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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菩萨畏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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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芝罘学校即将在日本陆军铁桶一样的陪伴下度过1943年的除夕。
刚刚被日本军曹传唤的玛丽安奥斯汀老师摘下了一块藏蓝色的中式头巾,拨拉了一下自己偏大襟宽肥中式女褂子上的土,毋庸置疑,这身行头是找鲁婶借的。
玛丽安动作尽量优雅地萎在炉子边烤火,鲁婶知冷着热的递给她一块滚烫的烤山芋。
虽然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但是自幼严格教养的奥斯汀小姐皱着眉头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起身去拿细瓷盘子和小银叉。
光洁细腻的瓷器,闪闪发光的汤匙总是能让她安心一点儿。坐在温暖的炉火旁边儿,细腻敏感的玛丽安老师几乎又要掉了眼泪儿。
吃一口烤红薯,玛丽安想:她最近时不时的就让日本人叫走敲诈勒索,顺道儿再奚落一顿。这帮混蛋今天要面粉,明天要红酒,后天看上了校长办公室的真皮沙发。念了那么多战乱和平的书,看了那么多风云变化的故事,玛丽安觉得自己一句有用的也没学会,存了一肚子的话日本人一举刺刀她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改变命运的应该从来都是圣人。玛丽安小姐真没那本事。
无外乎,日本人一骂街,玛丽安就照办,倒好像她是给日本人看管仓库的。
在学校里,她的作用明显不如会烤白薯的鲁婶儿大。
玛丽安·奥斯汀有一度深信不疑自己这书是完全白念了。
喝一口杂粮粥,玛丽安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让人抢了也就算了,该死的日本人天天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挤兑玛丽安:“英美来华也没安什么好心。”“这些东西还不是你们劫掠中国人的。”“对美开战麦克阿瑟都跑了,你们离宣布战败也不远了吧。”
摇头晃脑的样子倒好像麦克阿瑟是她的亲爹,开辟殖民地的英国女皇是她外祖母。
刚开始,玛丽安还对天指日:“上帝作证,芝罘学校的土地是跟中国人买的,这学校里每一样儿都是合法交易。连厨房的木柴都是我们跟中国人买的!拿学费买的!”
迎面只是甩过来一个嘴巴子。
后来可怜的姑娘也心淡了,鲁婶说地对:“他就是诚心挤兑你,你还能跟枪讲理吗?”
嚼着烤红薯,擅于思考的玛丽安小姐觉得鲁婶此话十分在理,人都是贱的。玛丽安觉得自己是个自尊和有主见的女性。在哈佛或者从前的芝罘,她可以为绅士们蔑视妇女的言语写出洋洋万字的文章,或者勇敢地当场口头抗议。
现在,就刚才,一个日本兵把手摸到她的脸颊上,她也只会扭头就跑。至于对她们财产的侵犯,已经变得不在话下了。暴力是一切文明的天敌。
玛丽安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睁开眼,她的生活还是被读书会、文艺沙龙、传教活动和体育比赛包围着。
但是她睁了无数次眼,眼前还是这些日本人。
刮着碗底儿,玛丽安想:校长被抓走了,戴老牧师整天坐在教堂里发呆,戴小牧师天天跑出去联络孩子的家长们,雅格先生忙着收账,可敬的迪兰先生老恨不得出去跟日本人拼命太不让人放心了,阿瑟先生太年轻而且明显脑袋上让日本人开的瓢还没消肿。
极目四望,玛丽安觉得自己居然成了出头露脸代表芝罘的不二人选。
在玛丽安小姐的心中,她也曾经幻想过自己积累了很多的经验之后成为一座学校德高望重的代表,但是……她从来没想过是这样的……
迪兰先生曾经给她打气:“大英帝国还不是被女王领导得好好的?你一定也可以。”
玛丽安心灰意懒:人家女王吃的是什么啊……
几乎又要气得哭出来,老犹太人雅格先生在一边儿阴阴阳阳的说:“茶饭无心的玛丽安小姐又吃了两块儿烤红薯了。”
狠狠地瞪了这个异教徒一眼,玛丽安小姐十分尊严的起身,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粥。用鲁婶的话说:这一天太辛苦了,她也不能对不住自己。
