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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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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漫长的夜晚过去,柳卅在医院病房中迎来了曙光,容匪就躺在他隔壁的病床上。他们两人被推进急诊室的时候,容匪已经昏睡了过去,柳卅也好不到哪里去,医生剪开他的衣服,检查他后背的刀伤时他没能撑住,晕了过去,醒来后人已经到了病房里,一睁眼看到司马九龙忙问他容匪的去向。司马九龙黑眼圈重得像抹了煤灰,强打起精神和柳卅说话,指指邻床,说:“人没事,就是急诊医生和护士被吓得不轻,直嘀咕说这人没了心怎么还有气,也没脑死也没怎么的,还给他做了手术。”
“手术??”
“哇柳爷,他胸口那么大个窟窿不得缝上啊?”
“那他……他的心脏怎么办?”柳卅也糊涂了,一个人没了心,到底是算死了还是勉强也能称得上活着?
司马九龙拍了下柳卅的被褥,道:“他好端端的呢,真没事,你看。“
说着他站起来去探容匪的鼻息,脸上本带着笑,手指才放到容匪鼻下,骤然变了神色,紧张地收回了手,柳卅吓得直接跳下了床,扑到容匪床上自己去试,手还没伸出来呢,就听到容匪平稳的呼吸声。柳卅怒气冲冲地剜了司马九龙一眼,憋着声音道:“这种时候了,你和我开什么玩笑?”
司马九龙看他是真生气了,扶他起来,忙不迭说:“柳爷您别担心了,他这个情况太特殊了,要排心脏移植他都不能挤掉那些病人排到第一个去。他还活着。”
柳卅坐回床上,手指捏着手指,紧盯着容匪,他没骗他,他没了心真的还能活下去。
司马九龙又和他说起容匪手术时的情况,容匪失血过多,医生找到同血型的血给他输血时,他的身体却闹起了别扭,血一输进去就全被他吐了出来。后来也不知怎么,他自己又恢复了过来。司马九龙还道,医院里消息传得快,已经有人来找他,旁敲侧击地要找容匪去做实验了。
“我一想,这怎么能成,人体实验啊这是!绝不能答应,就叫了几个兄弟过来看门,这才没人来问了。”
柳卅听到这里,弯腰穿上鞋子,对司马九龙道:“既然他没事,那我就先去办我的事了。”
司马九龙道:“您好好养伤吧,有什么事吩咐我就成了。”
柳卅竖起手掌:“不行,这件事必须我去办,我的武功,怎么能让你去还?你也还不了。“
司马九龙明白了过来,他想劝一劝柳卅,可话到嘴边自己咽了下去,柳卅这说一不二的个性,容匪劝他不一定劝得住,况且追本溯源,这事确实是他做的不地道,司马九龙也不想自己找骂了,还给了柳卅一张名片,说道:“这是昨天那个人给我的名片,您要去找,就按着这个地址找吧。”
“他人呢?”
“在太平间躺着呢。”司马九龙说完,又接道,“这样吧,我陪您一起去,把尸体给人送回去。”
柳卅没同意,说:“这里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处理,你找一个信得过的人陪我走一趟就行了。”
义理和大局未定,还有叶卜这个变数没处理好,司马九龙确实走不得,但他又实在担心柳卅此行真被人戳瞎了眼睛,成了个瞎的回来。他正陷入两难,柳卅这时拍了拍他,宽慰起他来了:“你放心吧,这个世界我已经看够了,就算瞎了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义理和的招牌可比我的眼睛重要太多了。”
司马九龙听后,立即叫来自己的一个心腹手下,千叮万嘱一路上一定要照顾好柳卅,他虽然已经行动自如,但毕竟有伤在身,还是不宜太过操劳。
柳卅要出远门的消息,司马九龙第一时间就通知了田曼迪,田曼迪匆忙赶来可还是没能赶上给柳卅送行。司马九龙把她带到病房里去见了容匪,顺便将昨晚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她,故事才开始,田曼迪就听得一愣一愣的,柳卅和容匪的存在本就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到现在也还没彻底相信柳卅就是五十年前的那个柳爷,结果又冒出来个吃人心的怪物,而容匪这个老不死的竟然没了心也能活下来!田曼迪听到后来已经质疑起了司马九龙话里的真实性,都有些恼了,打断了司马九龙就问他:“柳卅受伤,你没看好他,我不怪你,反正那个刀疤脸是死了对吧?你也犯不着编这么个故事说给我听。”
司马九龙拉长了脸:“曼迪姐,我骗你干什么,都是真事儿!要不你等柳爷回来……还是等他醒了,你问他!”
