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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壹】

      何谓江湖?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切爱恨嗔痴,皆融于此。

      【贰】

      昆仑,又曰昆崚,在西海之戌地,北海之亥地,去岸十三万里。传说昆仑山高万寸,其下有弱水,外围有炎火。上古时代,昆仑山顶是黄帝的帝之下都。受上古神皇和气候地形的影响,即使千年已逝,此地仍有一股至清之气萦绕不散。后世有修道之人看中此地,便在此修炼传道,渐渐形成如今的昆仑八派。

      天墉乃是昆仑八派之一,已经历经了十一代掌门。而在冰雪逐渐消融,春回日暖之时,第十一代掌门涵素真人正式将掌门之位授予前任执剑长老紫胤真人大弟子陵越,自己与同样卸去执剑长老之位的紫胤真人一道下山云游。

      按照历代习惯,凡是新任掌门之位,须选同代中剑术上乘者为执剑长老。而陵越真人就任掌门之时,执剑长老之位空悬。门中弟子均有私下议论,有人说,陵越真人自身剑术乃是超凡,世间恐怕难逢敌手,若有他任掌门位,何人有能耐来任执剑长老?有人说,陵越真人不任执剑长老,乃是心中早有人选,只是此人在外远游,尚未归来。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而真相究竟如何,除却掌门和妙法长老二人之外,无人知晓。

      【叁】

      有人与他订下三年之约,说三年期到,便会回来。他许诺会为那人留下执剑长老之位,因为放眼世间,他只败给过那人。

      三年时光转瞬即逝,如今他已身着天墉城地位最高的暗紫色道袍,碧玉加冠,而远方的故人依旧渺无音讯。

      若是不来,他便等,等到那人回来再唤他一句师兄。

      昆仑山终日大雪封冻,天墉城内因机关法术维护,城内别有一番春意盎然之景。陵越走下层层石阶,一旁的弟子作揖行礼,被他抬手虚挡,弟子收回手道:“掌门可要去检查今日的早课?”

      陵越抬头看见天墉城上空法阵外碧蓝如洗的天空,数只白鹤从空中划过。他心念一转,道:“今日不去了,我去后山走走。”

      天墉城的后山是一片桃林。那人自幼喜爱玩耍,命劫之前,他经常跑出乌蒙灵谷,到谷外一处被他唤作红叶湖的地方欺负林中的小狐狸,爬过大树,刨过鸟窝,可谓是为非作歹。那人和陵越说起幼时的事情,会显得有些尴尬羞涩,但是面上止不住怀念。陵越看到他如今已经收敛了许多的少年性子,不禁会想象那人幼时小霸王的模样。可惜每每都是以失败告终。

      陵越和那人练剑之余,经常会跑到后山看桃花。天墉城每逢初春,桃花就会像嗅着了春意,大片大片地开放。那人那时还是少年,目光中难掩喜悦之情,陵越见了也觉得心中欢喜,于是对那人说:“师弟,不如我们来种下一棵桃树?”

      那人回望他,一双黑色的眸子晶莹发亮,陵越很少看见他这么高兴的样子。

      无论如何,那时的那人到底是个孩子。

      陵越从管理树木的弟子那儿讨来了一株桃花树苗,两个人在后山寻了处土壤肥沃的空地种下了。他和那人都刨得身上全是泥土,那人说要用霄河刨土,被陵越喝止,最后两个人累得东倒西歪,两柄霄河剑就那么扔在地上,也没有余力去管。

      如今过去了这么多年,那棵桃树早已不是当初的那株小树苗了。春天来临的时候,它也能绽出无比绚烂的桃花。

      那人还在天墉之时,总会来给这株桃树浇水施肥。可惜了,那人不知多久才会看到它如今盛开的模样。

      陵越缓步来到后山,桃花花瓣如天降云雨,缓缓飘落在他的发间肩头。陵越走过搭在及膝芳草之中的青砖小路,路上已经盖满了薄薄一层花瓣,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远远地就看见,在他和那人种下的桃树下,站在一个人。

