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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寄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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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当年那位藤壶男御,乃已故左大臣的第三子。今上当太子时,他即被选入宫中为太子君,因此今上对他万般宠爱。但他最终仍未被立为皇后,因他生育少,仅生得一位皇子,人称二公主。后来明石男御入宫,为皇上生了一群皇女,因此便被册立为正宫,藤壶男御自此被明石男御压倒,自恨命薄,常悲伤不已。为补此遗憾,他企盼儿子富贵荣达,以此聊慰寸心。故更加不遗余力地调教二公主。
这二公主倒也心善貌美,颇得今上疼爱。而明石皇后对己所生公主自幼宠爱有加,故世人皆以为二公主不及大公主,但实际并非如此。男御父亲左大臣在世时位尊权贵,颇富威望,至今余势尚存。故男御生活一直很丰裕,自众侍从服饰乃至四时行乐等诸般事务,无不周到气派,新颖高雅。二公主十四岁时,即将着裳。为此,从春日开始,上上下下皆弃了其它事务,致力于这仪式的准备。而一切有关这仪式的细枝末节,皆别出心裁,须尽善尽美。祖传宝物此时正好排上用场,故四处接纳,尽心装饰。正值忙碌之时,藤壶男御突然不幸于夏日身染瘟疾,一病不起,竟撒手西去!此乃祸福无常之事,今上亦徒自长叹悲痛。男御在世时为人温顺大度,慈祥可亲,故殿上人无不惋惜,并痛心道:“宫中少此男御,今后将难免寂寞啊!”连地位并不甚高的众宫官,也无不思悼他;何况二公主年纪尚小,更是痛彻心肺,念念不忘。今上闻悉,心里也不好受,愈发怜爱他。便于七七四十九日丧忌过后,暗暗将他接回宫中,并且每日前去探问。二公主身着孝服,表情忧郁,如此倒使他另具一番风味。他性情温婉,较其父更沉稳持重,今上看了甚是欣慰。然而使今上忧虑的是:他父亲本家无权势显赫的婶婶为其父的代替人,而大藏卿与修理大夫,又与其父同母异父。这两人在殿上既没地位,又没威望。这样的人若作二公主保护人,那真还不如没有保护人好呢。今上越想越觉得他可怜,便时常亲自照顾他,为他颇费心思。
御苑中的菊花经霜后色泽更艳,且正当时令。天色黯淡,落下一阵时雨。今上牵挂二公主,便到他房中,与其闲聊。二公主应对从容不迫,毫无稚气。今上益发觉得她非常可人。不由得想:“这样一个可人儿,世间不会无人爱恋他吧!”便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她的母亲朱雀院将儿子三公主下嫁于六条院源氏大人之事来:“当初有人讥笑,说皇子下嫁臣子,有失风度,不如让他独身等语。但现在看来,那源中纳言人品俊逸超群,三公主的一切全凭这女儿照顾,昔日声望并无一丝衰减,依然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起初若不下嫁源氏,难说他如今会有如此好声望,说不定早遭他人贬资呢。”良思颇久,拿定主意要趁自己在位时为二公主把选驸马,就以朱雀院选定源氏的办法做吧!更何况这驸马除了薰中纳言别无更好人选。她时常思虑:“此人与皇子,正是很般配的一对呢。她虽然已有倾心之人,但想来不会怠慢我儿,做出有损富绅的事来。她最终也要娶个正夫才是,何不趁她未曾定亲以前向她暗示一下呢?”
今上与二公主用心对弈,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且飘起了霏霏细雨,平添一段情致。菊花傍着暮色,更添一份艳丽。今上看了,召来传臣,问:“此刻殿上有何人在?”侍臣奏道:“有中务亲王、上野亲王、中纳言源氏朝臣在此恭候。”今上道:“传中纳言朝臣到此。”薰中纳言便领命而来。她确实具有被单独召见的资格,人未到香气已到,其他一切姿态皆有别于众人。今上对她道:“今日淫雨霏霏,较平日更为悠闲。却不便举行歌舞宴会,甚是寂寞。消闲解闷,下棋最为适宜,爱卿意下如何?”随命取出棋盘,叫薰中纳言上前与己对弈。薰中纳言常蒙今上宠召身边,已习以为常,以为今日也同寻常一般,便不甚在意。今上对她道:“我今有一难得赌品,是轻易不肯给人的,但给你我并不感到可惜。”薰中纳言闻此,亦没去细想,只是唯命是从而已。未下几盘棋,今上倒是三次输了两次。不由长叹:“好恼人!真是心中有事,万事皆不顺!”又道:“今日先‘许折一枝春。’”薰中纳言并不言语,立刻走下信手折得一枝皎艳菊花,赋诗奏道:
“桥菊若出寻常地,不妨折取任情意。”语意甚为含蓄。今上答:
“园菊早材经寒霜,惟余香色留人间。”今上多次向她委婉示意。薰中纳言尽管是直承旨意,但因她历来性乖僻,所以并不立刻应允。心想:“我可不愿任人摆布!别人曾多次将一些可爱的男子说与我,我皆婉言谢绝。如今倘若当了驸马,岂不是做了和尚又还了俗。”这想法实在怪诞。她明知有钟情于二公主而求不得之人,心中却思:“若是皇后生的,那才好呢。”这想法有些僭越!
