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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番外四·为父之道 ...

  •   楚无刃负手站在代行宫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脚底的苍茫大地。目光所及之处,河山万里冰雪。

      楚慎上来,向他浅浅一鞠躬:

      “秦家的孩子……醒了。”

      楚无刃点了点头:

      “很好。”

      他挥挥手打发走楚慎,慢悠悠地步入极峰的内部山谷中。那儿有一座小小的城池,方圆不过百里,常年居住着几十户人家。

      东头第一家,就是楚无刃平常住的地方。

      在沈约白还没有死的时候,他们夫妻两个理所当然地不住在这儿。他们住在极峰之巅,住在那用亘古不化的寒冰雕镂而成的美丽宫殿里。后来,沈约白仓促离世,只留下了一个孩子,楚无刃便孤身一人带着楚烈铮,父子二人在有无殿里互相憎恨、互相折磨着过了十年。再后来,幼小的楚烈铮毅然自断经脉,离开魔宗,楚无刃便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曾经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宗主不去峰巅有无殿,底下做臣子小弟徒子徒孙的,自然也就没有人敢去。即使有一些脑子不太好使、胆子又特别大的二愣子,一拍脑袋,心血来潮,就特么想去这天底下最高的宫殿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却也没有能攀这天下第一高峰的过人能耐。

      世界上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上得了极峰之巅的人,唯有历代魔宗之主,再不然,便得是武功造诣臻至化境的绝顶高手。

      至于后者,不管你武功多么无敌,爬山之路上先把你累个半死,接着再冻个半死,到了山顶之后,你若不运功抵挡寒风,血液瞬间就会凝结成冰,连灵魂都要被冰雪封住。

      所以对待外来的人,楚无刃要想开开杀戒,那真是一刀一个,像砍瓜切菜一样举手就能把你给劈了。

      这就叫家族优势,是得天独厚的血脉遗传,别人眼红也眼红不来的。

      山顶难却,是为禁地。故有别宫建于山腰,暂代有无大殿,为魔宗中人集聚处事之所,号曰代行宫。

      而魔宗中人,却是住在极峰山后的峡谷。

      谁能想到,凭一己之力与正道八方抗衡数百年的魔门大宗,居然并不是什么庞然大物,反倒小得可以——住在极峰的人,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一百出头。

      说其小,尚有几分道理;但要以此而说它弱,却不尽然。只要楚无刃登高一呼,随时都有上万人心甘情愿为他赴汤蹈火。如果他说一句你们去死,恐怕数万人都会同时挥刀抹脖子,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其凝聚力之强,不仅当世罕有,而且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就叫愚忠。

      正道的人叱之为邪魔外道,蛊惑人心,心底却无不骇然相羡。

      而那个被无数人奉若神明、也被无数人恨入骨髓的魔宗当代宗主楚无刃,武功很高,心智难测,相貌冷峻,嗓音低沉……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

      ——他的左颊有一个小酒窝。

      秦湛看到楚无刃的时候,就被那个堪称“可爱”的酒窝雷得外焦里酥,怔了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楚无刃勾着秦湛的下巴,笑得一本满足。

      ——这就是我家小子的三师兄?

      ——我家小子能从这么一个俊朗少年手中抢走女人,倒也不赖。

      ——那两个挨千刀的要是知道他们的宝贝儿子在我手里,表情应该会相当精彩吧。

      他的脑海中又闪过那个恶毒的主意。

      在默默探望儿子的时候,他撞见了奄奄一息的秦湛。只是那么一两息的功夫,楚无刃已经勾勒出了一个庞大、诡谲、杀机四伏、血腥残忍的计划。

      于是他出手救了那个少年。

      楚无刃想救的人,除了一个沈约白,其他任何人,哪怕老天爷要他死,他都死不了。

      秦湛无比幸运,他遇上了楚无刃,从阎王爷那儿捡回一条性命,复仇有望;秦湛又何其不幸,他遇上了楚无刃,不知自己的手脚从此被绑上绳索,明明活着,却已只是一只被人戏耍玩弄的提线木偶。

      他看着楚无刃散布起煞的消息;看着楚无刃用一封信激得花容广召天下英豪;看着他杀了陈禾,并剥下他的脸皮;也看着楚无刃抽出一把碧绿晶莹的刀,告诉他这是他父母的失物……

      秦湛不知所以,故而无动于衷。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天上飘着柳絮一样的雪花,天色灰蒙蒙的。在代行宫的偏殿里,楚无刃这么对秦湛说:“我们——我和你——来谈一笔交易。”

      “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秦湛下意识地问:“谁?”

      楚无刃淡淡地看着他,仿佛漫不经心地缓缓吐出三个字:

      “楚烈铮。”

      “楚——”秦湛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你儿子?”

      楚无刃面无表情地开始讲述他的计划,讲述如何进入高家庄园,如何得到蛊蝶之血,如何利用猫和蝴蝶传播毒素,如何故布疑阵,如何巧妙杀人,又如何安然撤离……

      秦湛听完,只说了一句:“你只告诉了我怎么杀人,却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人。”

      楚无刃反问道:“难道你不想杀他们?”