      黑衣玄衫,白羽缠发,身形挺立,如一把出世利剑。

      那人似乎察觉到陵越的气息,回过头来,额前碎发拂过,露出那额心的一点朱砂痣。

      他们师兄弟多年,同寝同食,同生共死,可从未分别如此之久。

      在花瓣飘摇的桃花树下对视的这一眼,真像隔了万水千山,隔了生死离别。

      还好,终归还是重逢了。

      【肆】

      百里屠苏归来后不久,便接任了执剑长老之位。

      他的剑法果真精妙绝伦,被他指点过的弟子无不拜服,尊他为师,只是百里屠苏从不收亲传弟子。

      他深知自己性情孤僻,不好与人相处,如果兰生知晓,怕是要特别不屑地说道:“他这是怕养出一堆小木头来,给天墉城整出一个木头林,敌人一打过来,就先用木头布阵!”

      陵越任掌门之位还不久,平时事务也比较繁忙。有一夜,百里屠苏趁闲暇之隙带了自酿的桃花酒去寻陵越。两个人在住处的石桌前对坐,酒盏摆开,屠苏揭开酒坛上的封泥,一股清甜气息自夜空中浮开来,陵越道:“这酒乃是师弟所酿?”

      屠苏双手执坛,将坛身倾斜,清酒缓缓注入杯盏之中,他道:“自然。”

      陵越瞧着他眉目低垂,十分认真,一双附在黑色坛身的手指洁白修长,在月光的照耀下很是好看。陵越心想,这隔了几年,他还是长了些,高了不少,手上的骨节也变得分明。慢慢的他会脱离青涩的少年时代,成长成为一个更加优秀的青年人。

      陵越不禁心中欣慰,连语气也少了平时那份威严,变得柔和起来:“师弟远游这三年,倒是学了些手艺回来。”

      百里屠苏给两人都斟上酒,将一盏酒杯轻轻推至陵越面前,低声道:“若不学些手艺回来,如何向师兄赔罪?”

      陵越抬眼,道:“师弟何罪之有?”

      百里屠苏道:“当年我擅自做下决定,求师尊解开我身上的煞气封印,又离开三年之久,杳无音讯,师兄肯定免不了为我担心。而三年之约,我也迟了这般久,只怕师兄觉得我会食言。”

      陵越轻叹道:“你要走的路,自然由你自己来选,师兄断不会强加阻挠。我知你性情,你的决定都是经过仔细考量,我信你。我也信你会守这三年之约,只要你能平安回来,师兄也别无他求。”

      百里屠苏望着陵越的脸,陵越大他数岁,如今早已出落成身姿挺拔的青年人,身上自有一股清正威严之气。师兄自小宠他护他,凡事都要先为他考量。不论他是否履行约定,当年那般匆忙离去,终究是有愧于师兄。

      “师兄,屠苏先饮为敬。”屠苏心知陵越总不会怪他,他也不再多言,执起酒盏,向陵越方向略略一推,仰头一饮而尽。

      陵越也举盏,敬向屠苏,两人目光略一交互,都知对方心中所想。

      陵越饮尽佳酿,酒中带着一股清甜气息,入口时即在口中化开淡淡桃花香气,浓度不高,却让人心神俱醉。

      “这酒可是如何酿成?”屠苏起身为陵越斟酒,陵越看着那透明液体注入盏中,不禁问道。

      屠苏道:“取三月最初开的桃花,抽其水分,泡入由昆仑雪水所酿的酒水之中浸泡多日即可。”

      陵越道:“三月最初的桃花?可是你我所植那株?”

      屠苏放下酒坛,微微点头:“那花开得比其他花都要晚些,我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

      陵越道:“那日我遇见你,你是在折花?”