司马九龙往容匪床上一指,田曼迪侧过了身,和司马九龙讲起了悄悄话:“叶卜被逮捕的事他还不知道吧?”
这事也发生在昨晚,司马九龙也是才从田曼迪那里听说的,他道:“应该不知道,昨晚打打杀杀的,他直接就昏迷了,被推进了手术室,我一直都在这里陪着,他没醒过。”
田曼迪面露欣喜,她打了个哈欠,说:“那好,我再回去睡会儿,你也休息休息,别整天看电视午夜场电影,做的梦都这么离谱。”
“梦不离谱那还是梦吗?!”司马九龙给自己抱不平,“再说了我那不是梦!是真事!”
田曼迪看他又是跺脚又是比拳头的,就拍了拍他,说:“好,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回头你不当□□了就去写小说。”
司马九龙无话可说,瘫坐在椅子上,也不送田曼迪了,瞅着容匪念起了天灵灵,地灵灵,只盼他早日醒来,好帮他在田曼迪面前洗刷自己这个胡编乱造的污名。
司马九龙这套临时起意的咒语显然没什么功效,柳卅走了两天了,容匪还在床上躺着,手指都没动一下。每天都有一大群医生来给他检查这个检查那个,来得最勤快的是一个心血管疾病的专科医生,姓苗,几乎都要在容匪这个病房里住下了。司马九龙和他混熟了,两人闲着没事就坐在柳卅的床上打扑克,司马九龙从没见过这么闲的医生,埋汰了他两句,苗医生就顶回他,说已知的多数疾病都源自于心脏问题,自己这是在给人类医学将可能发生的跨世纪的突破做贡献,要是能从这个病患身上获得些许样本,就能早日实现人人无心,人人无忧的美好局面了。
司马九龙越听这话越不对劲,干脆把随身带着的枪拿了出来,放到牌局上。苗医生见了也不怕,还笑呵呵地说:“大哥,您这□□也挺闲的,唉!你把我的鬼牌抽走了,你又输啦!”
司马九龙连输三局,收拾纸牌的时候问苗医生:“你说这个人怎么就是不醒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是心脏专家,可他没有心,我也没法子。”苗医生建议司马九龙要是实在着急,大可去求神拜佛寻点心理安慰。司马九龙想了又想,反正现代医学是没法解释容匪的病情了,满天神佛或许真能帮上忙,他便找了两个马仔,让他们去高林庙给他求了个平安符回来在容匪床头挂着。
这平安符挂上去的当晚,司马九龙就接到了柳卅那边的电话,他派去照顾柳卅的手下打来的,尸体送到了,柳卅的手筋脚筋被挑断,他还要自毁双目,被对方家长拦了下来,人没瞎。
司马九龙叹了口气,说:“眼睛还在就好,人没事就行了。”
柳卅的那身好本领到底还是没了。
而容匪这边也出现了转机,他醒了过来。
半夜里忽然睁得眼,当时司马九龙没在医院,正和田曼迪还有几个一条船上的坐馆商量隔天开个大会彻底夺了叶卜权的事,听说容匪醒了,司马九龙风风火火地赶去了医院。他踏进病房的时候,苗医生已经在了,正和容匪说话,问东问西,看到司马九龙热情地着招呼他过去,冲那个平安符挤眉弄眼:“怎么样,有用吧?你看这人不就醒了吗?”