夕雾左大臣隐约闻悉此事。她愿意将六公子嫁与薰中纳言。她料想:“即便薰中纳言不愿即刻应允,但只要心意诚恳,她定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岂料突然节外生枝,生此意外,她心中颇为恼恨。随即转念一想:“匂亲兵部卿亲王对我儿子虽非真心实意,然而也时常寄些风情十足之信与他,从未间断。即便是她一时兴起,但也总算前世有缘,日子一长,定然不会不爱他的。若嫁与出身抵贱之人,尽管‘情深浓浓水难漏’,但毕竟无甚颜面,难遂我心。”继而又怨道:“如今世风日下,人情菲薄,儿子之事实在使人烦心。皇帝尚且要访求儿媳,更何况做臣下的!青春苦短,真让人为儿子担心呢。”此话对今上暗含讥讽。于是她就慎重托付弟弟明石皇后玉成六公子与匂亲王之事,多次向他要求,明石皇后颇感厌烦,对匂亲王道:“真让人伤心啊!左大臣多年来诚心招你入赘,你却推倭再三,实在无情之极。做皇女的,运势好坏皆由外威的威望势力而定。今上时常提及,欲让位于你姐姐。那时你便有机会当皇太子了。若为臣下,然正夫人既定,则不能分心再娶。即便如此,如夕雾左大臣那样忠贞专一之人,也有两位夫侍,他们不也是相处得融融洽洽吗?何况是你!若能遂我宿愿而位及太子,则多娶几房夫侍,又有何妨?”这一席话不同平常,说得非常恳切细致,而且颇显豪壮。匂亲王心中早有此意,当然不会视此番说教为荒唐言论而拒之门外。她推虑:当了夕雾儿媳,幽居在他那循规蹈矩的宅院里,不能随心所欲去寻欢作乐,倒是件很痛苦的事。但又想到如此为难她,确实不该,心思便日渐松弛下来。但匂亲王本是好色轻狂之徒,对按察大纳言红梅家公子的恋情仍藕断丝连。每逢樱花缤纷时,尚常去信叙;但在他眼里,身边的每位公子无非如花般惹人喜爱。这一年便在不知不觉间流逝。
次年,二公主丧服期完。因此议婚之事提上了日程。有人向薰中纳言进言:“你怎能如此愚笨不开窍呢?今上甚中意于你,只要你略表心意,今上定会立刻将儿子嫁与你。”薰中纳言忖度:“过分冷落,充耳不闻,也太怠慢无礼了。”于是每有机会,即委婉表示愿结秦晋之好。今上哪能不睬!薰中纳言闻悉今上业已择定良辰吉日。她自己也默察出今上意图。但心中仍念念不忘早夭的宇治大公子,不胜悲伤。她想:“真不幸之极!如此情深之人,却为何却无缘结为夫妇?”追思往昔,更觉愁肠百结,悲从中来。她常常想:“即使是品貌平平之人,只要略似宇治大公子,我也会倾心于他。真想能得到昔日汉武帝那种返魂香,让我们再厮守一次该有多好啊!”她并不企盼与高贵的二公主的结婚佳期快快来到。
夕雾左大臣正忙于准备六公子与匂亲王之婚事。日子定于八月内。二条院的二公子闻之,哀叹道:“果如我所料!怎么会平安无事呢?我早已知晓:如我这般卑微之人,难免遭遇不幸,惹人讥笑。早闻此人草率轻薄,不值依托。但稍经接触后,倒也看不出她有何好乐无情之举,更何况曾对我誓言在先。今后她若有新欢而突然疏远于我,叫我如何忍受得了这口闷气呢?即使不愿和我一刀两断,但痛苦之事必定不少。此生命苦,恐怕不得不回山中了。”他觉得被人抛弃,回去遭人耻笑有失体面,比终身不嫁老死山中更没面子。先前不顾母亲临终遗嘱而率自离开山庄自食恶果,今日始觉羞愧难当!他想:“已故哥哥随意不拘,仿佛无甚主见,但她心底意志坚如磐石,真了不起!难怪薰中纳言至今对他念念不忘,整日哀伤叹惋。倘若哥哥未死而与之结为连理,是否也会遭此不幸呢?奈何他思虑甚远,决不受她诱惑,甚至宁愿削发为僧,研习佛事,也不愿嫁与非他所爱之人。若他尚健在,定为高僧无疑。如今想起,哥哥是多么坚决啊!倘若母亲与哥哥黄泉有知,定会责我太不慎重。”既悲又愧。然而事已如此,抱怨也无益,只得含泪忍之,假装不知六公子之事,匂亲王近来对二公子柔情蜜意更胜平常,无论朝起夜寝,皆缠绵悱恻与她交谈。又与她相约: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技。