      屠苏垂目低声道:“我怕晚了,这酒便酿不出这般味道了。”

      屠苏的眉目在月光下依稀可辨,陵越再饮一盏,却觉得这月色似比酒更醉人。

      这年最迟开放的桃花,即便迟了,幸好终究还是盛开。

      两人边饮边聊,屠苏提起和欧阳少恭的最后一战,乃是万分凶险。最后蓬莱国在火焰中倾塌,屠苏用尽全力送走了兰生襄铃和红玉,却无力再保护风晴雪,他在重伤间催动悭楰龙鳞,幸亏悭楰及时赶到,救走了他和晴雪,他在万丈高空,看见蓬莱国碎裂崩塌,永沉海底。

      陵越忍不住伸手触碰屠苏的脸,屠苏一惊,从回忆中清醒,抬目对上陵越饱含担忧后怕的眼。

      陵越的手掌很大,平日里用来执剑的地方满是厚茧,屠苏闭目,慢慢将脸靠在陵越的掌心里。

      “身上可还有旧伤?”陵越低声询问。

      屠苏道:“都已痊愈,师兄无需担心。”

      虽是这样说,陵越目中担忧却丝毫未减,屠苏不禁笑了笑,心中一暖。

      他抬手握住陵越摸着他的脸的手,用力握紧。

      “师兄,你看,我就在这儿,好好的。今后你是掌门,我是执剑长老,你不用再等,不用再担忧。我哪儿也不会去。”

      孤影对月数载年,如今终盼故人归。

      月轮高升,酒意也慢慢上涌,屠苏放下酒盏,拿起身后的流光剑,据他所说,因为焚寂凶煞,平日不宜使用,当他到达幽都之时,机缘巧合之下从龙渊部族族人手中得到此剑。此剑是上古龙渊族人所铸,遗失多年,后在毁灭的龙渊废墟中被发现,辗转回到龙渊部。只是执此剑之人必须修为高深,而龙渊族人大多没有丝毫灵气,他们见屠苏修为精深,且与此剑有缘,便转赠于他。

      屠苏举剑,月华在剑身流淌,他抬起一双朦胧醉眼,低声道:“师兄,我还有一门手艺你不曾知晓。”

      陵越抬眼,见他要卖关子,自然配合问道:“是什么?”

      屠苏淡淡一笑,提剑行至对面空旷处,在月光的照耀下,缓缓举剑。

      起式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重归清明,一翻掌,迅速挽了个剑花,那一柄流光在他手中舞动,手足齐动,一招一式,干脆利落,充满战意。月华洒在他的身上,照亮了那一人一剑,人剑似乎在这一刻融为一体,一呼一吸,一收一放,如蛟龙出海,又如白虹贯日。陵越看得心下发痒,忍不住提起霄河,跃入战局,就着酒意和屠苏过起招来。

      不需用尽全力,仅仅是这一攻一破,只要是与这人,也饶有趣味。

      月光流转,于天墉城落下一地清辉。这世间两位剑术大师,在这醉酒的夜晚以剑抒怀,高山流水,知音难求,这世间懂他们手中剑、心中剑的人,也唯有彼此而已。

      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伍】

      且说时隔数年后,妙法长老在昆仑山脚下一个山村里遇上了一个小孩儿,那小孩天生眉间一点朱砂,被村中人视为不详,要处死他。芙蕖出手相助,允诺村民将带这个小孩永远离开村子,永不返回,村民方才作罢。

      芙蕖将这个名叫玉泱的小孩带回了天墉城,数日后将他引荐给掌门与执剑长老。

      屠苏初见玉泱时便眉间松动,听到芙蕖提到玉泱的身世,看向玉泱的眼神更是柔软了些。陵越一向知他,见屠苏仍旧默然不语,陵越心下了然,便又转头问玉泱:“玉泱,你为何想要学剑?莫不是盘算日后回村报仇?”