好像容匪醒过来有他一份功劳似的,司马九龙没搭理他,走到容匪床边,对他道:“容先生,叶卜之前来过了,柳爷和您都受了伤,咱们啊暂且休战,你身体哪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他鬼话连篇,生怕容匪又跑回叶卜哪里坏他们的事,打算暂且先稳住他,起码等明天他们的会开好了再放他出去医院。
容匪看看他,似是相信了他的话,司马九龙心下窃喜,没想到他心眼这么多的一个人这么简单就被唬住了,可容匪却在这时说:“你是谁,叶卜是谁,柳爷又是谁?和我什么关系?”
司马九龙一瞪眼,傻了,那苗医生很是兴奋,拱他戳他,拉着他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吗?”
“什么??”
苗医生笑道:“俗话称失心疯!”
容匪听到“疯”这个字眼,皱起眉从床上起来就往外走,司马九龙拦了他一把,被他客气地推开,还道:“听这位医生说我住院的这几天是您在照看着,那还多谢您了,现在我好了,我要走了。”
“你要走去哪里??”
容匪的口吻淡漠:“回家。”
司马九龙没再阻拦,但他跟着容匪出了医院,这容匪要么是真的失忆,要么是装病想要蒙混过关,无论如何他都得留心着他的一举一动。司马九龙跟踪的技术并不高明,很快就被容匪发现,他站在马路中间对着司马九龙藏身的树丛看了两秒后,径直走过去,司马九龙想溜,可容匪人已到了他面前,问他道:“你想找杀手?”
“啊?”
“那你是想当杀手?”
司马九龙摇摇头,容匪奇怪了:“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司马九龙讪笑着走开了,可他随即就赶去了朝阳街,远远地往98号二楼看去。203的灯亮了起来,窗边出现了道剪影,容匪确实回家了。
司马九龙还是担心他会回去找叶卜,发短信支会了田曼迪一声后,在容匪楼下盯了一宿。后半夜的时候他蹲在奶茶店门口抽了两包烟,奶茶店一开门他就钻了进去,坐在靠窗的位置继续盯梢。临近中午,容匪从楼里出来,司马九龙赶紧移开视线,过了会儿,他才敢再往外看,但此时容匪已经不见了。司马九龙霍地站起,容匪的声音却从他前方传来,这家伙竟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走进了奶茶店,坐到了他面前。司马九龙一夜没睡,头有些晕,如今晕得更厉害,他清清嗓子,硬是扯出了个笑,和他打招呼:“你好,你好,我想了一晚上,我是打算找杀手的。”
容匪挑眉,眼角一斜:“司马九龙,你没事吧?到我这里找杀手想干掉叶卜?”
这昨晚还不认人呢,难不成一晚上过去他的记忆已经都回来了?演电视剧都没这么快的。
司马九龙道:“你不记得昨晚的事情了?”
容匪靠在椅背上,嘴角扬起:“我正要问你这件事,柳卅给我的信,你放哪里去了?”
“信?”
“对啊,你不是说他给我写过一封信吗?”
司马九龙不解道:“不是你自己烧了吗?”
之前烧得那么果决,怎么现在又要找这封信呢?
容匪皱起眉,还怪司马九龙胡言乱语,气道:“我烧柳卅写给我的信干吗?“
司马九龙彻底被他绕晕了,烧信的人是他,要找信的人也是他,不记得的是他,记得的人也是他,就道:“我怎么知道你烧他的信干什么,我要给你看的,你自己不想看。”
容匪一拍桌子,陡然怒了,此前的冷静漠然全无,两团怒火烧着他的眼睛,司马九龙几乎不敢出声,但容匪的眼睛一眨,人又镇定下来,笑着看司马九龙,说:“他还不识字,怎么可能给我写信,哈哈。”
“你说谁?”
“柳卅啊。”
“他怎么不识字,他的字写得很好看。”司马九龙说道。
容匪哼了声,兀自行到了外面。司马九龙快步跟上,他倒要看看这个容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回容匪并没对他有所忌惮,或许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一个人在云城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先是去了沙区吃河粉,要了两碗光看着也不吃,接着他又去了新旧里,盯着一棵丁香树发呆,路上他买了许多酒,两个酒碗。丁香树看够了,他就席地而坐,将两个酒碗摊在面前,满上酒,自己举起一个去碰另外一个,两声脆响后,他说道:“你到底是真哑巴还是假哑巴?”
