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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Day Seven 罗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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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发炮弹落得很近,天花板都让它们震动了。
罗曼在黑暗中醒来,片刻前的噩梦让他冷汗淋漓惴惴不安。他喘息着坐起身,两脚摸黑踩进靴子。炉膛里柴火成烬,但余温犹在。凑着炉膛余火,罗曼看到四壁坚石围拢没有窗户,惟有一阵阵惊天动地的炮击声从头顶传来,告知他:此刻他深居地下。
一只老鼠擦着他的小腿跑过去,在皮肤上留下毛茸茸的温热触感,就像小黑猫Little A舔完牛奶以后紧一阵慢一阵地蹭他的腿。刚才他的梦境里出现了童年时的Little A,罗曼梦到小黑猫漂浮在流冰铿锵的米里雅茨河上,与翻着鱼肚白的死人尸体一起顺流而下,淌过城市。河水弥散着浓烈的战争味道,他不知为什么必须凫水过河,到了河中央才发现自己已被死人包围。
一朵朵大白莲花似的尸体散发着恶臭,身上的弹孔鼓胀泛绿,死死挤压围困住他。他奋力推开尸体,一不小心呛了一口水,带着死人味的河水涌入他的鼻腔,灌进肺里,劫夺呼吸。他踢蹬翻滚,湿淋淋地喊着Little A醒来。
衬衣被汗水粘附在身上,成了第二层肌肤。罗曼摸到缠在左肋伤处的绷带。绷带刚换过,还没给汗水完全浸透。他依稀记得昏睡中有人低声鼓励他“坚持住”并在他额头放下冰凉的毛巾。热度退去,罗曼冷得从骨头缝里开始发抖。手头找不到什么可以烧来取暖的东西,他摸索着点燃一截蜡烛头,然后穿上手边的所有衣物,一步步沿着石阶朝上走。
地窖入口敞开着。到了地下室,罗曼再朝上走一层才看到厨房里隐隐约约的光亮。他摇摇晃晃走进厨房,看到那个房东老太太噙着两泡泪水望着窗外。他顺着老太太的视线望出去,南方天方一片妖异的血红,火光跃动,活像有人在那里开焰火大会。
老太太用鼓励他“坚持住”的嗓音向他哭诉:“医院起火了,他们没回来!他们还在那儿。”
罗曼一头雾水,又问答了几句才知道茨维塔太太口中的“他们”是指厨子布鲁诺、消防员马尔科和女记者卡蒂亚。他们先后去了市立医院,至今生死未卜。至于小姑娘Little A,自告奋勇去替他找药后就没了音讯。
茨维塔太太哭起来刹不住车。她抽抽嗒嗒一头扎到罗曼怀里,头顶正好抵到罗曼下颌。罗曼头一次碰到妈妈年纪的女性对他投怀送抱,两只手简直不知道往哪儿搁,面红耳赤之余只感觉老太太的眼泪洇湿了他唯一的一件高领毛衣。
之前是老太太鼓励他“坚持住”,这会儿是罗曼自己给自己鼓劲:“挺住啊挺住”。他拍着茨维塔太太的后背安慰说,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转,战争终将结束,人生还有希望。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下着,天地间黑白混淆,一片灰蒙。
恰如罗曼迄今为止的人生。
关于正义、关于信念、关于英雄……罗曼二十来年不算长的人生里有过太多太多的迷梦,而今醒来,依旧恍如梦中。现在他知道,英雄、正义与信念,这些都是自己彻头彻尾的幻想。
——里昂,要是里昂在就好了。
如果里昂在这里,他一定会告诉他什么才是真相、哪条路才是最正确的抉择。
里昂从来就比他更清楚自己要什么,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该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大战初始,里昂报名参加了政府军,他却故意作对似地加入了民兵。混迹民兵组织的半年间,罗曼愈加清楚明白地知道里昂对了,他错了。
