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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番外之吴后篇 ...

  •   “元宏四年,西戎大败于李将军捷之手,然捷亦染疾亡故。延军秘不发丧,元宏帝速调忠义侯闻啸镇守峡谷关。待李捷死讯遍传天下之时,西戎已错失良机,新王扼腕长叹,时不我待,如之奈何?
      此时,北肖完败,西戎已降,只余南吴负隅顽抗。

      元宏五年秋,武帝调集全国兵马粮草,任命杜翼为征南大将军,挥师南下。
      吴军主帅楚源领兵顽抗,两军胶着,然黑水镇一役楚源毙命于夏微箭下,举国上下再无能将。
      杜翼乘胜南下,吴军节节败退。”
      ——《延史延武帝本纪》

      吴国皇宫中的凤栖宫是历代吴国皇后的居所,吴国的开国皇帝为了应和凤栖梧的含义,在建造这座宫殿的时候下旨在凤栖宫中遍种梧桐。不能不说这位开国皇帝对自己的皇后怀有一片好意,只是这用种树而且还是种不开花的树来讨好妻子的方式,实在要让人感叹非凡男人的品位与平凡女人的喜好之间存在相当的距离。他自己的皇后是否真的非凡已经无据可考,但他儿孙的皇后乃至于他的儿孙显然都是平凡的。
      凤栖宫春天满眼葱郁,夏天处处阴凉,除了颜色有些单调,倒真是个适宜的所在;到了秋天,一阵风过一层叶,怎么扫都扫不干净,但这是宫女太监们的烦恼,与主子无干;可是到了冬天,梧桐都落净了叶子,若下场雪倒有个玉树琼枝的模样,可惜临川地处江南少有降雪,满院光秃秃的树枝子只能让堂堂大吴皇后的宫殿萧索得像座冷宫。
      然而,那可是太祖皇帝下旨种的梧桐,后人上赶着伺候都来不及,更何况移走那怕一棵?各位苦命的继任者只得开动脑筋另寻出路;第一位命人在凤栖宫里见缝插针地种了许多花草花树,尤以水仙腊梅为多;第二位命人培植了许多盆景摆在院中,常换常新常新鲜;第三位大手笔,命宫人做出许多绢花系在枝上,一褪色便换新的上去,每年冬天都能用掉数千匹上等贡缎,耗掉国库百万白银。只是她后来色衰爱弛尚不自知,还整天理直气壮地拦着皇帝与年轻貌美的妃子们打情骂俏,皇帝忍无可忍,便拿这个穷奢的由头请她到真正的冷宫去数蚂蚁了。换上来的新皇后学了乖,知道与其折腾那些树上不如抓住皇帝的心,该弹压后宫时弹压后宫,该睁一只眼时睁一只眼,一直安安稳稳地做到了太后。

      第五位皇后住进凤栖宫中已有四年,却从来没有动过这些树的心思,不是不敢,不是不能,而是当真没觉得这满院子的树有什么不好。
      而这位皇后不是别人,正就是当年的西戎之花——拓跋燕。
      如今她已非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小女孩,不会因为别人的言语眼光而伤心,也不会任由旁人拿捏。她不能算一个成功的皇后,因为她的丈夫并不爱她,因为她的臣民私下里叫她那个西戎女人;而她也绝非一个失败的皇后,因为她的丈夫给了她必要的尊重,因为大吴王朝唯一的皇嗣是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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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早早醒了,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了身,坐在梳妆台前让宫女为我梳头。我深恨南吴精制繁复的妆容,大约伺候我的宫女在历代吴国皇后的宫女中是最轻省的了。
      侧眼看着窗外,天色尚暗。朦胧中只见满树枯叶,一阵风过,树枝摇曳,几片黄叶在空中打着旋,慢悠悠地落下。
      “娘娘,头发梳好了,您看满不满意?”
      瞥了眼铜镜,嗯了一声。
      “娘娘,今日擦桃红的胭脂还是水红的,或者……”
      “免了。”
      “……娘娘,今儿个攒这根八宝凤钗可好?”
      “不用。”
      “……娘娘,您今儿个想穿哪件衣裳?”
      “随便。”
      那宫女跑到衣柜前拣选了半天,拿过来的衣服不是太艳,就是太薄,再不就是太累赘。
      索性自己过去挑了一件,让她帮我穿了。看她那神色是十分的不以为然,那又怎样?我又不用去争宠,浪费时间在这些上头才蠢呢!