      玉泱见掌门和执剑长老均是严苛之人,本是心中惴惴不安,一听陵越这般问话,更是答不上来。

      陵越说道:“自古侠以武犯禁不在少数,你遭遇不平,心有怨恨实属平常,但若以为学剑之后便能任意妄为、快意恩仇,则不该做我天墉门下。”

      芙蕖见双方僵持,赶紧想出声圆场,不料玉泱开口道:“……掌门……弟子,不会再去找那些人。”

      玉泱说了关于妹妹的事,陵越不禁问道:“若不是为了报仇,那么,你因何执剑?”

      玉泱这回不再犹豫,抬头道:“弟子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求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男儿立世,要是连这点都办不到,又有什么用?”

      陵越深深地看了玉泱一眼,然后目光一转,看见站在一旁的屠苏。

      那人早已出落的劲如苍松,如今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玉泱,良久,他似乎感觉到了陵越的视线,回望过来。

      那人黑瞳如墨,他冲陵越微微颔首,唇边带着极浅的笑。他们都想起了年幼时那场试炼,屠苏也说过和玉泱同样的话。

      陵越心想,手中虽然执剑,仍需天意成全。然若所回护之人尚在,他不怕与天争。

      就算逆天而行也罢,不到碧落黄泉,不会罢休。

      屠苏收了玉泱为亲传弟子,玉泱成为了执剑长老唯一的弟子。百年之后,后辈问起已是执剑长老的玉泱,他的师尊如何,他都只会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那是一个传奇的人物,披星戴月而来,翻覆命运,逆转天令,哪是三言两语道得尽。

      【陆】

      又数十年时光荏苒,屠苏和陵越终于履行了多年前的诺言,双双卸下职位,下山云游。

      执剑相伴,河山万里。

      由于修道原因,两人的容貌尚停留在青年时期。一把流光,一把霄河,便是所有的行囊。人生就如飘摇逆旅,何需挂怀太多。到了如今的年纪,两人也早已看开许多。

      如今这番轻装简行的模样,倒是让屠苏又忆起当年与晴雪等人一起寻找玉横碎片的日子。

      旅途的第一站是琴川,琴川依山傍水,城中夹着河道,船夫撑着船,从水道拱桥下高歌而过。两个人去了兰生府上,如今的兰生,乃是一方大贾,家中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好不高大气派。他的容貌不再年轻,毕竟也是做爷爷的人了,当年一口伶牙俐齿,如今也能被孙子气得直喘气。

      兰生和屠苏多年不见,自然欣喜,赶紧招呼家仆好吃好喝伺候着。陵越为感染了风寒的孙月言把脉,温声叮嘱对方要好好休息,又渡了至清真气过去。屠苏靠在门边看着陵越垂目认真的模样,待对方站了起来才开口道:“师兄还有当大夫的本事。”

      陵越为孙月言掖好被角,拉着屠苏出了房,掩好门才道:“修道本就为救济苍生,法术有攻有辅,疗愈之术我不过才学及皮毛,不过对于常人,已是够用。”

      屠苏回握陵越的手,掌心挨着那人的手指磨蹭,道:“师兄已会皮毛,我却连皮毛都不会。改日师兄教教我?”

      陵越低斥一声胡闹,就见兰生差家仆来报说晚宴已经备好,就等二位落座了。陵越不放心,又叮嘱家仆给月言熬姜汤。屠苏握着陵越的手,心里想着这人心中装着整个天下,事事都要劳心费神,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心情低落,不禁和兰生二人喝得多些,兰生说道襄铃如今跟着向天笑延枚兄弟二人四处远航,还到过大陆的西方,带了好些奇形怪状的玻璃珠子给家里的臭小子玩。屠苏见他提及襄铃的时候已经面色如常,心想兰生也已经放下了。

      明明当初和孙小姐大婚那日,兰生还半夜从洞房里爬出来,拖着屠苏要和他喝酒,喝得又哭又笑像个傻子。屠苏后来悄悄送睡着了的兰生回房,在院子里碰上来寻他的陵越。

      两个人并肩坐在台阶上,斟了那些没喝完的酒,屠苏抬头看见琴川夜空上一轮冷月,轻声问陵越:“师兄,你说为什么喜欢的人不能在一起呢?”