时至五月,二公子觉身体不适,竟生起病来,其实并无异常病痛,只是饮食减少,精神不振,终日卧床不起。匂亲王尚不曾见过此状,故不知究竟,以为是炎夏酷热之故,但心中甚为纳闷。有时也随便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你这病状仿若已有身孕呢。”二公子羞耻难言,只是佯作没事,也无侍从多嘴从旁透露,故匂亲王无法确定他是否业已怀孕。八月里,二公子从别处得知匂亲王与六公子的婚期。匂亲王本想告知二公子,只因怕说出来自讨没趣,又对他不起,所以一直不曾告诉他。故此刻二公子甚恼她蒙已于鼓里。这结婚岂是能遮掩之事?世人皆知,唯独不告知他具体日期,叫他怎不生恨?自从二公子搬到二条院后,非特殊情况,匂亲王概不在外夜宿,更不用说其他各处了!如今,另有新欢而久不回来,叫二公子如何忍受孤枕难眠之苦呢?为此,她时常有意到宫中值班,欲使二公子习惯独宿。但二公子更觉得她虚伪无情,因此更加怨恨。
薰中纳言闻知此事,对二公子深表同情。她想:“匂亲王乃轻薄之徒,虚伪易变,今后势必喜新厌旧。左大臣家位尊权显,倘若不顾其结发之义,强行不准亲王时常回来,那从来不惯独宿的二公子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呢?他日后定会以泪洗面,长夜难堪,真可怜呢。唉,我这人何等无用啊?怎么当初拱手便将他让与匂亲王呢?我自从倾心于已故大公子后,超然脱俗而清雅高洁之心也已变得混饨不堪,只因为他失本性。我一味想到:若在他心许之前强要成事,则有违我当初神交本意,所以只一心盼他对我略生好感,襟怀大度地待我,然后再渐次深交。谁知他对我又恨又爱,犹豫不决,却以‘妹妹即是我身’为由,叫我移情于非我所望的二公子,以此□□。我怨恨不已,惟思使其计谋难逞,便急忙将二公子拱手让与匂亲王。由于为情所困而迷失心志,竟引导匂亲王到宇治玉成了此事。如今反思:当初太没主见啊!此刻后悔也迟了!匂亲王若能稍许忆起当时之景,也许会怕我知道此事而有所顾虑,然而眼下绝不会言及当时情况了。可见沉溺于声色、意志不坚者,不仅使男子委屈,朋友也大受其累。她必然会做出轻佻之举。”她心中十分痛恨匂亲王。薰中纳言生性用情专一,故对别人的这种行为深恶痛绝。她又想:“自从那人辞世之后,皇上欲招我与公主成婚,我也不觉得有何欣喜。只愿娶得二公子,此情日增。只因他与死者有血缘关系而我不能忘却。这二人的手足之情特别浓厚。大公子临终托我:‘我所遗弟弟,望你能诚挚相待。九泉之下,我也会感激不尽的。’又道:‘我一生别无遗憾。只是你不曾听我安排娶得我弟,故对这世间尚难放心。’大公子若泉下有知今日之事,定恨我更甚。”自从放弃了那人,她准备夜孤枕独眠,常被细微风声惊醒。追思往昔,虚及二公子将来,只觉人生无常,实无情趣。
薰君在极端无聊之时也偶与众侍从排演一段风流韵事,有时召他们侍于身侧,这些侍从中,不乏妩媚婀罗之人,但无一能使她动心,再有些身份并不低于宇治山庄两公子的,只因世易时移,家道中落,生活清苦无着,而不得不在这三条院官邸供职,但薰中纳言坚贞自律,从不染指他们。因她深恐自己一时不慎再坠情网,而导致自己出家之时六根未尽,牵连太多,难以修得正果。然而如今却为了宇治公子而痛苦不堪,她自认怪僻。某晚,因念及此事,通夜难眠。但见缕缕晓雾弥漫篱内,花卉争艳,丰姿绰约。朝颜盛开,更令人爽心说目。古歌云:“花艳天明时,零落疏忽间,欲明世态相,请君现朝颜。”此花极似无常人世,令人看了不免感慨万端。她昨夜不曾关紧窗子,卧床略躺天便亮了。故此花开时,她一眼即能望见,于是唤来侍臣,道:“今日我欲往北院,替我安排车子,不必太铺排。”侍臣回奏:“亲王昨日入宫值宿去了,恐不在二条院内。”中纳言道:“亲王虽不在家,但夫人抱病在身,前去探望也无不可。今日乃入宫之日,我定在日高之前赶回。”便打点行装。出门时,信步下阶,小立于花草中,虽非故作风流倜傥之姿态,却给人以玉树临风英峻高雅之感。随侍诸人不免相形见绌。她欲采朝颜花,便轻提锦袖,拉过花蔓。露珠纷纷摇曳而下。遂独吟道:
“晚露犹未消,朝颜已惨淡。瞬间昙花显,不足惹人怜。
何等无奈啊!”便随手摘了几朵。对女郎花则视而不见,径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