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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芝罘学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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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山东芝罘,圣诞节前夕。
芝罘学校巨大的学生大厅里,24岁的美国青年阿瑟隔着厚厚的玻璃,眯着眼睛往天上看:铅灰色泽的天空,细碎的雪花正飘然降落,绵绵密密、不断不绝,悄无声息地将偌大芝罘学院覆盖在一片晶莹洁白之下。
阿瑟莫名地叹一口气:下吧,下吧,雪把什么都盖上了,也许看不到会没那么烦。
天随人愿一般,这场飘飘洒洒的冬雪显然并没有尽兴,依然以一种不疾不徐的态度飘落人间,仿佛带了一种要把芝罘学校一举封印在玻璃世界,从此不见世间艰辛的慈悲情怀,铺天盖地,漫无尽头……
骤然看到大雪,芝罘学校里的孩子们是断然体会不到这样心情的,一大群6到16岁的孩子们在兴奋的尖叫声中,要冲出去打雪仗,堆雪人,孩子们的喧闹给芝罘学校的平安夜添足了圣诞气氛。
平安夜下雪,壁炉里火焰融融,还有比这更让人心满意足的吗?
平常几乎严肃刻板的英国老师玛丽安·奥斯汀小姐破天荒地打开了沉重的橡木门,让孩子们笑闹着冲到巨大的操场上去撒欢儿。
学校雇来的两个山东大娘踮着小脚儿在后面喊:“慢着,看摔着!”老妇人略带山东口音的叮嘱和一般金发碧眼孩童的喧嚣,给人一种琐碎宁静的错觉。
玛丽安老师倚在门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瑟知道她正发着愁,张张嘴,却不知道如何劝。
倒是厨房里做饭的鲁大婶最近轻松了许多,原本芝罘学校有320多个学生的伙食需要她们照料,如今拜日美开战所赐,再加上校长皮特布鲁斯先生运筹有方,已经陆续把孩子们遣散了百余名,如果确实能够和父母团聚的,布鲁斯校长一概建议他们在兵荒期间骨肉团聚。
其余的孩子则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撤退,或者和父母亲属失去联络,芝罘学校责无旁贷地负责起了对他们的保护教养之责。往好里说,战火频仍的世界,芝罘的老师选择和学生们在一起,这都是基督徒的责任。往差里说……总不能把孩子们都推出去不管,芝罘学校还想接着干呢。
芝罘学校,被称为苏伊士运河以东最好的英语学校。
于公元1881年建校于中华福地山东烟台,倚原傍海,气候适宜,风景上佳。期初由传教士一手一足搭建的简陋校舍,如今屡经修缮,已经成为一座欧式风格的宽敞宏大建筑。砖台瓦顶,门柱竖立,甚至还有设计合理的板球场、足球场、赛艇俱乐部、男女童子军营地的教育设施。
敦厚、结实、古朴的英式风格,一如这所历时已经一个甲子的学校,目睹了六十年中华大地的沧桑变迁,岿然不动。
在这里念书的孩子们起初不过是来华传教士的幼年子女,后来学校校风严肃,师生勤勉,因毕业生常以高通过率入读牛津剑桥而一举成名。