      陵越也一同抬头,良久,他答道:“佛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皆是人间苦楚。若是没有这些分别,何来的重逢喜乐?求而不得,就珍惜眼前所拥有吧。”

      屠苏侧头看着陵越,见那人脸上落满月华清辉,俊俏出尘仿若谪仙,他似乎怕他真的就要飞走了,一把抓住了陵越的手,力道之大让陵越惊了一下。

      “屠苏?”

      屠苏盯着陵越,道:“师兄会不会与我分别?”

      陵越愣了愣,随即失笑,他抬手摸了摸屠苏的脸颊,像多次安抚幼年时从噩梦中惊醒的屠苏一般,他温柔道:“师兄不会离开你,除非死亡将我们分开。”

      屠苏握了握陵越的手,心想,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再说屠苏从回忆里晃过神来,喝得烂醉的兰生已经被家仆服侍回了房,屠苏踱至窗边,见院外街道上一片灯火通明,不禁心下好奇。正巧陵越走了进来,见桌上杯盘散乱,不赞同地皱眉道:“简直胡闹,又喝这么多。”

      屠苏闻声回头,对陵越说:“师兄,外面是什么?”

      陵越走过来,摸摸屠苏的额头,屠苏任他摸,嘴上说道:“我没喝醉,体内真气可以自行化解酒气,哪有那么容易醉。”

      陵越不放心地说:“即便如此,对身体仍是不好。”

      屠苏挽了他的手,道:“别担心,偶尔一次,没有大碍。师兄,你还没有回答我,现在是晚上,外头街上为何那么亮?”

      陵越说:“这几日都是琴川的花灯节,街上自然全是花灯了。”

      屠苏道:“多年之前,我初来琴川,正巧也碰上花灯节,只是那时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细看。”

      陵越道:“既然如此,不如随我出去走走,也给你醒醒酒。”

      屠苏自然没有异议,两人披了外衣,一同走到琴川街上,只见河道两岸,张灯结彩,各色花灯由竹竿扎好,一层一层垂挂着,随风摇曳。夜空里飘着无数的孔明灯,如繁星在空中汇成沧海,缓缓上升。河两岸有垂髫小儿、窈窕淑女,弯腰放着河灯,河灯随着水波缓缓流淌,照亮了漆黑的河面。

      屠苏走着走着,被路旁的商家忽悠得买了几串糖葫芦来,陵越有些哭笑不得,就见对方撕了外层裹着的糖纸,递了一根过来。

      陵越道:“这些都是小孩子吃的。”

      屠苏也不在意,兀自衔了一颗在嘴里咀嚼,他说:“师兄小时候可有吃过这个?”

      陵越想了想,摇摇头。屠苏道:“那就对了,小时候没有尝过,如今补上,不是正好?”

      陵越怔了半晌,被那人拿着糖葫芦碰了碰嘴唇,清甜的气味马上在唇上蔓延开来。屠苏好似不小心地说:“碰到了?”

      陵越知道这人又要说“碰到了就不好再给别人吃了”云云,连句胡闹都呵斥不成,只能张了嘴吃下那颗糖葫芦。

      屠苏笑了笑,一双黑眸里被灯火照亮,看起来亮晶晶的。陵越看着他,嚼了嚼那糖葫芦,里头的山楂有点酸,不过也不是不能忍受。

      沿途屠苏又买了许多小玩意,满满地装了一口袋,陵越在一旁一直摇头,却也没有阻止。

      最后屠苏买了一盏花灯,拉着陵越走到河边,挑了处人少的地方,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下通往河道的阶梯。

      屠苏将花灯点着,慢慢地放在水面上,他说:“师兄,等我松开手,你要记得许愿。”

      陵越道:“你呢?”

