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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日(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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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师傅的杂书里有不少灵异鬼怪故事。夜黑风高,独自出门进京考试的柔弱书生错过客栈,露宿野外,一阵妖风过,美艳的女子现身,说倾慕书生才华,想要委身于他,书生看女子美若天仙,内心躁动,于是把小书童遣走,要玉成好事。书生把自己脱个精光,催促女子宽衣,女子嘿嘿一笑,转身去脱衣衫,再一回首便吐出血红长舌向书生缠去,笑声桀桀,“白白胖胖,好生诱人……”
“把衣服脱了。”
我打了个激灵,莫非他想的便是书生所想,心底一股寒意升起。想着四野无人,若他真要行凶,我岂不是叫天不应喊地不灵?
“光天化日,你……你要对本小姐非礼不成?”我的声音发颤。
那个人说,“你……想多了,我只不过要看看你的腿。”
呃……看腿?
见我没动作,他索性坐下来,把我的腿一把扯过去,裙角撩起来,开始脱我的鞋袜。
“你你……你住手!无耻——无耻之尤——”我挣扎着大喊。
他一手握住我的腕子,一手去捂我的嘴,把我压在地上,我只觉得浑身发冷,心底一阵阵的冷浮起,冷得便如整个人跌进寒冬的冰窟,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被那冷舔着,慢慢渗进肉里、骨子里……
现在,那个人的脸离我很近,我反而淡定下来,冷冷瞪着他。他的眼睛像这无星的夜空,深冷得不见底。其实那是很好看的眉眼,南师傅的杂书里有英俊潇洒的剑客出现,用词便是“剑眉星眼”,他这副眉眼倒真担得上“剑眉星眼”四字。可他的目光便如海上的浮冰,不是春暖将化之冰,而是寒冬刚至的冰。我知道,这冰会随着冬意的加深不断加厚,直至冰封整个大洋。
他的眉头慢慢拧成一个“川”字,“安静一点,不然,我就真像你想的那样做!我只是要看看你的腿伤,免得你成了残废,拖我的后腿。”我看着那“川”字,那个我曾试图抚平的“川”字,想着,命运是多么讽刺!
我慢慢安静下来,他见我不再挣扎,松了手,坐起来。我也赶紧摆脱躺着的姿势,坐起。
说来心酸,我膝上的伤还很疼,走起路来一瘸一跛的,但这半日因血不再流便也不去管它,反正路上没有大夫伤药,由它去好了。
他把我灰突突的缎鞋脱下,褪去袜子,把裤管挽起,我的小腿上有几处刮伤和淤青,长长的血痕已经结痂。他继续挽裤管,我膝上吃痛,忍不住呻吟。
“别乱动!”那个人说。
破损的皮肉跟布料粘连在一起,已经浑然一体,他这一弄,便如在我膝上生生剥皮一般,我咬着唇,强忍着眼里的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些痛我定要好好记下,一丝一缕都要记在心里,我若不死,我大哥的仇、我的仇全都要奉还!百倍奉还!
我们卫家家训向来剽悍,我六岁时与人打架输了,对手是个八岁的小男孩。事情的起因是小男孩看中了我手里的小木马。小木马是我大哥雕的,我大哥那时还是个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年,父亲在他身上寄托的期望很高,请了王都当时最好的老师来教他学问,无非是些孔孟儒家的说教,我懵懂的记忆中便是大哥天不亮就起床,在院子里默默背诵昨天、前天的课程,时刻预备父亲去检查功课。大哥的乐趣却不在读书写字,可想而知,这样日复一日地学功课是多么折腾人,我眼见大哥由一个皮肤白嫩的美少年变成日日蹙眉、肤色黯淡的忧郁少年。
大哥的乐趣和天赋其实在木雕上,父亲却常常说玩物丧志,所以我们卫家的孩子从小便缺少玩具。我记得南师傅曾说历史上有个皇帝最爱木工活,所以觉得这爱好其实高雅得很,既能换钱又有利于心情愉悦,连皇帝都爱,所谓上行下效,举国做木工都可以理解,比空读些诗文好多了。可惜在这件事上,家中只我一人觉得好,而我那时年纪太小,顶没发言权。大哥觉得人生一片黯然,只有在没有人处偷偷做木工活时才觉得有片刻欢愉。我那时年纪虽小,却是向往英俊少年的,因此常在大哥处玩耍,大哥做木工活也不怎么避我,雕坏的木头随手便扔给我玩儿,我看着手里既像残腿兔子又像没头老鼠的木雕感觉万分神奇,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哥见家中终于有人能理解他的爱好,便将我引为知己。
那件小木马便是大哥雕好的第一件作品。我怎么容许花费大哥许多心血的小木马被夺,试图抢回来,八岁的男孩霸道,且力气到底大些,打了我一拳,推了我一把,一推我我便摔在地上,呜呜大哭。我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心疼不已,但她是淑女,觉得小孩子打闹也没什么,大人如果掺进去反而显得没有风度,不爽也只搁在心里。我由这件事得到的一个结论便是绝不能做淑女!此是后话。
我父亲看到我哭得皱巴巴一张小脸,知道事情原委后也很气恼,好在他不是个淑男,当即便教育我,卫家的孩子怎能吃亏,他打你一拳你便打还回去三拳,推你一把,你便推回去三把,就算打不够三拳推不够三把,总归不能吃亏的。
我备受鼓舞,带了三个哥哥同去打架,每个哥哥打一拳头、推一把,把被抢走的小木马夺了回来。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结了,孰料那八岁男孩回头便找来五个哥哥一个妹妹。那场混战对方以人数的绝对优势大败我方,我跟哥哥们灰头土脸地败走逃窜而去。经此一役,哥哥们痛定思痛,武艺课上便再不偷懒,尤其被打得最惨的三哥。如此说来,后来哥哥们武艺小有所成,我居第一等功劳。
偏题有点远了,当然,我讲这个故事主要是想说明我卫家家训剽悍!
也不知疼了多久,那个人终于把我的皮肉与衣料分离,把挂在腰间的酒壶取下,用牙把壶嘴儿咬下,倒了一些在我的患处,我痛得龇牙咧嘴,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还好,没伤到骨头。”那个人淡淡地说。
我恨得牙痒,心里想,还好?若不是你拼命折磨我,我怎会受伤?现在倒来猫哭耗子,可笑,可笑!
那个人又伸手探进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骨瓷白瓶,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在我的患处,闻那味儿像是上好的云南白药。那药末一撒到肌肤,我便觉得有千万只蚂蚁在伤处啮咬攀爬,又是疼又是痒。他从我裙上撕下一块布条,为我裹了伤,叮嘱道,“伤口不要碰到水。”
“是,谢谢!”我极感激极温婉地道谢,眼里更是包了满满刚疼出来的泪,脉脉睇了他一眼。我恍惚看到他神情变了一变,也只是一瞬,重又摆出一副僵尸脸。
白日跋涉的劳累很快引来睡意,我躺在用荒草铺成的床褥上,以天为盖,很快便迷迷糊糊。小时候听南师傅讲“江湖”的故事,我便常常幻想一种仗剑天涯、快意人生的日子,如今,从某种程度上说来,这梦想算是实现了,只不过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光景,我在心底叹一口气,睡意袭来,对于外物便再无知觉了。
临睡前,我曾祈祷在梦中见见父母兄长们,周公倒是很给面子,果然赐了我这样一个梦,只可惜这梦并非幻境,周公毫不留情地将我重推入三日前的生离与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