毕业的学生更是人才辈出,譬如当年挂着鼻涕前来的小男孩亨利罗宾逊卢斯先生,不过在学校里随便编写过校刊给老师同学们传阅,这小小儿聪明伶俐,日后随便就成立了一本杂志----叫做《时代周刊》。
凡此种种,并非一例。
是以诸多在华、在远东、甚至亚洲经商、从政的外国人士不吝学资也要送儿女前来就读。
即便二战烽烟再起,日军占领烟台,来芝罘学校就读的学生人数还在成倍数的增加。校长皮特克鲁斯先生有言:战争并非孩子们无知的借口。如果三千年前,生活在这个省份的圣人孔子可以在任何环境下教育学生,那么三千年后的我们也应该生出见贤思齐的决心。
芝罘学校,见多识广。自成立起,便见证了义和团、八国联军、日俄战争、改朝换代等种种变故,如今左不过外面又多了俩日本人而已。
花甲之年的芝罘学校千帆看尽,校长皮特·布鲁斯先生学贯中西,还真没拿这些小鼻子东洋人往心里搁。
在当时,能够去芝罘学校就读或者工作都是一件运气的事情。
而我们这位运气好的阿瑟罗伊斯图尔特先生,出生于中国山西。据他母亲斯图尔特太太说,阿瑟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跟中国奶妈学到了一嘴绵软柔润的山西话,酸甜适意,口味中正。他偶尔蹿的山西口音至今还让在芝罘学校干活儿的山东大娘们瞠目结舌。斯图尔特夫妇等小阿瑟长到了八岁,眼看一嘴山西味儿的美国话恐怕是难以扭转,于是当机立断带着儿子回美国去改口音。
许是童年生活被太多陈醋打了底儿,在中国时期聪明乖巧的阿瑟先生回到故国没几年,居然胡作非为起来,不但自作主张地从大学退学,而且游手好闲地满街瞎逛。浑然不似乃父那样一个兢兢业业地在华传教的虔诚传教士,老斯图尔特先生真是把毕生的经历都沉浸在了对于中国古代典籍的研究当中。不但作为一个汉学家名声在外,就他为图书馆捐赠的中国书籍也可作为他一生学问骄傲的代表。
老斯图尔特先生穷经皓首之余,不由得想起来古老中国那个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智慧典故。忧心忡忡的老斯图尔特夫妇决定把儿子打发回中国去干点儿正经事儿,也许帮他父亲搜集散落在那个东方国度的古代书籍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何况斯图尔特先生在华朋友甚广,托付教友芝罘学校的校长戴德生先生给儿子谋个简单的差事,确保他吃喝无虞。也算是当父母的为了儿女机关算尽,剩下成不成才,就看老天爷了。
阿瑟先生食君之禄,忠君之忧,在学校里干的也是相当的卖力。自从十几天前,日军轰炸了珍珠港,校长和诸位老师就经常闭门会议,面色阴沉,更有甚者学校附近已经额外派了日军驻扎。天气晴好的日子,从学校最高的窗子望出去,据说是可以看到刺刀闪光的。
年资浅薄的阿瑟先生于是自告奋勇带着几个孩子来布置圣诞的礼堂,当时阿瑟想的非常简单:无论如何你也要先过圣诞节啊。
其实如果你想忘记外面的世界也很简单,芝罘学校已经足够巨大,让你忙碌和兴奋。
小男孩汤姆森基布个头儿还不算高,踮着脚尖,试图给每个桌子上都放一朵折纸的玫瑰。好脾气的山东大婶李大娘拿着一大笸箩折纸花在后面跟着他跑。小姑娘贝蒂抱着自己心爱的小奶猫在给大家分发太妃糖。