      屠苏道:“一盏花灯自然只能有一个愿望,不然就不灵验了。”

      陵越点头道:“那你等会,我再去买一盏。”

      屠苏伸手拉着陵越的衣摆道:“不用了,师兄,我没有什么愿望。”

      陵越讶异,还没反应,只见屠苏松了手,花灯被水波带着就往河道中间飘去,屠苏道:“快许愿!”

      陵越一时也来不及多想,赶紧闭了眼心中默念。睁眼的时候那花灯已经不知飘去何处了。

      陵越道:“不行,这个花灯已经被我许了愿,我再去买一盏。”

      屠苏拉住他的手,力气稍微大了些,陵越被拽了一下,脚下往前走了一步,就被屠苏揽住了腰,一双唇覆了上来。

      此时天空突然一声长鸣炸响,陵越只见屠苏一双眼,还有背后夜空五彩烟火如繁星直坠九天,万条彩色丝绦从夜空垂落,划过一道明艳残光,又消弭无形。

      屠苏略微后退,抵着陵越额头,轻声道:“我无需许愿,因为我所有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

      【柒】

      屠苏将满兜的小玩意都留给了兰生家的小孙子,次日二人便启程告别。

      江陵通往安陆的途中,他们经过了铁柱观,陵越不久前听闻前任观主明曦子已仙逝,便到了铁柱观祭拜。屠苏一到此地便回想起当初与噬月玄帝一战,与陵越去安陆的路上,他问道:“师兄,你觉得人和妖怪会有友情么?”

      陵越惑道:“何出此言?”

      屠苏道:“当年我在铁柱观禁地与噬月玄帝一战,它告诉我是道渊真人与它结交在先,后又背叛于它,它才会被囚于水底。”

      陵越沉思了一会,道:“也不能说道渊真人有错,毕竟噬月玄帝是噬人性命的大妖,若是真的放任它为非作歹,道渊真人恐怕于心不安。”

      屠苏沉默,陵越拍了拍他的手背,道:“这世间本就无绝对的是非对错,人与妖也不会绝对的正邪两立,你想想襄铃,她和你不就是朋友吗?”

      屠苏道:“我总想着这世上可以变得更好一些,喜欢谁就能和他永远在一起,朋友也永远肝胆相照。”

      “生命不会长久,情谊也自会消散。最开始的时候,噬月玄帝肯定也与道渊真人有过一段很好的时光吧……”

      屠苏轻叹一声,揽了陵越在怀,两个人抱了一会。陵越道:“马上就是除夕了,不如我们在安陆过完年再启程吧?”

      “嗯。”

      只要与你一起,哪里都是归宿。

      【捌】

      还未到除夕,安陆县就已经张灯结彩,充满年味了。陵越和屠苏帮钱奶奶在屋檐上挂灯笼,钱奶奶的儿子在进京赶考的途中失去了联系,如今已经整整三年未归家了,钱奶奶每天就坐在大门的门槛上痴痴地等,邻里乡亲都说她已经疯了。陵越听闻此事,心中不忍,唤屠苏来一并帮奶奶准备过年的事务,幸好奶奶神智还是清醒,见两人自愿来帮忙,心下很是欢喜,在两人忙活的时候就一个人烧火做饭,似乎又回到了儿子还在家的日子。

      屠苏提着灯笼,足下一蹬,借着廊柱就攀上了屋檐,把一旁的小孩儿乐得直拍手,叫他再来一个。屠苏挂好灯笼,无奈地下了屋檐,提着另一个灯笼又蹬了上去。

      陵越写得一手好字,写了副春联贴在奶奶家大门前,又贴了倒福字和关公画像。刚忙完就听见上头有人唤他,陵越一抬头,就看见屠苏从屋檐上蹦了下来。

      陵越一惊,回过神来直说屠苏胡闹,屠苏忍不住在那人脸颊上亲了一口,马上就被塞了一个篮子打发去买菜。

      屠苏兜兜转转,在城内迷了路,绕到戏台附近,就见那儿正在搭建,几个小厮扯着嗓子在那儿喊,说除夕夜里戏班子有重头戏,还望大家来捧场云云。屠苏心想,上次来到安陆,错过了一出,年幼时便向小婵吹嘘过城里的戏班子,如今这般大了,还从未真正看过。