如果滥杀无辜是迫使人民放弃萨拉热窝的正确手段,那罗曼宁可自己从来就没加入民兵组织过。无数平民死于塞族民兵的迫击炮和狙击步/枪,代表着文明的市立图书馆亦毁于战火。图书馆被炮弹击中的那一天,几百万本书的灰烬飘飘扬扬在空中飞降了好几天。
罗曼在那时才悟到自己从来就不甘心做一个平民。当平民固然身不由己,当杀手却又显得毫无原则,他只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军人,一个拯救人民的士兵。可是即便这一个小小的愿望,他也无法实现。
他在队长下令屠杀平民的那一天傍晚仓皇出逃,顺手干掉两个奉命追杀他的同组成员。“你杀过人吗?”他想起布鲁诺问他的话。彼时他摇头否认并不代表他说了假话。
他杀的不是人,而是野兽。
正如那些趁着夜色烧杀抢掠的劫匪一样,他也不是善类。他一走进茨维塔太太的客厅,就察觉到老太太满心不合时宜的愚善温良。之前他在民兵阵营里收听到的无线电短波循循告诫萨拉热窝的市民们要小心提防劫匪,然而老太太窘困得连收音机也没一台。
窗外鬼影幢幢,雪地里传来几不可闻的急促脚步声。罗曼吹熄蜡烛,听到茨维塔太太止住哭泣、发出一声他也看出来的惊叫:“劫、劫匪!”
惊叫声经过罗曼的手指缝再钻出来,破碎支离。
罗曼捂住茨维塔太太的嘴,示意她不要出声。一地积雪被好多双脚踩出嘎吱嘎吱的碎响,罗曼一时间听辨不出外头有多少人。他拉着茨维塔太太贴墙站好,透过厨房窗户窥到在山坡彼端燃烧的火光跃映下,对街一户人家门前站着七八个人,那些人有枪有刀,还有手电。两支手电筒的雪白光柱在装了防盗铁栅栏的门窗上四扫晃动,似乎在寻找入口。
那是杂工马林家。
茨维塔太太刚才以为劫匪要来抢她,这会儿转而替邻居担惊受怕。她牢牢抓住罗曼的胳膊问,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是好?老马林怎么可能抵挡得住这么一群暴徒?
罗曼没说话。私心里他觉得正是马林装的那些防盗栅栏惹了祸,栅栏总是给人暗示、让人以为在它们后面藏着一堆好东西。
暴徒们没什么耐性,找了半天没找到突破口,索性“砰”一枪轰爆了马林家的门锁。
“我们得帮帮他!”茨维塔太太掐得罗曼胳膊上五个鲜红手指印,罗曼心想这老太太力气真不小。他问老太太枪呢?老太太摸摸索索从厨房柜子的饼干罐里掏出一支□□17。
枪是丹尼男孩的。罗曼退膛检查了一下枪支,弹匣里还剩6发子弹。罗曼不知道猎狗的突击步/枪已经给布鲁诺拿去换了抗生素,他问老太太其他枪呢?茨维塔太太说她还有一把学校田径运动会用的发令枪。
——好极了。一个老太太、一支还剩6发子弹的□□,外加一把玩具发令枪。
战地办家家套餐。
罗曼想,干脆发给我一支水枪让我去登陆诺曼底得了。
街上传来咒骂声,罗曼一边从厨子布鲁诺的刀架上挑武器一边抽空朝外瞄一眼。暴徒们还逗留在街上,那扇强行轰开的门背后是一堵水泥墙,杂工马林未雨绸缪地跟企图破门而入的坏蛋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装了防盗栅栏的正门是幌子,显然他的屋子另有出入口。
马林赢了第一局。然而七八个暴徒当真发起疯搜起房子来,找到入口只是时间问题。
罗曼希望马林能够坚持到他的战术生效。
他轻手轻脚从茨维塔太太寓所的后门摸到街上,抬头看到老太太已经在他关照的位置就位待命。就在三楼炮弹炸出的破洞口,老太太颤颤巍巍朝他挥了一下白手帕。
当军人不光靠学识靠经验,也靠天分。声东击西是天分赋予罗曼的战略设想,不管他意图以一个老太太加一把发令枪对战七八个劫匪的战术是否妄想,再胆大妄为的战术总要亲身试过才知道是不是可行。
除了天分和经验,罗曼还不缺激情。正是脑子一热就投入行动的激情促使他加入民兵,随即又当了逃兵。他猫在半截矮墙后面,□□的十字准星套住一个手持□□的匪徒。就是这个人,刚才举枪轰开了马林家的门。
通常杀第一个时最容易。
但是剩下的人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开始反击。
罗曼深呼吸,扣下扳机。子弹冲出枪膛的一瞬间,他鹰滚、兔翻,跃到一辆废弃的车背后。
枪声响起,持□□的匪徒在两只眼睛中间炸开一个血红色瞳孔,颓然倒下。咒骂声刹那间静下来,静得紧接着的那声喊叫在黑夜里显得极其突兀:“操!有伏击!”