究竟还要辅导孩子们念书,玛丽安换了一身衣服,硬硬的高领,略微束身的上衣。穿戴合适之后,她微微地靠着床柱松了口气,不同于鲁婶棉袍的舒适感觉,西式衣裳的约束感觉让玛丽安觉得自己有点儿能找到自己:体面的、高贵的、读过书的,不是一无是处的玛丽安……
沿着学校的走廊走出去,淡黄的壁灯给木质的地板添加了些许温柔的颜色,雪白的墙壁挽救了所有的肃穆庄严。
这种在芝罘寻常的色调挽救了玛丽安颓唐了一天的感觉。
她挺胸抬头的走了过去。
学生的宿舍里,乌黑色的木床上依旧挂着朱红色丝绒幔帐,雪白的床单和枕头,小姑娘贝蒂抱着她的小猫咪陷在温暖的被子里,两个小家伙都睁大眼睛看着玛丽安。走过去,亲亲贝蒂的头,玛丽安关掉了这间屋子的灯。
只有在这个时候,玛丽安才觉得踏实,她好像只会当老师,教学生。
年龄稍大一点儿的女孩子总是有点儿难管,罗莎莉和安吉拉合住在一间屋子里。安吉拉忧心忡忡地看着漆黑一片的窗外。罗莎莉朝玛丽安老师耸了耸肩肩膀。
玛丽安也不能理解安吉拉在看什么,临近中国春节了,学校四周响着零落的鞭炮,天气依旧严寒,凛冽的北风呼啦啦的吹着窗棱。
学校的周围农户不多,从楼上看去,灯火寥落,让人觉得微微的悲凉。
十五岁的安吉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到床上,用被子狠狠地把自己盖了起来。
玛丽安脑子里不由得想起来鲁婶另类的语重心长:姑娘大啦,管不了啦。
可眼前学校里,大的不止是姑娘,还有鲁婶。
次日清晨,帮了玛丽安很多忙的鲁婶,怯生生地把玛丽安找了去,有几分臊眉搭眼的说:“我说,他马姑娘……”
对于这么个亲昵的称呼,玛丽安奥斯汀一口咖啡顶在喉咙上,几乎没咽下去。
有这个称呼垫底,鲁婶清了清喉咙,说话开始理直气壮起来:“马姑娘,论说,咱们这儿是没有过春节的风俗,可是入乡随俗不是?你入了这乡,你就得随了这俗。现如今在这儿干活儿的婶子大娘走了一大半儿了,似往年那么排班儿放假是不能做到了,那么你还不许我们在这儿过个节吗??”
玛丽安一口塞住:罘学校存的煤炭和粮食让日本人拉走过一次之后,存数不多。正是吃一顿少一顿的时候,哪里有那么多富裕给大家再过一个年?有这么折腾,玛丽安宁可把东西存着能多吃些日子。
看看玛丽安没说别的,鲁婶更加理直气壮起来:“马姑娘你也知道,自从咱学校的老妈子变少了,现在老姐妹儿可都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个个儿冒着杀头的险留下来伺候你们。天天忙的脚丫子不点地。你也为难我们知道,可是工钱是不是也该给我们涨涨了?要不然啊,我好说,别的大婶子们过了年可未必干了。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瞅着玛丽安面色不愉,鲁婶扭头就走了。
目送着鲁婶远去,玛丽安奥斯汀小姐半天也没把手里这杯咖啡再端起来,等再想起来喝的时候,这杯水已经凉透了。
她觉得……这还不如把自己再拉出去,让日本人奚落一顿呢……
真正是一文钱憋倒了英雄汉,学校从去年年底让日本人欺压的就陆续把学生们送走了,来期的学费毫无着落,她玛丽安奥斯汀又学不得日本人,可以去抢。如今校长生死不明,给她手底下留的钱是花一个少一个,现在鲁婶又来跟她提这个,真是……真是……
毕竟是一路念书过来的大小姐,玛丽安心里“真是”了半天,除了自己把自己急的又哭了一回,居然一点儿法子也没有。思来想去,她决心去和戴永冕牧师谈谈,把自己这管家婆的差事辞了算了。
明摆着,她干不来,也不是这块料。
而且当初和未婚夫斯蒂文应聘来芝罘的时候,学校和她说好了,不用她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事儿的。
斯蒂文……哎……斯蒂文……
玛丽安看着远处,眼窝有点儿发潮。或许,当初他们就不该来这里。
整理好思绪,玛丽安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她把请辞的腹稿打了三遍,又整理了一下头发,朝戴永冕牧师的房间走去。
开门的是戴牧师的妻子杰西卡,小美人安吉拉的母亲。戴夫人衣着朴素,容貌端正。她不太爱说话,总是默默地在做家务或者操持牧师们的生活。不同于玛丽安显赫的学院背景和搞定各国孩子们的上课本事,戴夫人在芝罘沉寂到几乎没有声音。
玛丽安总是拿她当做背景板。
客气地把玛丽安让进房间,戴夫人给玛丽安倒了一杯浓茶,安安稳稳地说:“戴牧师不在。”
戴牧师最近总是不在,戴夫人说他抓紧一切功夫出去奔忙,找校长的下落,去邮局发信,联络孩子们的家长,希望孩子们能和父母团聚。
玛丽安叹口气,就要起身告辞。
戴夫人拉住了她,说:“我大概知道,你最近很心烦。”
玛丽安张了张嘴,又想把话咽下去,她还能把这个端庄贤德的女人也拽到这场从没想过的闹剧里来么?