      屠苏出了戏台,好不容易才找着卖肉的肉商,一口气买了好多,才想起阿翔已经不在了。

      他低头看着篮子,心想这么多肉,他们三个人,大约是吃不完的。

      回钱奶奶家的路上,屠苏见一书生打扮的男子坐在路边,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在这人人都有家可归的安陆县,显得尤其突兀。屠苏走上前,低头看了那人的脚下,才问道:“这位兄台,为何徘徊于此?”

      那人瞪大了眼,看着屠苏,半晌才讷讷道:“我……我不记得我家在哪了。”

      屠苏道:“那你可记得家里房子模样?亦或是父母相貌?”

      那人低头想了想,然后又困惑地摇了摇头,道:“我之前出了点事,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有个老母亲,她肯定还等着我回来。”

      屠苏心下有了计较,对那人道:“你稍等一会,我马上来找你。”

      他回到了钱奶奶家,把篮子放在灶台上,陵越见他回来,问道:“怎么去了这般久?”

      屠苏道:“我找到钱奶奶的儿子了。”

      陵越道:“当真?他在何处?”

      屠苏道:“我还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奶奶的儿子,得先去问过奶奶才行。”

      屠苏找到钱奶奶,问:“奶奶,你的儿子可是额头上有疤?”

      钱奶奶道:“你怎么知道?小的时候他不小心磕到桌沿,额头这儿有一个这样大小的疤。”

      屠苏呼了口气,道:“钱奶奶,我找着你儿子了,一会就带他过来。只是他出了点事,不大记得清事情。”

      钱奶奶瞪大眼睛,喜道:“真的吗?他在哪里?”

      屠苏道:“我现在去领他过来。”

      钱奶奶马上颤颤巍巍地进了屋:“我要赶紧……他一路肯定受了苦,我要做饭给他吃……”

      陵越望着钱奶奶的背影,皱眉道:“屠苏,当真有这么巧的事?”

      屠苏点了点头,出了门,不一会,就领着钱奶奶的儿子进来了。

      钱奶奶一见儿子,立刻老泪纵横,抱着那人摸摸脸又摸摸手臂,又哭又笑说瘦了瘦了,那人见到奶奶,也想了起来,一时两母子都潸然落泪。

      陵越上去安慰二人,扶着奶奶进了屋,奶奶感激他和屠苏,留他们一起吃年夜饭。

      屠苏坐在屋外的石阶上,望着太阳渐渐落山,给安陆县染上一片落日余晖。陵越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一时陷入沉默。

      “师兄,你说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屠苏突然道。

      陵越道:“嗯。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屠苏道:“我只是不忍心……”

      “我知道。”陵越低叹,“不只是你,我也……很想念我的母亲。”

      每逢佳节倍思亲。

      屠苏看到太阳终于落了下去,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亮了起来,整个安陆县被红灯笼所笼罩,对面的戏台已经搭好了,此时正在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两人又对坐一会,钱奶奶唤他们进去吃饭,四个人围了一大桌子菜,屠苏吃了个大饱,还要被硬塞下一碗饺子。陵越也撑得不行,两个人赶紧借着外头唢呐声越来越响遁出去看戏。

      戏台外早已围满了人,屠苏往里头张望了几次无果,幸好戏台建的高,戏子上台的时候,还看得见半个身子。

      这第一出唱的是《富贵青天》,说安陆县钱氏一个大户的传奇故事。武生在戏台上连翻了十几个跟斗,下头跟着连连叫好。第二出又唱婉转凄美的爱情故事,那女花旦水袖翻转,执象牙笏板唱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屠苏一惊,才发现手中空了,他本一直抓着陵越的手,怕是刚才被人潮冲散了。