一时之间乱枪齐射。
罗曼至少听到一把AK、一支马格南之鹰、一杆装备了“黑爪”□□的狩猎步/枪同时回击。马格南之鹰枪声清脆,AK有节奏地持续连发,黑爪猎/枪送出的□□则低沉咆哮,刚才他藏身的那堵矮墙石屑纷飞星花四溅,墙面在密集火力轰击下顷刻成了马蜂窝。
左边两个,右边一个。他们蹲踞在废墟后朝他之前的藏身地射击。还有三个拿刀的家伙不知道藏在了哪儿。罗曼抬头看了看三楼,大窟窿里黑洞洞的毫无动静。他猜想着茨维塔太太会不会给这势头吓昏过去了,不管怎样,他决定先干掉端猎/枪那人。
枪声持续了两三分钟,拿马格南之鹰的暴徒骂骂咧咧停下来装弹,罗曼听到他命令其他两人上前检查“偷袭我们的混蛋是不是被/干掉了。”就是这句话,趋使罗曼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改换了目标。
他抽冷子从燃烧殆尽的车窗骨架间给了那人一枪,旋即听见第二声枪响响起在街道上空。罗曼确信他击中了拿马格南之鹰的暴徒,因为他听见那人嗷嗷哀嚎,另外两人则惊慌四顾叫喊说我们被包围了、敌人占据了制高点。
老太太干得不错。
刚刚响起的第二枪出自茨维塔太太的玩具发令枪。发令枪没办法造成实际伤害,但拿来吓唬人与扰敌却效果十足。遍布街道的废墟残骸限制了视角,枪声在半空炸起的回音则会干扰子弹从哪来的判断,如果罗曼是暴徒,想必也会觉得四周有成百上千个伏击点,到处都可能藏有敌人。
干掉一个是一个。让我们继续。
罗曼举枪瞄准正端着黑爪猎/枪四处张望的暴徒,想着能不能干掉那人顺便缴了他的械,忽然训练有素的士兵直觉让他猛地侧身闪开。
一柄匕首擦着他的耳际刺中车门,在他颊侧划出一道血痕。“狗娘养的在这儿!”偷袭他的那个人刺耳尖叫,招呼同伙快来围攻罗曼。
瓦砾堆后面钻出来一个人,一辆翻倒的货车底下爬出来第二个。一二三,三个持刀匪徒,这下全员到齐了。Let’s Party!猩红血液在罗曼脸上流淌,他几乎知觉不到疼痛。他扣住偷袭者的手腕反手一拧倒刺入偷袭者的喉咙,在对手招来更多敌人前了结了他的性命。
轻啸声陡起,一发子弹擦身而过。
罗曼背抵车架躬腰佝身遵循以寡敌众的战斗准则:尽可能缩小受攻击范围。剩下两个持刀匪徒跃跃欲试地想要朝他扑过来,他听到暴徒AK和暴徒黑爪也正向他跑来。
三楼茨维塔太太慌里慌张地又开了一枪。
暴徒黑爪咒骂了一声掉头奔向茨维塔太太的寓所。罗曼试探性地跨出一步,左手边那个匪徒挥舞砍刀一刀斩下来。他抬手一枪命中左边那人肩膀,顺势甩出一刀正中右边那人眼窝。刀是布鲁诺的。罗曼觉得厨子若是知道他拿他的宝贝刀具来砍人一定会剁了他,不过这会儿他顾不了这么多了。
暴徒AK怀抱着AK冲过来,罗曼斜扑到一侧的废车背后,正好避开一连串扫射。子弹在车尾厢上钻出一排弹孔,溅开一阵火花。罗曼握住他从厨子布鲁诺的刀架上搜刮来的另一把切肉刀,缩在车尾厢后凝神静数暴徒AK的脚步。
他的弹匣里还剩3发子弹,他必须赶去救助茨维塔太太。只等那人过来,罗曼就准备给他一刀或致命一枪。然而暴徒AK冲到十几英尺开外就不再靠近,仗着子弹充足用火力远远压住废车两头,不管罗曼从哪头露脸都要吃枪子儿。