他对着空气说话,还玩起了自问自答,自己回道:“没吃饱,没力气说话。”
说完他狂笑起来,灌下一杯酒,又斟满了,说:“我问你,你叫什么?”
他自个儿沉默了阵,表情都跟着严肃起来,但马上又笑开了,望着远处,手一指,道:“这棵柳树今年正好三十,三十为卅,你就叫柳卅吧!”
可附近哪有什么柳树,柳卅更不在他身边,他却越喝越起劲,越喝越兴奋,坐着喝不过瘾,拿起酒瓶迈开了步子在大街上边走边喝,边走边说。
“我让你进去拜师入门,你倒好直接把白有道杀了,我之前和你说过什么,你全都没听明白是不是?”
“你说的都有道理,可是杂草挡在我眼前,我看到了不痛快,现在我痛快!”
“小娥对你那么好,那么美,你干吗不要她?”
“你管不着。”
“我怎么管不着?你的命是我的,你爱谁,你喜欢谁,你自己都没权力管,只有我能管。”
“我喜欢谁是我的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就在那里让我好好喜欢着吧,你别动,哪里也别去,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那你老了死了怎么办,我还得一直傻站站着等你来爱?我不要,爱有什么稀罕的,你去找一个别人爱去吧。”
一阵静默后,容匪又笑起来,说:“真不该给你取名姓柳,把你的心思都取木了,好吧,你要爱就爱吧,我这颗心就给你了!你拿去吧!”
司马九龙确信容匪是真的疯了,他徒步来到了一片墓地,扔下酒瓶,沿着长长的阶梯一步一步往上走。
他来到了柳卅的墓前,那块深灰色的大理石墓碑反射出幽幽的冷光,容匪一伸手拨开墓前的荒草,摆上路上买来的瓜果鲜花,低下头看着墓碑上的相片,缓缓开口:“我没死,没能死成。柳卅,我回来找你了,你人又去了哪里?你的爱呢,你给我看看,你把它们放在哪里了,快拿来给我。”他的手指碰到那墓碑上的黑白照,轻轻地,小心地抚了好几遍,叹息着说,“我的贵人怎么不是你呢?你那么贪心,我给你十个心愿,一百个心愿,好不好?”
容匪后来又去了后海码头,他在海浪里走,在沙滩上痴痴迷迷地找一个人,逢人就问。司马九龙也被他拦了下来,他又认不得他了,只管问他:“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司马九龙打断他:“你要找柳卅是不是?”
他说出这个名字,容匪很是茫然:“柳卅是谁?我在找一个哑巴,他不会说话,人很白,个子高,你要是看到了他,就让他来找我,我有好多东西要给他,他也有很多东西要给我。”
他说完又跑开去找别的人发疯了,司马九龙一时无法忘记他看他时的眼神,他没有装疯卖傻,他确实患上恶疾,失心疯了。
当天晚上柳卅回到了云城,司马九龙联系上他后,把他接到了后海。容匪疯了一天疯累了,正躺在一艘快艇上睡觉。柳卅看到他,敲了敲船身,容匪睁开了眼睛,爬起来看着他就说:“你长得好眼熟。”
司马九龙小声告诉柳卅:“柳爷……他不认人。”
柳卅对他挥了下手:“你先走吧,我带他回去。”
司马九龙识相地走开,柳卅在栈桥上坐下,脚踩着快艇,对容匪道:“我不是楚林夏,你认错人了。”
容匪挪近了些:“楚林夏是谁?这名气怪好听的。”
柳卅对他招招手,容匪坐得更靠近他了,柳卅抓起他的手,将他的手心摊开了,在他手里写字。
他先是写了个柳字,后来又写了个卅,写完微笑着看容匪:“我的名字。”
容匪轻哼:“不怎么样。”
“我听说你在找一个人。”
容匪看他:“对,你见过那个人吗?是个哑巴,你见过他就不会忘记他的那双眼睛,他的眼睛……”
他盯住了柳卅,柳卅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没想到容匪把他拉到了快艇上,小船左右摇摆,溅起了些水花在柳卅的手臂上,容匪道:“他有双不认命的眼睛。”
柳卅颔首,在快艇上坐好:“我知道了,我认识他。”
容匪激动起来:“你认识他?”
