑过去拧转狻猊首，门徐徐打开，门后站立的人蓦然看见赵成绪和高全，吓了一跳：“王……爷……高大人。”
　　赵成绪嗅到里面更是难以忍受的霉腥之气，眉毛拧在一起，却没有发作：“他在哪里？”
　　门后守卫的人心领神会点头哈腰：“小人带王爷过去。”
　　高全道：“不要擅离职守，你只说在哪里就好了。”
　　“是是是。”那人忙点头加指路。
　　赵成绪和高全走过去，又把那门口的人吓了一跳：“王爷来了。”赵成绪道：“他怎么样？”
　　那人道：“王爷放心，一切相安无事。那人不叫不闹，饭也吃得，倒是安静得很。只是想必是个傻的，我们给他说话，竟是不懂的样子。”
　　是这样的吧，无风不起浪，应该不是假装。
　　赵成绪走进门去，便看见那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小兽一样地蜷缩在角落里。
　　昨天晚上慌不迭地让阿三把他送到这里，都没来得及看他一眼。那么算起来跟这位三哥，也只见过三次面而已。他找来了，他拜见了；他病了，他看望过了；他死了，他窃喜；他再次回来，他搬出了宫去。
　　现在，他在他手里。
　　牢里的光线很不好，但是赵成绪还是可以看清他雪白的脸，漆黑的眼，以及只应天上有的惊人美貌。确实是美丽，看一次总要震撼一次。这已是第四次，可还是觉得转过头去就会忘掉眉目的形状，脑中过滤得只剩一个字：美。
　　可惜，美貌对男人来说毫无用处，有时，还是个累赘。
　　所以，赵成岳，你会输给我的。
　　此时此刻赵成绪突然很想叫他一声“三哥”，那绝对会是一个带着恶意的调侃和戏谑。
　　“三哥。”
　　角落里的人略微抬高了头，白皙的脸仿佛会反光似的，倒把眼睛里的神采遮了，显得呆呆的。
　　险些忘了，他脑子是有些不好使的。这一点赵成绪早就有所耳闻，他想不出这人有什么假装的理由，所以他相信。本来就是像一根死木一样的人，脑子里再少了点什么，岂不是更没有了趣味？赵成岳，你还真是浅薄。
　　赵成绪看着那个落难神仙一样的人，他坐在那里，连阴晦肮脏的环境也变得光鲜了。这就是他存在的价值吧，以色侍人，让人神魂颠倒。绛蝶，这名子叫起来真是暧昧。
　　那个人和赵成绪对视着，过去他脸上似乎是坟墓一样的死寂，现在却是受伤幼鹿一样的惊慌和可怜。
　　不过，赵成旭可不会怜悯他，他只会更加的轻蔑。
　　怜悯是需要爱来做基础的，他对他，只有恨。
　　平心而论赵成旭恨的人不多，不关乎性情不关乎人品，甚至，都不关乎对他的态度。只关乎一点——站的位置。
　　也就是说，所站的位置，是不是挡住了他赵成旭的路。
　　好狗不挡道，惹人讨厌的家伙有谁呢？算来算去，也只有名正言顺的赵成岳和被父皇宠爱的过了份的赵成秀而已。别的人，还太渺小，或者，还太遥远。
　　灯火不知为何有点暗，那人的脸也随之模糊了。赵成绪很想走过去，夹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一下他的脸，却没有动。看起来精致无暇得像个最完美的艺术品，内在还是脏的要死吧。摸他，会玷污了自己的手。这个肮脏的人，在赵成岳心里，到底有多大的分量？
　　赵成绪的心底莫名地就灰了一下，这该死的阴暗的地方，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变差了。赵成绪一秒也不想再呆，他扭过头去，低不可闻对自己说：游戏开始了。
　　走出牢门，赵成绪大踏步往外走，仿佛后面有鬼在追。
　　高全跟在后面，听到赵成绪边走边说：“教他们看好他，千万别死了，出什么岔子我找你算账。”
　　“是。”
　　“有什么事情马上回报给我。”
　　“是。”
　　“让牢头们开开荤吧。”
　　“什么？”高全不免诧异。
　　赵成绪已经穿过了狭长曲折的走道，到达了地牢门口，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停住脚步，明显地舒了口气，脸上却露出古怪的笑容来：“我说，牢头们不见天日，辛苦的很吧。里面关的我这位三哥，当年可是名震临安的红倌，这赏赐，是不是足够慷慨？”
　　高全一惊：“王爷是说让他们……？”
　　赵成绪笑容更深了：“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千载难逢的机会，多上几个也没关系吧，他什么场面没经过是不是？不过，牢里天凉地湿，别让金枝玉叶的三王爷着了凉，做之前别忘了往地上铺点什么，三王爷那件袍子不错，铺到地上定会锦上添花。做完了，别忘了把那袍子收起来给我。”
　　高全有些明白又不太明白：“王爷要那袍子……”
　　赵成绪转身上去：“还不快去。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我相信，想欣赏的人不止我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