罗曼听到暴徒黑爪一脚又一脚地猛踹茨维塔太太的寓所大门,茨维塔太太的寓所年代古老、门的岁数也不小,经不起年轻力壮的暴徒这么狠踹。罗曼试着冲过去,一连几发子弹在废车四周炸开,逼得他又退了回来。
门哗啦一声被踹开,暴徒黑爪闯了进去。罗曼第一次意识到:他的一时冲动和战术冒险可能害死茨维塔太太。暴徒AK一边不停射击,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嘲笑罗曼是缩头乌龟,威胁说你的同伙马上就要脑袋开花啦。
密密层层的细汗从脑门上冒出来。惶急中,罗曼假想了一下,如果换了是里昂,他会怎么做。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如果里昂在,他一定会笑着这么说。
罗曼趴到地下,看到暴徒AK那两只穿了不合脚军靴的脚在废车底盘下离他不远处踱来踱去。他匍匐爬行到车底盘下,对准其中一只脚的踝骨就是一枪。喋喋不休的嘲骂声随着枪响陡然拔高化作一长声惨叫,AK仰天射出一串子弹。
战场上一旦倒下就万事皆休。
罗曼从车底下迅速爬出来,猛扑到抱着脚踝痛号的暴徒AK身上。切肉刀堪堪剖开外套,就被一枪托砸飞脱手。暴徒AK试图调转枪口对准罗曼,但是枪身太长,两人的手指在扳机上互相抠抓。
子弹横飞乱射。
罗曼腾不出手,于是后仰脑袋,用脑门送给对手重重一击。后者的鼻梁应声而断,门牙成了碎片。暴徒AK爆出一连声口齿不清的“我要宰了你!”的怒骂,罗曼倏地松开AK抽出□□,把枪口填进对手嘴里。
“砰”一声碎骨四溅。
与此同时,AK射发的子弹却因为扣动扳机的人死去而偏离轨道呼啸落空。罗曼抄起死人的□□奔向寓所,前脚踏上楼梯,突然听见黑爪独有的低鸣在三楼砰然炸响。不不不不不,罗曼在心底呐喊着一步三阶狂奔上楼。
又一声枪响。
某样东西唏哩哗啦碎了一地。三楼的房门不用撞早就歪倒在一旁,罗曼冲到门口,一股铁器掀起的强风扑面袭来。他弯腰避开当头一击,就势捅了袭击者膝弯一枪托。袭击者笨拙倒地,罗曼举枪预备射击,蓦地听到茨维塔太太惊叫说,住手、快停下。
罗曼杀人杀昏了头,这会儿才看清倒在地下的不是暴徒黑爪,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男人一头乱发,胡子可笑地跟头发长成一片,深度近视眼镜的一只眼镜脚耷拉在下巴上,高举双手正朝他做出“你饶了我吧”的投降手势。左手上还抓着一根刚才袭击他的撬棍。
“放下枪!他是马林!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上帝保佑,我们大家都没事。”茨维塔太太哽咽着在胸口画十字,告诉罗曼说暴徒冲进来时,马林正好赶到,正是他挥舞撬棍从背后打晕了坏蛋。
罗曼看到暴徒黑爪倒在地板另一头,头破血流,身上撒满玻璃碎片。三楼的这间屋子原本可能是书房,可是如今书架都给拆了充当柴火烧来取暖,书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天花板的吸顶吊灯只剩下个光秃秃的铁皮灯座,刚才他听到的第二声枪击一定是击中了灯泡。
罗曼俯身摸一摸暴徒黑爪的脖子,脉搏还在虚弱跳动。他从碎玻璃里拣出一片,对准手底下轻轻搏动的颈部动脉正要下手,茨维塔太太厉喝道:“你要干什么!?”