巨大高耸的圣诞树就要被送进来,芝罘学校的女生部正在忙碌着布置圣诞树的手工活儿。永远把自己打扮得规矩得可以蒙女王召见的英国小姐玛丽安老师正在忙着教小姑娘们怎么缝制承接礼物的红袜子。
大厅门口偶尔能看到唱诗班孩子们匆匆而过的白袍身影,试音的乐器偶尔出声,孩子们在进行最后的排练。
壁炉里熊熊的炉火,咖啡香味四溢,阿瑟闭上眼睛,甚至能闻到厨房里中国厨师炮制炖肉温暖的香味。
橡木桌椅,银质的餐具,雪白的蜡烛和锃亮的烛台。桌上很快就会摆上用于庆祝圣诞的起泡酒。天使一样的孩子们礼貌、可爱又聪慧。
这样的时光仿佛都带了些微的甜味儿,静谧安详到如同凝固的琼脂。
有那么一瞬间,阿瑟觉得这一切都完美的恍若虚幻的天堂。
听到外面隆隆的开门声,阿瑟高声吆喝着几个十来岁的男孩穿好衣服,去外面迎接圣诞树。按照往年的惯例,早有谈好价钱的勤勉中国农民把巨大的松树砍伐修剪得宜,给芝罘学校送来,赚一笔辛苦钱。阿瑟只管安排中国大哥进来把树安置好就算成功。
然这一次,怎么事情透着些许的诡异。
巨大的松树被笨拙地安放在有棚的马车里面,树梢突兀地在外面支楞着。而且显然这次中国人送来了不止一棵树。阿瑟咕哝:“我们不需要这么多……”
掀开马车的门帘,阿瑟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负责体育教育的迪兰老师表情凝重地跳了下来,他警觉地看看四周,然后一语不发地匆匆向前走去。在阿瑟看来他是有点儿神经质了。
熟门熟路的迪兰一挥手,让马车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芝罘学校的后院。
十足冬日,寒雪不息,一阵北风吹开了车帘,昏暗的傍晚,阿瑟仿佛看到了车里蜷缩着一些暧昧的身影……
若有所悟的阿瑟在一个男孩子发出惊叹之前,堵上了他的嘴。
二十分钟后,几个相貌憨厚的中国大哥面无表情地把阿瑟需要的圣诞树送到了大厅。圣诞树是一如既往的高大气派,针叶森绿,就连上面的冰雪也被悉心地擦去。
如果错开刚才冰雪中的惊鸿一瞥,一切都是那么精致而完美,一如往年。
芝罘学校校长的起居室里温暖如春,大门紧闭。巨大的落地窗帘拉了个结结实实。造型繁复的欧式吊灯晕染金色光芒,给屋子里更添加的暖意好像并不能平复这里的剑拔弩张。
和孩子们的无忧无虑不同,成年人们试图在狂风骇浪里商讨出来如何掌舵芝罘学校这条小船。
八十二岁的英国人戴存仁先生如同一个纯正中国的老者端坐在沙发正中,双眼微眯,四平八稳,不疾不徐。
风尘仆仆的前大英帝国退役上位约瑟夫迪兰先生抱住一杯滚烫咖啡,冰冻的脸颊刚刚恢复了血色:“我已经把她们带回来了,现在藏在仓库里。”顿一顿:“目前没人知道。”
古稀之年的戴存仁微微点了点头。
在这里疗养的犹太人雅格·布里斯托安先生面沉似水,显然愠怒于心:“我真不敢相信,兰迪,你还会惹多少祸?我们现在自身难保了你不知道吗?”
现任校长---哈佛毕业的高材生皮特·布鲁斯先生用手搓了搓面孔:“可是这些韩国和中国女孩子的父母都对我们有过帮助!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落到日本人手里!”
两眼精光外露的雅格几乎咬牙切齿:“我可敬的校长,难道您还没意识到我们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了!”