“他也一直在找你。”
“真的??”
“嗯,他还和我说过,如果我找到了你,他有样东西要我转交给你。”柳卅的鼻尖擦过容匪的鼻尖,他亲了他一下,但又很快和他分开,“他还说你是对他最好,最好的人,他很爱你,他会一直等你,他相信转世轮回,你终有一天会再出现,现在他梦想成真了,他会很高兴的。”
容匪听他说话听得有些沉醉了,哑着声音呼唤他的名字:“柳卅……”
仿佛这是一个咒语,多年几遍,那哑巴就会从地缝里钻出来,来抱一抱他,爱一爱他。
柳卅摸着容匪的手背说:“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容匪相信了他,他跟着柳卅走了。
他们先去朝阳街休整了一晚,第二天搭船去了鲨鱼岛。两人在柳卅的故居住下了。
容匪的失心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认出柳卅,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发生过什么,他们又经历过什么,这种日子里他就会整天整天地盯着大海发呆。柳卅知道他是在忧愁叶卜的第三个心愿,叶卜被正式起诉了,田曼迪伙同一群坐馆将他正式挤下了龙头的位置,马贵要找他帮的忙他算是帮完了。他时常和容匪说,没关系,心愿没有期限,不完成就不完成吧,就这么拖着欠着。容匪每每听他提起这件事就会从他身边走开。他清醒时很少和柳卅说话,眉心总是紧紧皱着,一脸的不痛快,只有做`爱时才会放轻松些。
(打码)
他的疯病有时很安静,就只是念叨哑巴这个人,说他的眼睛,他不爱穿鞋的坏毛病,他给他的绿手帕,他们差点死在两杆手枪下,还说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一个叫楚林夏的人,他听到会难过;有时又很躁动,会到处乱跑,抢别人家的饭菜,抢别人家的鸡鸭鱼肉,圈在自己身边,说是给哑巴留着的,哑巴爱吃,总是吃不饱,他不愿看他吃不饱。哑巴没有爹,没有妈,他得照顾他,得对他好,不然他就太可怜了。
柳卅跟在他屁股后头帮他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就想,他的失心疯反正也治不好,就随他去吧,他仿佛一下多了另两个容匪可以爱,那另两个容匪也都明明白白地爱着他。
容匪始终不相信柳卅就是哑巴,他说,哑巴没有名字,柳卅有,他们不一样。
柳卅也没法反驳他,只好笑,或许这个时候他该掉眼泪,他爱的人发了疯,不认得他了,可这事哪里又值得哭呢。他心里知道,容匪要找的哑巴就是他,是过去某个时刻的他,他如此牵挂着他,他就高兴。
田曼迪和司马九龙每个星期都会来探望柳卅一回,容匪正常时会来和他们搭话,开几句玩笑,有次他们过来正遇到容匪发病,站在海滩上张牙舞爪地要和柳卅打架。司马九龙一打听才知道,柳卅这天洗衣服,把一块手帕洗了,容匪不干了,说柳卅偷了哑巴的东西,问他是不是把哑巴给藏了起来,要他赶紧交人。柳卅不搭理他,招呼司马九龙和田曼迪去珍味饭店吃饭,容匪追着他们骂,骂得不过瘾还在沙滩上撒野,司马九龙隔着窗户看着,小声问柳卅:“他没事吧?不用去看看?”
他一问,柳卅吃了两大口白饭放下筷子就出去了。田曼迪踢了司马九龙一脚:“他就是发疯,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你就让他疯吧,这下好了,饭都吃不安稳了。”
司马九龙干干地扒饭,珍味饭店的菜炒得还是那么难吃。
不一会儿柳卅就把容匪带进来了,容匪不吃,干坐着,半晌过去,忽然开腔:“叶卜怎么样了?”
司马九龙知道,他这是恢复神智了,遂道:“正在忙着保释的事。”
田曼迪又是一脚过来,司马九龙干脆什么也不说了,塞了自己满嘴的蛤蜊肉。
容匪笑笑,道:“我就随便问问,我不出去了,就在这里待着,我一个失心疯的废人,还能成什么事?”