老太太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片刻前,罗曼与她还是战友,这一刻她却像把他当成了仇敌。她走上前来推开罗曼,警告说谁也别想在她的屋子里杀害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他确实是个恶棍没错,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能力伤害我们了。我们是安全的,我们可以把他捆起来,丢出去。我们不能杀人。”
罗曼心想,什么安全?只有死人才最安全最无害。把昏死的暴徒捆起来丢出去,好等他苏醒脱困之后再来杀我们吗?更糟糕的是,他可能会召集他的同伴一起来。
同伴?不,应该是同伙。
罗曼陡然醒觉,他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把AK抛给马林,吩咐马林说“看住他!”,随即飞奔下楼。街上横七竖八躺着四具尸体,拿马格南之鹰的暴徒捂着腹部瘫在路中央垂死呻唤,肩部中枪的那个家伙不见了。
他一时大意放跑了一个。
察觉到他的慌乱,腹部中枪的暴徒唉哟唉哟呻/吟说你就要倒霉了,我们有很多人,你不该找我们麻烦的,等他们一来你们都得死。他妈的老子疼死了,你要是把我送回去我可以考虑替你求情放过你。
罗曼走到那人跟前,踢开那把马格南,蹲下身。那人呼吸急促且吃力,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着说:“你想干什么?你疯了吗?”罗曼没让他有机会再说第二遍,就用一团压实了的积雪塞住了他的嘴。
那人呜呜挣扎,在雪地上抹开一大片深红色污迹。罗曼双膝压住那人手臂,掰开他的嘴缓慢而又坚定地朝里面塞进一坨又一坨雪块。塞满嘴以后,罗曼握拳把雪块朝那人气管深处压进去。
白色窒息。
用不了三分钟,那人就会死去。
——我已经犯过一次错,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等罗曼处理完街上的事、回到茨维塔太太的寓所,暴徒黑爪已经给捆成了一只大号中国结。杂工马林是个双手惊人灵巧的左撇子,罗曼检查了一下绳结,发现每个绳结都扣得死紧,除此之外,马林还周到地在黑爪嘴里塞了一块抹布两双袜子。
罗曼赞赏地对马林笑笑,虽然在马林眼里他可能只是朝他扯了扯嘴角。他问马林为什么暴徒们会选中他做目标,马林的小眼睛在镜片后头抖了抖,似乎在挣扎要不要说真话。
“他们要我替他们制作一批抢劫工具。”
样貌憨厚如圣伯纳犬的杂工大概也知道自己撒谎撒得不好,与其被罗曼揭穿或激怒罗曼,倒不如照实直说。马林推一推眼镜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一直讲到天光渐白。
灰色的曙光从山丘那一头升起,硝烟掺着火灾余烬袅袅弥散。
马林的经历在罗曼听来只是萨拉热窝围城中的冰山一角,工场被焚、妻子死于纵火,不愿成为协助犯罪分子的作恶工具却被纠缠不放,即便逃到茨维塔太太居住的这条街仍不得安生。
没有实力就无从寻求平等。就像里昂常常挂在嘴边的:人人生而既不平等,也不自由。适者生存、弱肉强食,才是人生真相。
茨维塔太太也是头一次听马林讲他的过去。老太太哭湿了一整条毛巾,又糊了马林一身眼泪鼻涕。罗曼默默庆幸自己已被老太太视作恶棍的同类,幸亏如此,她不会再扑到他怀里哭哭啼啼弄湿他的高领毛衣。
“他们还会回来的。”罗曼提醒老太太和她的好邻居,那些暴徒一到天黑就会卷土重来,跟武装到牙齿的暴徒比起来,他们不但人少枪也少。就算加上昨夜缴获的点三八马格南、黑爪猎/枪、□□、□□,他们在人数和弹药上依旧处于劣势。