戴夫人轻轻地拉着玛丽安走到窗边,指着窗外给她看。
戴夫人住在芝罘的高处,这所院子看来安全,其实院落的外面触目所及都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凛冽寒风之下更显得刺刀光芒闪烁。远远近近的中国人都躲着这里走路。
玛丽安已经见怪不怪,回头对戴夫人说:“早就是这样了啊。”
戴夫人叹口气,对玛丽安,轻声细语地说:“鲁婶的事儿,我知道了。玛丽安,你没看明白外面的事儿么?如果鲁婶他们也不干了,咱们这多人,这么多孩子,吃饭穿衣你照顾的过来么?你看看外面,你还雇的来别人吗?”
玛丽安顿时语塞。
戴夫人接着说:“玛丽安,如果从鲁婶的角度考虑,辞退了那么多中国工人之后,她也是干了多一倍的活儿啊。”
玛丽安说:“可是我们芝罘哪儿有……”
戴夫人转身,递给了玛丽安一个钱夹子,叹口气:“我这些年就攒了这么多……”
玛丽安说:“可是……”
戴夫人还是那么不疾不徐的:“玛丽安,我们是上帝的选民,我们为芝罘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们有义务保护这些孩子们,可是鲁婶她们没有啊……他们没有和上帝签约啊……玛丽安,鲁婶可以随时离开我们,我们不能离开我们自己,你说对吗?”
于是玛丽安就彻底没话说了,于是她默默地让戴夫人给打发了出来。
问题表面上是解决了,可玛丽安觉得这样不太好,可是究竟如何是好,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事儿反回来想,就算是她玛丽安撂了这挑子,让戴夫人天天跟着鲁婶她们忙活,难不成自己就能心安理得?也是未必。对着上苍一番祈祷,玛丽安觉得自己勉强和上帝达成了一致。
后来大事儿基本上就依了鲁婶,正如同颤巍巍的戴存仁老牧师说的:“让他们快乐一下吧,芝罘已经太久没有点儿喜庆了。”
鲁婶他们操持了这次春节。这是和圣诞不同的味道,也没有那么多宗教色彩,不唱圣歌,没有祈祷,好像一切只是为了大吃一顿以告慰农耕辛苦的劳作。
中国工人给芝罘学校巨大的玻璃窗上贴了喜庆的窗花,门口贴了福字,鲁婶带着剩下的几个大婶给大家包饺子。孩子们高兴地围着鲁婶他们跑来跑去,尖叫,把地上弄的都是面粉。
玛丽安这两天没工夫督促他们读书,孩子们起的也比较晚,总之就是那种庄严不再的感觉。
日本人来过之后学校里的气氛就不对劲儿了,一瘸一拐的阿瑟总是冷着一张脸看着戴老牧师;老买卖人雅格世界末日似的躲在屋子里算账;寄居于此的意大利人因为他们是轴心国的下巴几乎翘到天上去了;大小姐安吉拉抽风似地盼着过农历中国年;戴永冕牧师在东奔西跑着希望更多的家长来把学生领走;八十多的戴老牧师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芝罘学校的小教堂里跟上帝做着无声的交流……
经过六十年的大风大浪,芝罘就跟马上不干了一样。
除夕玛丽安躲在屋子里没出来,她在怄气,为自己好像从头儿就不具备管理学校的能力从头儿一肚子书就算白念了,也为了身边所有人的惫懒疏忽。
那个时候玛丽安还觉得芝罘是能混过这一关的,听说当初中国义和团民要杀光外国人他们都挺过来了。
傍晚时分,吃不惯饺子的阿瑟信步踱到了教堂里。
一抬头,看见戴老牧师坐在那里,阿瑟想要退出去,又觉得未免太着痕迹。虽然他最近和戴老牧师不睦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
八十多的戴存仁端坐在一个角落,沉静看着最远方斑斓的玻璃,仿佛从那里能看见上帝。那事之后他不想说话,也不想和人解释什么。
这个时候的烟台是一年最冷的时候,在鲁婶的监督下学会过日子的玛丽安小姐没有给这里提供任何供暖。不能责备玛丽安小姐不虔诚,煤炭不足的时候孩子们不会得肺炎显然更重要。
就连阿瑟自己也承认:如果上帝是万能的,那么他肯定不会觉得冷
但是来聆听上帝福音的人会觉得冷,比如此刻的戴老牧师佝偻着身体,瑟缩发抖。
“咚……咣……”不远处,罗厨子带着几个男孩子在放烟花,几束璀璨火花伴着雄壮声音冲上漆黑高空,孤单零碎,又旋而跌落,迅速归于寂静。因为消失的太过迅疾,所以仿佛他们的努力甚至存在都是可以被质疑的事情。
阿瑟回过头,就着烟花瞬间的明灭,他打赌他看到了戴老牧师拼了命也没忍住的老泪纵横。一万个对老校长的指责忽然湮没在对这个无助老头子的巨大同情里面。
他走过去,握住了戴存仁牧师颤抖而冰冷的双手。
是!
这个老头子用无辜的女孩子换回了自己的孙女!
可是那又怎么样?
她是他孙女啊!
愣了好一会儿,戴牧师缓缓地反扣住了阿瑟的手,他含混不清地说:“谢谢您,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