柳卅看他一眼,问道:“喝酒吗?”
容匪板起脸:“我把心都给了你了,你现在倒要用酒来害我了?不喝,喝多了就死了!”
司马九龙腹诽,之前看你喝了那么多,现在不也好好的吗。可脑筋一转,又想,原来容匪知道自己失心疯的事啊。
他望向柳卅,柳卅听了容匪的教训,不生气反而笑了,司马九龙给田曼迪使个眼色,照顾疯子照顾久了,这柳卅恐怕也要精神分裂了。
田曼迪岔开了话题,对柳卅道:“叶卜那小子贼心不死,柳爷我怕他对您不利,您看是不是暂时先去别的地方避避风头?”
柳卅如今武功全失,司马九龙看他站久了都有些费劲,虽有个容匪在边上,但这个人阴晴不定的,不在关键时候惹点什么事就阿弥陀佛了。
柳卅道:“他要来找我就让他来找我吧,我这笔仇他始终记恨着,不做个了断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容匪听到此处就离了席,他一走,柳卅心神不宁,吃饭的动作都放慢了,田曼迪便说:“那我们也不打扰了,这次来就是想提醒您一声,这样吧,我会派几个兄弟过来看着码头,还是安全要紧。”
柳卅应下,冲他们打了个招呼,放下点钱就走了。他跑出去追容匪,容匪还没走远,正和沙滩上的一只螃蟹过不去。柳卅把那螃蟹捏起来放回到海里去,回来对容匪道:“你别想叶卜的事了。”
容匪不客气地呛他:“谁说我在想他的事?”
柳卅走在他身边,没了声音,容匪又说:“在想你的事。”
“我有什么事好想的?”
容匪道:“你整个人都值得想。”
柳卅红了脸,笑着要去牵容匪的手,容匪没有回避,也握住了他的手,两人沿着一条通往村落的小径散步。
“我在云城定居的第二年,遇到了楚林夏。我被刀疤脸追杀,颠沛流离了四十多年,遇到他时,正是我最需要慰藉的时候。”
夕阳西下,海面上霞光万丈,天空中橙色混着紫色,像是画家的画布,随手几笔就将蔚蓝的底色抹去,恣意渲染。
容匪平淡地说着他和楚林夏的故事:“他身体一直不太好,总说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就拼命赚钱,存钱,想带他去周游列国。有一次他感染了肺炎,住进医院,我去看他。他的状况很差,我甚至以为他会就这么死了,那一晚我陪着他,想了许多。我有长生不老的体质,我愿意分我这许多命给他,但我要找谁去分,找谁去给?他总有一天会死,我与他的故事……我与这个世上许多人的故事,哪怕才发生,其实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
柳卅偷偷瞧他,容匪转过头截住了他的视线:“你偷看什么?”
柳卅这下光明正大地看起来了,容匪掐他的手心,好笑地看着他:“我喜欢过他,但是我们有缘无分,最后还是分开了。”他往前看,说,“我不想和你分开。
“五十年前我没死成,你因缘际会也活到了现在,五十年后我们又重逢,你就是我的缘分了吧。”
“我不要和你分开。”
他一味眺望远方,姿态已近顽固。他对柳卅说:“如果哪一天我疯得回不来了,疯得把什么都忘了,你能不能把我找回来?”
柳卅低了低头,再抬起头时,容匪已经来到了他前面,停下了脚步,手指伸进他的头发里,吻了他的嘴唇一下:“你要记得去找我,只有你……你找到我,我就会跟你回来了。五十年一场梦,梦到最后就只剩下你了。”
他从未在柳卅面前如此袒露过自己的心迹,声音和形象都显得格外虚弱。他在哀求他。
柳卅听得没了主张,只好抱紧他,匆忙回答他:“这有什么难的?”
