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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没有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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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吗?”
“刚死,身上一股人味儿,温热新鲜。”
“什么级别?”
“C级吧可能,不上不下的。”
墙上的圆形棕色边框挂钟显示的时间是十点零五分。三分钟前,我把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三分钟后的此刻,我站在自己的尸体旁边,感到越来越冷。但我不能走动,突然出现的两个“人”按住我的肩膀,在一旁讨论了起来。他们在谈论,就我的灵魂级别而言,死后可以去什么地方,重新活着。
讨论完毕,其中一个人扶了下眼镜,漫不经心地把手上一大沓资料放在我手里:“选选吧。”
我摇头:“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我想消失,连灵魂的碎渣都不留。”
“你可以在这个世界消失,但又必须去往另一个世界。死亡就是个命运中转站而已,自你诞生开始,便没有所谓的消亡。快选吧,我们俩很忙。”
原来死亡是不能抹杀一切的,它冰冷、机械、毫无怜悯感,排斥一切试图靠此解脱者的利用。这和我的想象很不一样,其实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几天前,我拿着照片到津北玩具市场,为老板的儿子买一只深绿色的机械青蛙。玩具枪支专卖店里的冷气开得很大,我在门口多停了一会儿,老板说,如果我给自己儿子买上一支,他一定会很开心。
我三十四岁,但没有儿子。老板生意萧条,拉住我往里走,冷气和我的汗水打着架,让我处于舒服与难受之间。我对老板说:“有没有真的?”
“都是真的玩具。”他老鼠般的眼珠在我身上溜了又溜,让我差点以为他咧开的嘴里会出现下嘴唇包不住的门牙。
“我认识程哥,你知道他吗?”我想起了一个有着□□背景的人,那人我没亲眼见过,他更不可能认识我。但我这和谎言没两样的没头没尾的叙述似乎起了点特别的作用。
老板佝偻着的背挺了起来,他抻了抻自己的军绿色背心,拿起玻璃柜台上的钥匙,哗啦一声: “不过有些做得精细……”
不过,有些做得精细,跟真的没什么两样。
这把枪有些贵,大概是我存款的四分之三。我静坐在屋里的时候,一股炼油的味道传过来,电视里的广告解说声很夸张。
我想死了。
我也不清楚这个想法是在我得到这把枪之前还是之后产生的。因为在我没有这把枪之前,我并没有悲痛欲绝得想要主动结束掉自己。可如果我从来都没有轻生的念头,又怎么会花那么多钱去买这个东西?
这件事情也没什么好想的,因为根本无关紧要,死了就是死了。而我也不想耽搁面前这两个人的时间,所以只是随意地看了看在表面上的那几张纸,选了一张,指给他们看。
好像是个好地方,充满信仰和光明,人们幸福无比,这全是他们伟大国王的功劳。
竟然还有国王?
“我看看,C级……有记忆选择权。你是打算从子宫中重新脱胎,还是保留记忆,用以前的身体?”
“保留记忆。”我不希望自己从婴幼儿的状态长大,人在几岁十几岁的时候,肯定会犯傻。傻过一次就觉得幼稚了,干嘛要在轮回里一傻再傻?