      屠苏顾不上看戏,赶紧回头去寻。结果没走几步,就看见陵越站在戏台附近一盏灯笼下。

      他抬头看着月亮,和屠苏走散了也不着急,仿佛知道屠苏会找来。

      而屠苏的确会找来。

      无论天涯海角,就算跨越生死,他也会越过重重人潮,找到他,握住他的手。

      陵越似是与他心有灵犀,回望过来,见他被人群挤的狼狈样子,忍不住笑了。

      那女花旦婉转的歌声又在屠苏耳边回荡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玖】

      第二日,钱奶奶从梦中醒来,对陵越和屠苏说,昨夜似是儿子托梦而来,陪她吃了年夜饭后,正式告了别,说他在进京路上出了事故,已经身首异处,希望母亲勿要再盼他归来。

      陵越和屠苏又陪了钱奶奶几日,等到她彻底走出心结后才告辞。陵越在安陆城外一棵枫树下替钱叁渡了魂,盼他下一世轮回莫要再遭无妄之灾。

      后来屠苏和陵越又去了很多地方,真如当年所约定的一般,一起踏遍山河万里,行侠仗义。

      再后来,他们隐居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他们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比剑,陵越依旧输给了屠苏,亦是输得心服口服。

      那时的陵越马上要过期颐之年,一头青丝尽成白雪,屠苏每日为他束发。后来干脆施了术法,将自己的头发也变白了,屠苏说:“师兄,我们这算不算是白头到老了?”

      陵越微微垂目,笑他一把年纪还在在乎一些小事。

      屠苏道:“这怎么会是小事?这世间有多少痴情儿女,为盼一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终身却求而不得。”

      “而我如今求得了。这世间再幸福的事,也莫过于此。”

      他们忆起很多往事,久远地仿若隔世。岁月太长太久,那些血腥杀戮,生死别离,等待,焦灼,故友,敌人……如今都已经随风散去。

      就像这江湖,总会有新的传说诞生。一入江湖岁月催,少年弟子江湖老。而如今,他们都老了,世间时代更迭,他们早已退出了舞台。

      我辞江湖去,我携子共老。

      【拾】

      某年春日,陵越坐于窗前,窗外细雨绵绵。他把手中的霄河剑递给屠苏,这把剑已经伴他百年时光,早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屠苏执着他的手,陵越淡淡地笑了,他说,师弟,我真的很高兴,当年你能回来。

      屠苏说,我也很高兴。

      陵越说,谢谢。

      屠苏说,等我。

      陵越说,好。

      屠苏握着他的手,又等了半晌,再无回音。手中陵越的手,已经渐渐冰冷。

      【零】

      “介于你一生以天下为重,对世间苍生满怀善心,在散魂之前,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百里屠苏望着四周漫漫虚无。

      他说:“我还欠人两个约定。”

      “三年后,做他的执剑长老。与他仗剑天涯,踏遍山河万里。”

      “小家伙……口气可不小,你这是不想死?”

      “可是你的魂魄因为凶煞之力早已四散,再难重组,你想重生?这可是逆天而行。”

      “逆天而行也罢,你只要说你办不办得到?”

      “哼……这世间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只是这样强行重组,等你死后,就连荒魂都不是了,会彻彻底底,消失的干干净净,就连历史上,他人的记忆里,都不会有你的存在,这样也可以?”

      百里屠苏垂目,道:“只要能一直陪着他,直到我失去这唯一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我愿拿一切相换。”

      “呵呵呵呵……有意思,那我便和你做这个交易。”

      ……

      陵越墓旁,有一块无字墓碑。某一天,墓前交叉插入地面的两柄剑中,流光剑突然崩裂,化作齑粉,四散而去。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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