这个清醒的傍晚仿佛是容匪最后的回光返照,入夜之后他的精神又不稳定了,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安,看谁都充满敌意,对着一棵树,一根草都能大发雷霆。就连柳卅要靠近他都被他起掌打开,那一掌还是内劲十足的一掌,打得柳卅胸口立即起了瘀青,不得不回到屋里,在床上躺下休息。容匪在屋外发了一阵癫,又冲进屋里来找出了两个大碗,慨叹道:“你我分别五十年,就当这一杯酒管十年的情谊吧。”
说着,他喝下五杯空气,摔碎两个白碗,大笑着一屁股坐到地上。柳卅怕他被地上的碎片划伤了手脚,想去清理,可他人才站起来,一枚子弹穿破窗户擦着他的脸,打进了墙壁里。柳卅在床上打了个滚,忙看过去,昏暗中,叶卜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把枪,枪口装了消音器,那长长的枪杆正对着柳卅。
“柳卅!我来找你了!”
先前还听说他人在准备保释,没想到竟这么快就找到了鲨鱼岛来,柳卅左右张望,他家徒四壁,现下就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找不出来。再说他手筋脚筋被挑断,就算一双眼睛还能看穿叶卜的动向,可身体早就已经跟不上了。除非……
柳卅看到了容匪,他还坐在地上,离门口非常之近,离叶卜非常之近。
叶卜这时也发现了容匪,他冷笑道:“容先生,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不仅不讲信用,还是个缩头乌龟。”
容匪嗤了声:“你什么人,空口无凭就说我不讲信用?”
叶卜一愣,纵声大笑:“都说你疯了,原来是真的,哈哈哈,一个疯子,一个残废,求人不如求己,我的第三个心愿看来还是得我自己完成!”
容匪从地上起来,看看他,又看看被他的枪指着的柳卅,一拍屁股,道:“我看明白了,你们两个我谁都不认识,你要杀他,那这里没我的事,我这个人最怕麻烦,我先走了。”
柳卅心里一咯噔,叶卜说的没错,求人不如求己,他也不指望容匪了,他趁叶卜的注意还被容匪吸引时,一伸手将床上的一卷扯到手里被子,假若叶卜开枪,暂且就先用这个抵挡一阵吧。
他正这么想着,枪声又响了起来,柳卅慌忙举起被子,眼看着一条薄被在瞬间被打得千疮百孔,他寻到后门,用力撞开门板,扔下被子扭头就跑。他想往不远处的树林里逃,可人才往前迈开一步,右脚一软,整个人趴在了地上,一股钻心的疼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柳卅在地上翻了个身,低头一看——他的右腿中枪了。
不等他适应这阵疼痛,又是一枪打在他右手上,他整只手掌都被子弹穿透,血止也止不住。
天气已经转凉,冬日渐近,柳卅的右手因为伤痛痉挛着,一股股从伤口涌出的血不断往外冒热气。
“你要杀的人是我,你别动容匪。”他对朝自己走来的叶卜说道。
叶卜吹了声呼哨:“容先生帮我那么多,我还是个念旧情的人。”
他将枪插进裤腰带里,摸出把小刀,柳卅知道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他早前将朱英雄大卸八块,如今落到他后人的手里,无论被怎么对待,他都认了。
叶卜也确实没让他好过,踩住他的胸口,一刀就插进了他右手的枪伤里,柳卅倒抽了口凉气,不知是不是因为如今他的内力涣散,之前受过无数次外伤,全都没有今天这次这么痛过。叶卜还故意扭动刀柄,将那枪伤搅得更烂,柳卅躺在地上,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要痛晕过去了,但他没有,他还能清楚地看到容匪。他就站在半米开外的地方,神色冷峻,他的眼里看不到人,他看到的好似是一只蝼蚁,一片残叶。他对发生在他身上的惨剧不屑一顾,可同时他看上去又有些费解,似乎不明白一个人杀另一个人,杀就杀吧,为何要百般凌辱?
这时,叶卜唰的抽出了刀,对准柳卅的腹部连捅了三下,他道:“我听人说你杀我爷爷的时候剖肚挖肠,他人已经死了,你还砍下他双手双脚,是不是?”