“趁天还没黑,快走吧。”
没有路,没有建筑物,没有气流,我也没有呼吸。白光一直眷顾着行走的过程,直到一座城门的出现,天黑得毫无征兆,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撞了进去,拥有了身体。
身体这种东西,真是重得可怕。为了养活它,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大得可怕,所以我很不喜欢套在里面。
天空中的月亮很大,星星黯淡无光,像瘪掉的瓜子碎屑。我往城楼上望了望,上面有张又黄又粗糙的纸,内容繁杂,什么符号都有,我眯着眼睛仔细寻找着,终于看到了中文。它让到访者等至正午,有专人接待,请勿乱走。
我来得太早了,或者说是太晚了,而且,除了身体我一无所有。
我靠着墙坐了一会儿,望着灌木丛后低洼处的水潭,上面波光粼粼。我想掬一捧水滋润一下口腔,但我看到水池边还坐着另一个人,他的双脚放在水里,脱下外衣,折放在岸边,身体前倾倒了下去。水花四溅,现在并不是游泳的好时间。
我刚走过去,一具尸体就浮了上来,而水面还有气泡鼓起炸裂,很明显浮起来的死尸并不是刚才投水的人。我伸了一只手下去,探到了头发丝,再往下,是滑腻浮肿的触感,大腿、胳膊、交缠的头发,两个头颅。这个水潭里的尸体堆堆叠叠,腐臭不堪。我想把手抽回来,一个活动的东西拂过了我的手掌,冷的,像手指。我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进去,拖上来一个人,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他不停地咳着水,我返回去把他折叠整齐的外衣拿起来,放在他的旁边。他艰难地翻了个身,又往水潭的方向爬,是真正的爬,膝盖都没有弯一下,腿像废掉了一样毫无动作,只靠上半身和双手来前行。
“喂。”我叫了他一声,告诉他,“里面死人太多了,你沉不下去,换个地方死吧。”
他置若罔闻,头颅垂到了水面上。
这是他的选择,我没有干涉的权利。而且死亡实在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水是不能喝了,我打算原路返回,衣袖被水浸透,冷得要命。背后突然有些声响,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他说:“你把我的外衣拿走吧。”
我拿起他的衣服,走到他面前说:“谢谢。”
他的下巴不停地滴着水,发乌的嘴唇弯起,笑了笑,随后闭上了眼睛。我勒住他的脖子,又把他拉了回来,不顾他阻挡的手,直接脱下他湿透的里衣,把干衣服裹在了他的身上,衣服又微微有些湿意。
他说:“你知道吗?如果我的脚能动的话,也许会把你踹倒。无论这会让你认为我是多么狼心狗肺和不可理喻。”
我其实多多少少懂一点他的心理,不过:“为什么一定要死在这里?”
“我的老师也死在这里。”他语气平淡,似乎不想多说。我坐了下来,岸边湿漉漉的,四周悄然无声,我的意思是,连昆虫的叫声都没有,一片死寂,这里就像个天然坟场。
我又开口:“有点臭。”
“因为我的腿正在腐烂,痛得想让我锯掉它。而你到底要按住我肩膀多久?等到天亮了,我被他们发现,说不定连胸腔都会被锤烂。”他又问了我一遍,“你准备什么时候松手?”
“我帮你治你的腿,给你另外找个安身之所。”我思考了一下,继续说,“交换条件是你晚点再死,以后,如果你执意还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话,我可以帮你一把。”
他的头枕在岸边杂草上,轻声说:“你留我下来,是因为你不确定这个可以收留外来人的地方,会说中国话的人到底有多少对吧?我可以告诉你,确实是不多。但我的事情要是把你卷进来,你想死都死不了。”
我对他的处境并不关心,也不在乎那些所谓的灾祸:“带我来这里的人说,为了避免自杀事件过多,造成巨大的工作量,到了新的世界,三年内不允许自杀。才到这里一会儿,我就觉得这里不正常了。所以,我希望到了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帮忙结束掉我。”
“好。”他答应下来。
“你知道有哪些地方可以暂时避一避吗?”我抱起他,略显艰难,他阴着脸不想让我用这种姿势,他咬紧牙齿,读得出来几分痛苦。我说,“忍一会儿,我到了地方马上给你放下来。”
“你往西南方的草地走吧,你边走我边给你指路。那里有一处牧羊人搭建的木棚,只有等7月牧草盛产的季节他们才会在那边歇息,这个月份他们还在东南方的人工牧场里,圈养羊群。”他的头昂着,遥望远方的地势,身体滚烫,越来越没有精神。
那个地方太远了,我也不知道中途停下过多少次,天空鱼肚泛白的时候我才终于抵达了那里。木棚表面泛着一种黝黑油亮的光,污垢和油脂像长在上面的岁月纪念品,门有些破损,一推即开,屋内的杂草像利刃一样又短又锋利,在我把他放下来的时候给我的手臂上划了一道。那张床上的被子又灰又烂,露出一团团羊毛。几个碗放在桌子上,炉灶上挂着一个铲子和一捆枯萎了的草。
我四处翻动,找到了一把生锈的刀,半蹲下来,准备先把床铺附近的硬草割掉。
他说:“我原来的名字是陈以,现在叫尤文艾里斯。他们也会给你一个新名字的。”
“我叫周游。”我把割下来的草捆起来抛了出去。我探了下他的体温,感觉是有些异样地高。
他问我:“你也是被那些文章和诗歌骗过来的吗?”
“也可以这么说。但我现在很清楚,一个人人都写赞歌的国度,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要么是疯狂,要么是封建。”
我问他:“这里是什么情况?”
“两样都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