“据我所知,警局的武器库里存有枪支火药。另外铜匠街有几家私营军火店。”马林说他还有几袋速干水泥可以帮助罗曼一起封门闭户让暴徒们找不到入口。“你很强。”杂工表态说,既然无法信赖政府,困守危城的普通百姓只好把信赖寄予邻居。他愿意加入罗曼的团队。
罗曼心说我哪来的团队?嘴上却说感谢你的加入,当务之急是要把缺席的成员找回来。厨子布鲁诺和消防队员马尔科直到现在还没回来,不管他们是死是活,罗曼都决定要去市立医院跑一趟。
“我也去!”马林报名参与。罗曼拒绝说多谢了,你还是留下帮我看守俘虏和封堵门户吧。
——放茨维塔太太一个人看守暴徒黑爪,就像让小红帽面对大灰狼。
罗曼掀开下水道入口爬下窨井时,茨维塔太太看怪物般瞪他的眼神宛如就在眼前。今时不同往日。像茨维塔太太那样天真的好心人能否活到下一个日出?罗曼不知道,他只清楚他不能放着老太太不管,即便违背她的意愿、就算让老太太恨他,他也要保护老太太活下去。
光明消弭,黑暗聚拢。
散布在罗曼眼前的地下排水道就像一座迷宫,可以带他到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前提是他知道路的话。
罗曼以前跟着里昂来过下水道几次。大部分时候是为了逃避警察,有时则是为了躲开□□寻仇。惹事生非的浑事两个人都没少干,但是最后被追责或被追杀的却往往是罗曼。
里昂跟罗曼不一样。他比罗曼大一岁,父母双全且都是虔诚的□□。在严苛的家教约束下,里昂做事有头有脑,每次闯祸前该找的借口找好、该灭的证据灭掉,人前谨守古兰经经义,人背后是天大的胆,在街坊邻居间一贯口碑良好。
两户人家一比较,罗曼的父亲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却一直隐形。罗曼从邻居的交头接耳中隐约拼凑出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是一个德国派驻前南斯拉夫的外交官,一时头脑发昏染指了在领事馆帮佣的塞尔维亚女仆,这才生下了他。
通俗点说,他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野种。
因为二战期间德国曾在萨拉热窝设立集中营,所以从小罗曼就被街上的大孩子丢着石块叫骂说:“嘿!罗曼!你的那个纳粹爹爹呢!?”罗曼每次听见这类屁话都很想用拳头纠正他们说:“我家是信东正教的!我家才不是纳粹!而且二战过去了这么多年,纳粹早就是我祖父那年的事了!”
一开始罗曼打不过那些比他壮的小鬼,后来他的母亲看到他总是鼻青眼肿的回家,心疼之下忍不住给他请了个格斗术教练。现在回想起来,罗曼万分感谢自己那个隐形的外交官父亲在亲情上吝啬,但在金钱上却慷慨解囊。柔术格斗、枪械使用,甚至驾驶飞机,在里昂加入军校一板一眼学习这些课程时,罗曼早已掌握了这一切。
里昂主张,乌托邦式的平等是生物学上的灾难。
罗曼附议。他觉得居于自己姓名中间的那个“冯”才是他确确实实的灾难,平不平等倒还属其次———生命即是竞争,弱者无权生存。和平年代竞争温雅斯文、战争时则血腥残暴,党同伐异只因为自由和平等是永恒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饥荒、瘟疫、战争。
依照里昂的说法,大自然会自动调适人口数量,所以强者愈强,弱者越弱。一千两百多年前□□教徒在图尔的失败,证明了历史是一位无出其右的幽默大师,但是即便如此,里昂依旧无法容忍塞族对穆族的迫害。
——然而到底是谁迫害了谁?