柳卅供认不讳,他越坦然,叶卜就越来气,手上的动作愈发凶狠,甚至扔开了刀,要用两手去扒开柳卅的肚子。柳卅感觉到他的手指挖进了自己的伤口,痛得掉下眼泪,他扭过头不再看容匪了。
这个世界他看够了,他一闭上眼,便能看到一幢唐楼中的小公寓,绿油油的瓷砖地,一张晒得到太阳的西式沙发,一间从前没有,后来多出来的厨房。那屋里没什么人气,他的主人总是在笑,虚假的笑,不怀好意的笑,他的人生已经太长,长到苦涩。还有一条河,许多花灯飘荡游过,一片海,一场大雨,一个人,拉着他,拽着他,他们在森林中逃亡,在刀光剑影中背对着背杀出重围……他人生的走马灯转了一圈,倏然回到了起点:他的家乡。
柳卅依稀看到他母亲在黑夜中啜泣的身影了,但这景象没有持续太久,世界便又恢复了光明。蓝天下,一条盖满白雪的河蜿蜒向远方,河边有一棵柳树,抽出了不合时宜的嫩绿尖芽。
没有风,没有声音,唯有河上有一排足迹,延至天边。
柳卅猛地意识到,他还不能死……他还不能落到这空无一人的雪地里,落在这棵吹不到一丝风的柳树边上——他还有一个承诺没有兑现!容匪疯了,他疯得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答应过他要把他找回来,把他带回来!他答应了他的事,他一定要做到!
柳卅强忍住剧痛,手在地上一通乱摸,指尖掠过个硬物,仿佛是块石头,他挣扎着将石头勾到了手心里,牢牢攥住就往叶卜脑袋上砸了过去。
柳卅自以为这一击威力强劲,但实际上他的力气所剩无几,石块碰到叶卜的脑袋不过像是轻轻敲了他一下,没能将叶卜砸晕反倒让他大为震怒,一蹦三尺高,抽出枪对准了柳卅就扣动了扳机。
柳卅本能地闭上了双眼,下意识地往边上躲开,但叶卜离他实在太近了,他不信他会失手,但他真的还不想死,他还不能死。
枪声划破夜空,柳卅的心跳停了一拍,静谧无声中他又听到噗通噗通的声响,是他的心跳……他还活着!
那么近距离的一枪怎么可能错过,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卅睁开眼睛看去——救他的人是曾在半夜里给他叫来医生,在泥石流中、在废墟中将他挖了出来,在枪林弹雨中掩护他,救过他许许多多次的容匪。
他本非人,被天,被地,被恶人所困,人生唯剩下一个缺口能让他喘口气,而他又何尝不是只有他这一条出路?
柳卅从地上撑起来,容匪站在他身旁,他单手将叶卜从地上提起,夺过他手里的枪,塞进叶卜嘴里,毅然决然便是两枪。叶卜死得迅速,连眼睛都来不及合上就没了气。
柳卅脑中警铃大作,叶卜死了,许愿的人死了,那第三个心愿的时效已过,还要怎么完成??
柳卅喊了声容匪,容匪把叶卜的尸体丢到一边,转过身对柳卅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你们的恩怨我本不想插手,但是很奇怪……”
他看自己的双手,翘起一边嘴角:“也罢,救都救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甩手走开,柳卅喊道:“你要去哪里?”
容匪跃到树上:“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
他的身影被树枝盖住,唯有声音还很清晰:“你也不用惦记着要谢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没有家,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需要。”
树梢娑动,容匪消失在了黑夜的尽头。
柳卅躺在地上,天空像一条巨大的毯子,浓到化不开的黑占满了他的视野,他的思绪。
他感觉嘴唇上一凉,是一片雪花落下了。接着第二片,第三片,撒在他脸上,他的头发上,一个季节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进入了尾声。
柳卅握紧了左拳,他坐起来。他的手脚都很痛,简直痛不欲生,但他绝不会让自己死在这里。他要好起来,他要去找容匪,无论天涯海角他都要找到他。他疯了也好,记忆全无也好,既然他已一切尽失,那前程往事就全都不管了,他要成为他的贵人,他的有缘人,给他爱,让他爱。他和容匪的故事他要重新自己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