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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枯枝衰草,绿野繁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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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通过布告招揽来多么厉害的人才,宜臼还是没报太大希望。自家人知自家事,她一个八岁的小孩子,难到会有人“知君慷慨仁义,特地来投”吗?但是硬着头皮也得找人啊!她现在有钱送礼,没人公关啊!她想来想去,要想得到权力,真正的阻力其实并不大 — 大官都跑了,现在的行政运营,完全靠底下的小官吏撑着。
她需要有人为她说服天子,可无论是她,还是母后,在天子面前都说不上话。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是她和王后天然的死敌 — 宠妃褒姒。她急的日日长吁短叹,简直是连饭都吃不香了。
她唯一的舍人颜征在只会追着她要她学习礼仪,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礼仪!明明她在回来路上给他科普“麻黄可以治疗哮喘,大黄可以泻火,常山可以治疗疟疾”,他回来验证了疗效以后,对她无比崇拜,惊为天人的!可惜她只记得这么几句,再多就没了……为了不让他来烦她,她只好把学馆馆长的职务给了他 — 她也没别人可用了。
烦恼的宜臼在这时有了第一个访客,门人来报说,此人言道能解决太子心中的难题。宜臼一听就觉得失望,对颜征在说道,“唉,我就说没人当我是一回事,这不是在胡吹吗?”
颜征在忙安慰她道,“太子怎知这人一定在胡吹呢?哪怕真是如此,此人敢如此说,必定有几份本事的,不妨请他入内。” 宜臼一听,忙振奋精神,回到,“卿言之有理,是我先入为主了。这样说来,他是我布告发出去后第一个来的士人,我得要去门口迎接,以示我求取贤才的诚恳。”
此人正是计然,他本是葵丘濮上的贵族,诸侯互相征伐,他被迫流亡,踏遍四海。听到太子行事,觉得他虽然年幼,却心性善良,知晓民众疾苦,又行事果断,不禁起了投效之心。正盘桓客舍之中,琢磨如何自荐,听得太子的布告,隔天就来到了学馆。
他正在门前等待,却见一童子径直而来,五官精致,眼神清澈,披散着头发,前发齐眉,后发及颈,虽然年幼,已能想象成年后的风姿。计然一惊,忙一揖到地,口称,“鄙人计然,见过太子。”
宜臼见此人容貌典雅而有风度,一下就有了好感,忙也回礼道,“请先生入内详谈。” 正要学别人“携手入内”,发现自己实在太矮,只好故作稳重的一展衣袖,道,“请”,往待客堂行去。
一行人到得堂中,分宾主落座。宜臼忍耐不住,直言道,“请先生恕我直率,先生说能解决我心中的难题,此言可是真的?”
计然恭谨道,“正是如此。我到镐京数十日,听得太子许诺地震流民,若是无处可去,可来镐京,太子会为其安排土地耕种,如今太子已回城数日,确未听得动静,想是太子正为此事烦忧。”
宜臼大喜过望,忙道,“先生果然大才!想必已有主意教我!”
计然此时却面露犹豫之色,宜臼忙催促道,“先生不必有顾虑,无论此事如何烦难,我总要做成!总不能失信于天下之人!”
听得此言,计然神色反倒转而凝重,道,“如此,请太子恕我无礼,妄论天家之事。”
宜臼简直要不耐烦了,为什么这些谋士一定要吊人胃口呢?一挥手,道,“无论你说什么,我总不生你的气就是!”
“敢问太子,是否对天子心有不满?”
“这……天下人都对父王心有不满,孤与天下人一样想法,有什么不对么?”
计然此时反倒咄咄逼人起来,“仅仅为此么?太子若是一片公心,当为了天下人劝谏天子;太子若是不愿为此损伤父子之情,却也情有可原,只是若父子之情深厚,如何遇此难题,竟从未想到求助于天子呢?”
话到此处,宜臼反倒平静下来,“先生当真不知为何么?身为人子,若是君父可以依靠,我一介稚童,如何需要如此行事呢?” 宜臼望向身边的颜征在,苦笑道,“如今我身边只有你们,倒是不妨直言,若不是我生来天有异象,父王又是极为重视天意之人,恐怕如今太子位上,坐的是我那弟弟伯服了!”
两人听得此话,均是一惊,对视一眼,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父子之间已到如此地步,而天子竟昏庸至此。颜征在面露怜惜之色,想到,太子似是天人一般生而知之,兼且行止坐卧虽并不符合礼仪,却别有一番随意自在的风度,如此上天眷顾之骄子,竟也有面露苦涩,求而不得之事。又想到,难怪那些流民为家人哭泣,太子竟也心有所感,以致落泪,想必也是因为从来没有体会过寻常父子亲情之故,竟是平白对太子更多了一分亲近怜惜之感。
计然皱着眉头思索半响,竟也无计可施。来时满心以为是太子年少气盛,犯了倔强,不愿求助于天子。如今此等境况,也是烦难。
大家各想各的心事,竟是无人说话。
宜臼将目光投向窗外,此时已是冬日,屋外一片萧杀。
她忽然想到,自己为何一定要守着这世俗的规矩呢?自五岁以来,自己日日在王宫之中做一个普通稚童,只因无论如何去想,也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去做,才能以女子之身从此乱局中全身而退。三年以来,她浑浑噩噩,消磨光阴,除了识字习术,竟是一事无成。现在想来,若是她当真无法可想,终有事发之日,到那时,不知会是何种境地 — 与其日日恐惧那日到来,不如干脆随意行事,临死之时,尚还有痛快二字!