      “是,我是很想杀。”秦湛老老实实承认,“杀了八方群豪,我就可以扬名立万,天下敬畏;而杀死楚烈铮,更是我梦寐以求之事。然而——”

      “——然而,这只是我的理由,可是你,你又有什么理由非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楚无刃看着他:“你真想知道?”

      “不错。”

      “那我就告诉你。”楚无刃道,“没有别的任何原因。我要他死,只因为我是他的父亲——他的命,本就当由我做主。”

      说完这句话,楚无刃转身就走。

      他不会说,我的儿子身子里有蛊蝶,他活不到二十岁,我这是迫不得已向死而求生;他也不会说,那是我的儿子,无论他怎么令我厌恶憎恨,也无论他如何厌恶憎恨我,我都不能让他被一只小虫子弄死,为此,我情愿他死在我的计划之下,或有一线生机。

      没有。楚无刃没有说。

      他只是说,去杀了楚烈铮。他的命,我想留就留,想取走就取走,你不用问为什么。

      为了防止计划失败,楚无刃仔仔细细地分析了花容邀约的每一位英雄豪杰,画出了几个必须除掉的人物。

      “第一个,梅素。”他这样告诉秦湛,“此女内功堪称天下第一,老而弥辣,经验丰富,多年赤脚行走江湖,百毒不侵,蛊蝶对她效用寥寥,必须一开始就将其杀死。这个不用你问,你也杀不了,由我来办。”

      “第二个,白依儿。此女号称‘百草园’,下毒解毒的本领为当世第一流,正是蛊蝶的天生克星。为防日后有变,及早将其扼杀才为稳妥之道。”

      “第三个,依旧是个女人。”

      秦湛插嘴道:“花容?”

      楚无刃扫了他一眼,冷冷道:“茗烛。”

      “为什么?”

      楚无刃没有立即回答。他反反复复来回踱着步子,最后哼了一声,竟是笑了:“因为她是花容的徒弟。”

      ——因为她是提醒花容身为谷主与师尊身份的人。

      ——因为她是让花容不能够自在肆意、随意爱恨的阻碍。

      ——因为她是挡在花容和楚烈铮之间的懵懵懂懂的大石头。

      所以她必须死。

      她死了,花容就成了孤单洒脱一个人,不必为谁维持着师父的肃穆,不必瞻前顾后矜持冷漠,也不必再将自己的心事深埋心中,假装早已遗忘。

      她死了,花容才真正变成花容,那个在忘忧别苑的花容,那个喜欢他家小子的花容,那个可以帮助他家小子做任何事、做到任何事的花容。

      所以楚无刃最后警告秦湛:

      “你谁都可以杀,唯有花容,绝不能杀!”

      秦湛那时候并不知道为什么楚无刃要留着这个武功强大、心思缜密、号召力强、解毒也很厉害的女人。在他看来,花容倒是应该第一个就被除掉。

      于是楚无刃不得不为他找了一个理由,而且是一个相当有说服力的理由。

      “那个女人……味道不错。”

      他悠悠地道了这么一句。

      秦湛恍然大悟,再也不敢提杀死花容一事。

      ——魔宗宗主看中的女人,有可能还尝过的女人,搞不好还会是极峰未来的女当家的,这么一个大人物,你怎么敢杀?

      他那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所有的败因,几乎全都可以算到花容身上。正是这个女人,破解了楚烈铮“死”的时候留下来的谜语;也是这个女人,甘冒大风险,解了燃雪尾巴上专门针对楚烈铮的毒,让秦湛最隐秘、威力也最大的一张牌,彻彻底底成了废牌。

      她并没有和秦湛做任何正面的交锋,她自始至终其实只做了一件事——

      帮助楚烈铮。

      宗主大人自己不出面,却无声无息地让另一个聪敏通透的人,制约秦湛,殷殷地护着他家儿子。

      另外,秦湛从旁人口中得知楚烈铮将会服用锁邪珠,恐怕并不会死,便瞒着楚无刃,暗自又设下了几个阴损的计谋,全然不准备给他昔日的小师弟半分活路。

      可是他身处极峰,就在楚无刃眼皮子底下,什么举动能真正瞒得过这位宗主大人?

      楚无刃却全无反应,甚至默许他偷学奇功【天下】。

      他想看看自家的小子,究竟能不能撑得住来自亲人好友的背叛折磨。

      他也想看看,那个心软又心冷的小家伙,会怎么解决这场情感纠纷,结束这场八方浩劫。

      他以为自己谋划好了所有,可以像看戏一样看着一切有条不紊向前发展。但是,看到秦湛戴着陈禾的面皮走进楚烈铮的屋子时,他的心脏却实打实地猛烈抽搐了一下。

      楚烈铮咳着血瘫软倒地,楚无刃闭上了眼睛。

      ——他家小子没有还手。

      ——他家小子知道了他的计划。

      ——他家小子温顺乖巧地配合着领死。

      ——他家小子不知道有锁邪珠这种逆天的东西,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他。

      ——他家小子相信他,相信他不会让他死!

