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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要把一个大活人悄悄地带出门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玛露霞近来已经非常熟悉这个院子,熟悉得象自己家里一样,这里的墙壁是高大而坚固的,地面是坚硬而实在的,地窖也只是最普通的地窖,没有暗门,没有地道,这幢修建了一些年月的房屋,仿佛从来没有为突发事件准备什么一样。足足有房子本身那么高的围墙,顶上装着尖锐的铁刺,象牢狱的围墙一样戒备着外面的一切,也禁闭了里面的幻想。

      唯一的通道,只有那扇高大的正门,但对主人忠心耿耿的守门人本身却比得过十道大门。守门人沉默寡言,外表驽钝,实际上却相当的警觉,他总是待在大门旁的小屋里,自己做饭自己煮茶,几乎不和主屋里的人发生联系,弄得玛露霞想偷偷拿走大门钥匙,却一直找不到地方下手。

      只有孤注一掷,看他上当不上当了。
      他们挑选了一个阿列克谢当班的日子。这天夜里,彼得躺在床上装病,然后由马露霞拼命地敲打着看门人小屋的门,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看门人不知究里,跟着她一路进了卧室。当他俯下身去仔细查看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的“夫人”时,玛露霞在正站在他身后,使足了全身气力,用椅子背给他的后脑勺狠狠的来了一下。

      男人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沉重地扑向前方,压到了彼得身上,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那象锯倒的树木一样沉重的躯体挪开。玛露霞从看门人的腰间解下钥匙,而彼得则拿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裹,两个人迅速地跑下楼去。

      拉开沉重的铁门的那一刹那,彼得心中闪电般掠过喜悦和惶恐交织的心情。终于自由了。他想。熬过了黑夜就是黎明,他要逃离,远远地逃离这伤心的地方,逃离摆脱不掉的梦魇,逃离生不如死的痛苦生活,逃离那个如此地热爱着他又憎恨着他,禁锢了他的自由和杀死了他的爱情的男人。

      可是,当“自由”真正地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却不知所措了。逃出去了,又能够去哪里呢?
      皇宫已经不再属于他了。在全俄国人的眼中,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不知是哪个倒霉鬼的尸体,代替他躺在彼得保罗大教堂冰冷的石棺里。他也不能再回去自己的故土,日夜思念的普鲁士,在那里,他也是一个死人了。

      茫茫黑夜之中,两个小小的人影没有目的地移动着。波兰姑娘粗糙而温暖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让他稍微感到一点点心安。

      他把小小的包裹紧紧挽在胳膊上,包裹里装着他所能带走的珍贵首饰,卖掉它们足够维持他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所需。他穿着阿列克谢的衣服,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一些,让他看上去显得更加的轻盈柔弱,好象穿着男装的少女。

      夜已经很深了,连出租马车都看不到一辆,道路也很陌生,两个逃亡者只好沿着街边摸索着前进,还得注意躲避巡逻的士兵,避免被当作可疑人物抓起来。当务之急是找家旅店暂时安身,天亮以后就可以出城了。

      那么,出城之后,又该怎么办呢?茫茫大地,要逃向哪里呢?这却是彼得没有想过,也不愿意多想的问题了。他现在所能到想的,只是逃离。在众人的呵护包围下长大的他,从来都不曾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无处可去。他不止一次在这样的黑夜里奔跑,那时候是为了会见心爱的情人,他所爱也深爱着他的那个年轻的男子,所以黑夜并不恐怖,而此刻,前路的彷徨所带来的强烈的恐惧感笼罩了他的内心。两旁的建筑在迷蒙的月光中膨胀,仿佛成群结队的怪物争先恐后地扑来,要将这渺小的夜行者吞噬。

      彼得的掌心渗出微凉的汗汁,玛露霞感觉到了,她鼓励似地紧握了一下他的手,虽然她自己也感到害怕,可是这个时候由不得她害怕,在共谋之中他们的命运已经联系在一起了,如果她表现出害怕,她身边的这个人会更加不知所措吧。她并没有过多地考虑因为母性爆发而给自己带来的麻烦,既然要帮助他,那么一定会尽自己的全力。

      空茫的夜里,只听得见两个人细碎的脚步声和衣服摩擦的悉索声。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彼得连忙一闪身,拉着玛路霞躲进了街边的小巷。果然是骑兵队。
      巡逻队过去以后,两个人都不由暗暗松了口气。一只手却突然重重地拍上了彼得的肩膀。