刚刚退役的英军上尉迪兰先生满不在乎地瞟了雅格一眼:“外面都是搜捕她们的日本人!这些姑娘落到日本人的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他悠悠地补了一句:“是啊,您不是基督徒,犹太人的心只在钱上。”
笃信犹太教的雅格先生恼羞成怒,甩门而去。
戴存仁的儿子戴永冕牧师站起来,想去把雅格追回来,想一想,终于又坐下了。
戴存仁的眉峰微微动了动,他试图批评迪兰:“约瑟夫,不要这么说话。”
屋子里有些尴尬的沉默。
唯一的黄色面孔的中国人白尚慨也有几分忧心忡忡,他是戴存仁先生的学生:“老师!现在美日交战,学校外面驻扎满了日军,我拿不准他们什么时候就会冲进来!这个时候再把一些父母有抵抗嫌疑的女孩子们接进来,我恐怕芝罘会引火烧身。”
戴存仁缓慢地开口,语音清正有礼,如地道的中国人一般称呼自己学生的表字:“崇文,这些孩子的父母都是忠实的教徒,或者对我们曾经有所帮助……”他甚至微笑:“从我父亲戴德生先生到中国来,哦,那还是1854年呢据说你们那位曾经权倾一时的皇太后才刚刚和她丈夫结婚,到我的孙子绍曾都会念三字经了,我们已经和你们一起生活了将近一百年了,中国人讲究知恩图报,我们知道……”
白尚慨便住了嘴,顿一顿,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老师,这里有三张船票。是最后一艘去美国的班轮……我知道您舍不得这些学生们,但是好歹我能帮着您照看他们,您已经80岁了,日本人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您不应该再冒这个险。就算您不考虑自己,也该想想安吉拉和吉姆斯。他们还小,日本人曾经屠戮了南京城,谁知道日本人能在山东干出什么事儿来?”
戴存仁慢慢地站起来,他老了,无论从中国人还是英国人的视角他都已经是垂垂老矣,日薄西山。这个老者须发皆白,步履蹒跚。穿着更为舒适或者习惯的中式裤褂,外人已经不太容易从外貌上分辨他的种族来历。出生在中国,并且在这里度过了自己人生的大半岁月的戴牧师,或许种族一事,自己都非常含混了,“崇文,多谢你的好意。可我已经八十二岁了,没有必要为了我浪费一张船票。”顿一顿:“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把铭源送出去,我来安排。”
白尚慨摇头:“兵荒战危,一家人还是在一起好了。”
微微笑一下,戴牧师继续自己的话头儿:“我从1881年我父亲建立这所学校开始就呆在这儿了,那年我只有二十岁。在这里,我经历了太多的战乱和变迁。”这个老人停了停,仿佛眼前有千头万绪,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崇文,如你所知,烟台,不,胶东半岛,在我的人生里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沧桑。1895年这里爆发了中日甲午战争,1900年疯狂的义和团企图杀光所有在华的外国人,他们甚至悬赏……1910年我目睹了辛亥革命席卷中国,1911年这块美丽的土地又爆发了肺性鼠疫……”缓一口气:“可是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人又大动干戈地打进来,气势汹汹。德日两国,在中国的领土上开了仗。事实上,日本人又占领了这里。后来一战结束,为了对抗把胶州半岛划给日本的《凡尔赛合约》,你们风度倜傥的外交家顾维钧先生在巴黎和会上据理力争,据说最后几乎要摔碎了法国人的桌子,再加上中国的青年们甚至闹出来了五四运动,终于迫使国民政府没有在《凡尔赛合约》上签字画押。此后经多国筹措,1922年日本才将这块风水福地又归还了你们。到了今天,他们又回来了……来来往往,就是这样。可是我们的芝罘学校,1881年就伫立在这里了啊。战争,我们见多了。清末的时候我们救助过清朝士兵;一战的时候,我们救助过德国,甚至日本伤员;现在日本人来了,我们还在给山东人看病,如果上帝和我们同在,那么我们就必须和上帝的孩子们同在……这二百多个学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平安送还给他们家人的,你知道。你没有那么多船票……”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戴永冕:“如果你同意,我不反对安吉拉他们离开。”
戴永冕温文微笑:“一如白先生所言,兵荒战危,一家人还是在一起好了。”
白尚慨怔住,想一想:“老师!这次不一样了。老师!珍珠港事件之后,日美交战,现在芝罘学校和日本人已经算是交战敌国。清末和一战时期,芝罘起码不是任何一方的敌国啊老师!我是怕……您这么高寿了,万一有个好歹……”
戴存仁牧师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如入定一般:“孔子过世了三千年,他的主张还深深存在于你们中国人的心里。我不敢和圣人相提并论,我只希望我死之后,芝罘学校还是芝罘,那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