就如那窗外的枯枝衰草 — 天道有常,并不因春之蓬勃,夏之壮美,秋之迤逦而稍有停留 — 难道因为如此,绿野繁花的美丽,就有所减损吗?
她是女子不假,到得那一日,哪怕声名扫地,万人唾弃,她对这残酷甚而荒唐的世道做出的反抗,难道就因而消弭了影响吗?
凯撒被人刺死,亚历山大大帝病死于壮年,拿破仑死于监禁,林肯被人枪杀,难道这会使他们在历史上蒙尘吗?
她并不为自己恐惧不名誉的,痛苦的死亡而羞耻 — 害怕死亡没什么可羞耻的,但她为她沉浸于恐惧中,而竟至于忽略了身边的一切不幸感到羞耻 — 她未来的臣民正在为繁重的赋税,艰难的苦役而挣扎;她的母亲日日在宫中忍受天子宠姬的欺辱和天子的冷漠厌弃 — 还有什么比无视这一切而更能令她感到惭愧的呢?
她回过神,对计然拱手一礼,“多谢先生提点,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此事我已有主意,会与父王商谈的。先生远道而来,就请歇息在此处,暂且屈就于学馆老师一职。我与父王商谈过后,田地分配一事,还要有劳先生呢。”
计然惭愧道,“鄙人一狂生尔,学识浅薄,不能为太子分忧,已是羞惭无地。如何当此重任,请太子三思。” 宜臼再三的挽留,计然方才道,“如此,臣当肝脑涂地,以报太子之恩。”
宜臼只当这是古人的社交辞令,直到遥远的未来,她才明白这句承诺的分量。
***
宜臼很少来找天子,但是天子仍然对她感到不耐烦。他厌恶这个儿子,他小的时候是因为他不讨人喜欢的母亲,而他长大以后,则是为了他让人仰慕的风姿 — 这让他感到嫉妒 — 虽然天子本人从来不想承认这一点。
“你又要做什么?” 他这个儿子是个怪胎,总是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来找他。不过他从来不向他索取东西,也并不惹麻烦,所以他还是愿意听听看。
“请父王将现在空置的田产交给我处置。”
天子皱起眉头嗤笑道,“你?简直不知所谓!出去!如此失心疯的话,别再对寡人提起!”
“父王难道不想为褒姒修建一座高台吗?“台高插汉,榭耸凌霄”,若能建成,想必会令褒姒高兴的。” 宜臼并不会为这样的言辞生气。
“哦?你的意思是—”
“若父王将此事交给我,儿臣会为父王建起这座高台,父王以为如何?”
“你?你如何做得到?”,天子虽然动心,却也并不相信。
宜臼平静的直视天子,“儿臣的权力与荣耀都来自于父王,若是儿臣做不到,难道父王不是能够轻而易举的将它们收回去吗?”
天子对他所听到的很满意,挥挥手道,“好吧,既然你如此说,寡人就把此事交予你。”
***
事情比她所想象的顺利,在寝殿摇曳的烛火中,宜臼想。
果然,任何一件事情,下定决心的过程,才是真正艰难的。
至于这座高台,因为她还记得滑轮这样东西,想必会为自己省些钱。而计然,听颜征在说起,他是个不错的商人,她手里的钱财交予他,应该会有像样的收益。若是周转不开,那台子就慢慢建着,她只说给他建,可没说什么时候完工不是?墨家的人也应该开始寻访了,哪怕不是为了建这台子,也得为了改造农具,锻造兵器不是?地震所致的旱灾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西边的犬戎也虎视眈眈,唉,真是不省心。
她在这里胡思乱想,终究不敢去想,那个重视礼仪,品行高洁的颜征在,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是个什么反应。
他是第一个在寒微时站在她身边的人,还是那样一个危险而绝望的时候。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道路被堵塞,随行的奴隶们把马车举起来越过障碍,而他把她抱起来,小心的踏入泥浆和碎石堆,注意着既不让她因为颠簸而不适,也不让泥浆溅污她的衣裳。
那是她这一世第一次感到像是来自父亲和兄长的呵护和温暖。
在她对着汹涌而至的流民感到无所适从时,他果断的喝令他们遵守秩序,让奴隶们围在她身边保护她,而他站出去替她发放钱财,在已领过的人身上画上记号以免有人趁乱多领。若是没有他,还不知道场面要有多混乱。
那是她这一世第一次感觉到有人可以依靠。
他啰嗦着让她注意礼仪,可是在外人面前,他把自己放到谦卑的境地,只因为害怕别人因为她的年纪而轻视她。
他比她自己更要在意她的名声,更要在意世人如何看她。
她只能让他失望,但是她这样的处境,除了这个办法,她又有什么选择呢?
她需要权力,只要不用杀人放火,任何可以得到权力的方法,她都会去做。她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因为寒冷而裹紧了衾被,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