      一刹那间,彼得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直竖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过去了,但是却该死的神智清醒无比.
      "扑通"沉重的一声闷响.
      彼得回过头去,地上躺着一个满脸通红的醉汉,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胡话,身体象虫一样蠕动.
      他厌恶地退后两步,仿佛害怕那醉鬼伸出手来抓他.
      而原本揪得紧紧的心脏,还在怦怦跳个不停.
      顺着醉汉过来的方向往里走,一家正在营业的小酒店果然出现在眼前.
      彼得压低了帽檐,把面孔隐藏在阴影里,两个逃亡者尽量不惹人注意地坐到角落里的桌子边上。
      彼得把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手里紧紧地攥着酒杯,手指神经质地抽动着,无意识地盯着杯中金黄色的液体。
      这温暖、喧闹而晦暗的地方比起外面的冰天雪地来是舒服多了,却又让他感到隐隐的不安。
      只待一会儿,他想,只待到天亮,然后就可以出城去,去更加安全的地方,至于究竟是哪里,他已经暂时地放弃思考了。

      “请给我一杯伏特加,”一个个子高大的男人推开小木门,躬着身子走了进来,进来以后,也没有脱下斗篷,直接走到了吧台边。
      新来的客人拿着酒杯,却并没有喝,而是迅速地把头和老板凑在一起,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别的客人并没有太多地注意这边。“一个暗探……”一个喝的半醉的男人对他的同伴说。“嘘,小声!”他的同伴回答。不过这不大关他们的事情,官府想要知道的那些事情,只要不妨碍他们畅饮伏特加,爱怎么调查就怎么调查好了。

      但是,却有一个人盯着那新来的客人的背影,奇怪地发起抖来。

      “他来了!”彼得喃喃地说。他还是追过来了。果然还是逃不掉吗?
      是的,彼得没有看错,新进来的人的确是阿列克谢。只不过他并不知道彼得出逃的消息。这家小酒馆是女皇秘密的眼线,是女皇千千万万的眼线之一,有了这些眼线,才能让她对圣彼得堡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阿列克谢本身并不是负责女皇的情报工作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借用一下陛下的眼线了解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情,现在正是奥尔洛夫家两兄弟因为政变的功绩受宠的时候,女皇认为,随他去做也没什么坏处。除了以上所说的之外,阿列克谢总是在去见“安娜”之前先顺路喝上一杯,这点酒并不能把他灌醉,但是他就是需要这一杯酒,似乎能对他有什么奇妙的影响,非喝不可一般。

      阿列克谢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放下酒杯,一杯酒的影响有限,微醺的陶醉感从口腔传到喉管,再传达到胃袋,从那里沿着各路神经返回,在大脑中形成一个美妙的回路,但这应该不至于让他产生幻觉,让他产生“那个人”就坐在对面的幻觉。

      那个面色苍白的、人偶一样美丽的人,带着一种奇妙的神情凝视着他,他被这视线牵引着,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而那个人只是一动不动,微微仰着头,梦幻一般的美丽面容,仿佛折射着绚烂阳光的海水泡沫,随时都会碎裂在空气之中。

      仿佛喉咙被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视线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两个人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一般,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控制着,慢慢地、坚决地靠近。被送上命运的祭坛的童贞少女也许就是这样的神情,等待着自己的一切是如此显而易见,既极度恐惧,便无所畏惧,象等待情人一般等待命运,或者,象等待命运一般等待着情人。

      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越靠越近,使劲地拽着想要保护的那个人的手,却怎么也拽不动,一瞬间,玛露霞明白了自己只能是一个渺小的旁观者,试图扭转命运,却根本无能为力。

      那两个人……那两个人……大概已经身处在她所完全不能理解的世界里了吧。

      阿列克谢凝视着静默不语的那个人,陶醉般地伸出右手,轻轻抚上没有血色的面庞,柔声说:“安娜,该回家了……”
      这声音带着彻骨的温柔和刺骨的寒冷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魔魅一般萦绕在耳边。玛露霞眼睁睁地看着那似乎纠缠了一生一世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阿列克谢强有力的、不容抗拒的臂膀,拥住了彼得瘦弱的躯体,象是汹涌的大海拥住了飘零的孤舟。玛露霞似乎已经看到阴沉天空里闪耀的电光,耳边似乎已经暴响着雷霆,可是她只能绝望地绞着手指,一直到街道上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她才猛然站起来,冲到门外。
      薄薄的夜雾中什么也看不见,冲着马蹄声消失的方向,玛露霞的嘴唇颤动着,想要嘶喊着什么,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忘掉吧。”一个女人的歌唱般的声音突然响起。“忘掉这一切。”
      波兰姑娘惊异地回头,一个一身红衣的茨岗女人站在房屋的阴影中,猫一般明亮锐利的眼睛凝视着街道尽头。
      “你什么也做不到, ……这是属于他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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