      那一瞬间,楚无刃简直以为回到了十年前,十岁的楚烈铮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了他好久好久,最后坦然扬起脑袋,闭上眼睛:“请随意。”

      片刻之前,这个家伙肆意地宣布自己要离开魔宗,离开他;片刻之后,他把自己的脑袋递到了他的面前。

      自己找死,不外如是!

      楚无刃当时有一万个理由杀了这个敢公然仇视自己、蔑视自己、无视自己的臭小子,却仅仅只有一个理由能去原谅他。

      就为了那一个原因,楚无刃没有下手。

      楚烈铮也知道他不会下手。

      ——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

      今日也是如此。

      楚烈铮选择相信,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相信那个一直在折磨自己的人。

      楚无刃在外面看着。他心知肚明。

      所以他看不下去了。

      本来他是没准备让秦知理夫妇死的,但是被楚烈铮这么一刺激,楚无刃毫不留情地拿这两个曾经的知交好友、后来的生死仇敌做了发泄——他想看着楚烈铮失望,看着楚烈铮痛苦,看着楚烈铮后悔相信他。

      楚无刃此生最恨的人,并不是杀了沈约白的秦知理和莫怜舟,而是他的亲生儿子。

      如果没有楚烈铮,再来十个莫怜舟,沈约白也死不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导致沈约白死亡的最大元凶,恰是那时她肚子里的孩子。

      让楚烈铮疼,让楚烈铮哭,楚无刃有数也数不清的理由。

      比如恨。

      比如为了压制蛊蝶。

      还比如……

      楚慎曾经愤怒至极地冲他咆哮,质问他为何如此冷血,居然把大人都承受不了的酷刑用在一个孩子身上。

      楚无刃淡淡回答:

      “他哭的时候,很像约白。”

      只为了再看一眼曾经挚爱的女人,哪怕是她的一个影子,一抹痕迹,楚无刃不在乎冷血残酷,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很快,楚烈铮长大了,倔强了,不会再因□□的疼痛而哭泣了。

      楚无刃就开始从心理上折磨他。

      久而久之,楚无刃已经搞不明白,究竟是为了看看沈约白的最后一丝影子而折磨自家儿子,还是单纯地想让他哭泣,让他认输。

      因为楚烈铮一直一直都不哭不叫,到了后来,楚无刃几乎产生了一个错觉——

      他家的小子,不会疼痛,也不会受伤。

      有时候他自己都疼了,楚烈铮还是低眉垂目,温顺地承受一切。

      “疼不疼?”

      “……疼。”

      “你为什么不哭?”

      “疼了就要哭吗?”

      “……”

      楚无刃看着楚烈铮倒下去,一次又一次。

      那个孩子,学会了在受伤之后或淡然或放肆地笑。他笑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沈约白,倒像——

      像年轻时的自己。

      起煞事件后,楚无刃听楚慎说,楚烈铮走了,不准备再回来了。

      楚无刃只回了一句:

      “如此,甚好。”

      转身的瞬间,却差点儿红了眼角。

      无人处,他低低地问:“你能去哪儿呢?”

      没有我,你真的还可以处处逢凶化吉,每每大难不死吗?

      我给了你无数疼痛,却永远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你的小命。

      我恨你,我折磨你,我戏弄你,我冷血,我残忍,我没有人性,但是,我不会让你死。

      我毕竟是你的……

      父亲。

      你可以无条件相信我。

      在外面,你又可以相信谁?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像我一般如此爱你。

      ——————

      正邪大战后,楚烈铮满身浴血,一路狂冲进山巅有无殿,扑到楚无刃怀里,嚎啕大哭:

      “我们……我们赢了,爹!我们赢了!”

      楚无刃摸摸他的头发,第一次觉得楚烈铮的哭相极其扎眼,皱眉道:“不许哭。”

      楚烈铮不听,伏在他膝上,泪如雨下,哽咽难言。

      楚无刃慢慢地愣住。

      这一次,他只是做了他分内的事,救了他小儿子一命,顺便自己受了点伤而已。

      楚烈铮无论□□还是心灵,都没有受到一点儿摧残。

      他却哭了。

      原来让他哭,这么容易。

      楚无刃又拍拍他的脑袋:“你叫我什么?”

      楚烈铮摇头,说不出话来。

      楚无刃问:“你恨我么?”

      楚烈铮再次摇头。

      于是楚无刃不问了。

      父子之间,哪里来的仇恨。

      只是有些爱,那么晦涩。

      多年之后楚烈铮才懂,才理解,楚无刃那独特的为父之道。

      那个时候,楚无刃挡在他身前,一柄长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对他皱眉:

      “没用的小子,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

      “每次都要我来救你!”

      楚烈铮颤抖着,接住他倒下的身躯,带着哭腔叫了一声: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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