——人人都以为自己代表了正义,人人以为自己有权杀戮。
包括罗曼自己。
罗曼摇一摇头甩脱那些令他头痛的无聊思绪,掏出战术罗盘确定好医院方向,迈步走向激流汹涌的下水道。
水声淙淙,四周到处滑腻腻脏兮兮的,最难忍的是生物腐败的水腥味。罗曼走到半途忽然听到头顶传来悠扬琴声。他以为自己幻听了,再一侧耳却发现并非妄想。
欲语还休的忧伤音符恍如天籁般盘旋在他耳际,让他忍不住想看看究竟是谁在战乱中还有心拉响小提琴。
循着琴声拐过两个转角,罗曼发现前路被一堆碎石壅塞,惨白天光从炮弹轰出的窟窿漫洒下来,预示着今天会是个晴朗的好天。四周没有可供攀缘的踏脚处,下水道入口的铁扶梯和顶盖一起给炸成了一段扭曲的钢铁,从他站的位置不管向前还是向上都没有出路。
罗曼不知道琴声有什么值得听的,竟让他入神地听了快十分钟。他想起七八天前有一枚迫击/炮弹击中了露天市场,炸死了六十多个排队领取联合国赈济的平民。
那枚炮弹来自格巴维察,跟他一样。
从罗盘上看,他现在就站在露天市场正下方的地下水道里。罗曼想起一个传闻:有人每天在遭受塞族炮击的露天市场拉小提琴哀悼亡魂。琴声低吟哀伤,仿佛代逝者啜泣。罗曼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浪漫只会害死人,从没救过人。
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布鲁诺和马尔科,还必须去一趟警局武器库或铜匠街。
到医院时天已午后。燃烧冒烟的医院遍地荒墟,四层楼高被炸了又抢、抢了又炸的坚实建筑塌了一多半,到处是掘土救人或趁火打劫的好人坏人。罗曼没来得及找到厨子布鲁诺和消防队员,先给一个护士扯住了手脚。“你受伤了!”护士指住罗曼裤腿上的一长溜血迹,不由分说一把把他拽进医护室。
伤口早崩开了,血从内衣一直洇到外套。说一口克罗地亚语的中年护士一边拆绷带清理伤口一边抱怨指责说,你这伤口缝合得比懒婆娘的针线活还糟。罗曼想子弹只是擦过身体就谢天谢地了,不管茨维塔太太的缝合做得多糟糕,他都得谢谢老太太和自己的好运气。
罗曼享受完唠叨护士的一通免费医疗,一路走一路问,费了半天劲才在坍塌受损最严重的医院西侧找到布鲁诺和马尔科。两个男人横躺在瓦砾堆里筋疲力尽,脸上灰一道黑一道跟画满特种部队隐蔽油彩的军人似的。
罗曼问布鲁诺Little A去了哪儿。厨子虚脱地摇摇头说小姑娘偷了药就跑没影了,接着反问罗曼,喂!你知道我和马尔科一起救了多少人吗?不等罗曼回答,厨子自问自答说:“三个!我们从废墟里刨出三个被埋的伤员!”
救人对厨子而言大概是重大事件。罗曼心说我刚杀了五个,你就救了三个,生死的价值从来不对等,算你赢了。再追问下去才知道“小姑娘偷了药就跑没影了”纯属厨子转述,真正看到Little A去哪儿了的是消防队员马尔科。马尔科指住医院后坡说小姑娘是从那里逃走的。
医院后坡的墓地在炮火狂轰滥炸下早已夷为焦土,罗曼看了一眼便不指望从那里追踪到Little A行迹。何况墓碑倾圮、尸骨横陈的土坡尽头,一水之隔就是塞族控制的要塞格巴维察。
“卡蒂亚不见了。”布鲁诺说炮击开始之前,他和卡蒂亚正跟医院警卫为了马尔科而谈判,后来突然闯进来一伙塞族民兵,他们不但带走了市立医院的负责人杰弗莫大夫,女记者也跟着他们失了踪。
“你不会知道塞族军队在格巴维察干了些什么!”布鲁诺说。
罗曼却想,我太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了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