      穿戴好,用过早膳,天已亮了。
      到院子散步,已经是深秋了,树上叶子都黄了,地上也积了厚厚一层,迎着初升的太阳,上下都是金灿灿的一片,让人想起这时节的大草原。闭上眼睛,好像看到了蓝蓝的天,黄黄的草和成群的牛羊,疾驰的骏马上是矫健的西戎小伙,对着心爱的女孩唱起情歌,嘹亮的歌声能一直传到天上去,那样阔大豪迈的景色。
      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忽然听到哗啦啦的声音,睁眼看去,看到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卖力的挥动一个大扫把,去扫那满地的落叶。
      “喂!你,就是你,你过来。”
      那小太监赶紧跑过来,慌忙中还拖着那只大扫把,随后手忙脚乱地磕了头。
      不禁笑了起来,让他起身回话。
      “几岁了?”
      “回娘娘的话,奴才今年十六了。”
      不禁又打量了几眼,看上去只有十三四。
      “进宫几年了。”
      “回娘娘的话,五年了。”
      “怎么就进宫了呢?”
      “奴才家里穷……”
      “以后这叶子每天下午扫一次就行了,本宫喜欢这样子。”
      “是。”
      打发宫女赏了些点心给他吃,便进屋子去了。

      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早在十一岁时就被变得不男不女,只因为家里穷,只因为后宫需要他们伺候皇帝上百个大小老婆。
      刚知道这种事情时,只觉得真是世间最残忍的恶行,还无耻地称其为净身,哈,那坐拥众多美艳妃嫔的老皇帝岂不是天下最龌龊的存在?
      刚到南吴时,满眼都是金碧辉煌,到处都是绫罗绸缎,没有一样不华贵,没有一件不精美,那时候真的以为自己来到了人间天堂。
      后来才知道,天堂里照样有冻死饿死的人,再听宫女们津津乐道先皇第一个大老婆当年命人剪碎了成百上千匹绸缎绑到树枝上,没觉得豪富,只觉得匪夷所思。

      宫女跟着我进了寝宫,我拿起一本书随便翻了翻,又丢了回去。
      “前线的战况怎么样了?”
      这宫女有个哥哥在宫里当侍卫,所以问她还能多知道些消息。
      “自打晋王战死,咱们连打了几次败仗,又被他们抢去几座城。不过没关系,咱们大吴兵多粮多不怕这个,而且皇上已经派了新任大将军去前线领兵,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延国人都赶走!”
      我看她一眼,真不知道这种笃定打哪儿来的?
      “新任大将军是谁?”
      “曹大学士啊,他是兵部尚书的大儿子,很有本事的。”
      兵部尚书,那个以打官腔为生的老家伙?
      “哦,怎么个有本事法?说来听听。”
      “这位可了不起了,五岁能作诗,十岁的时候就能把夫子教的书倒着背,十六岁的时候就考上了状元,先皇都称赞他是神童,后来入了翰林院编纂了先帝的诗集……”
      忍不住冷嗤一声,派个书呆子上战场,大吴这是没人了吗?!
      “派人去光华殿外守着,等皇上下朝后看皇上往哪里去,打听确实了来报。下去吧,本宫不用你伺候了。”

      打发走了那个傻丫头,自己坐到桌前抽出本书,翻开一看却正是先帝的诗集。先帝喜欢写诗,留下的诗词能有上千首。大家都说他是个才子,如果没当皇帝必定能成一方大儒,他自己生前也深以为憾,因此时常挤出与妃子们玩乐的时间写诗作画。不过我不懂,随手翻翻那本诗集,看不出什么好处。

      在屋里发了一会呆,只觉得心中烦闷。这时,嬷嬷带着烈儿来请安。
      见他被裹在层层绫罗绸缎中,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鞋子上更干净得没有半星灰尘,好个粉雕玉琢的模样;再见他在嬷嬷的提示下一板一眼的跟我行礼,规规矩矩地答话,完全没有孩子样儿,更觉烦躁。当年我跟他这么大的时候,似乎成天和王兄王弟在草原上疯跑,整日里和羊羔马驹滚在一起,委屈了就哭,高兴了就笑,什么时候能安安稳稳地说完一句话?!
      随便问了几句,赶紧把他们打发走。
      烈儿跟着嬷嬷起身告退,等他们出了门,我坐到窗前往外看,就见高高的回廊下一个小小的背影,一点点走远,最后消失在宫门外。
      心里不由升起一丝愧疚,我对孩子太过冷淡了。但是他的容貌太像他父亲,言辞举止又神似太后,实在让我觉得难以亲近。恐怕他对我也是如此,毕竟一出生便养在太后身边,我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稍微熟悉的陌生人。
      抬头看看四方的天,低头瞧瞧鞋面上的花,不由苦笑。

      草草用过午膳,心神不宁地歇了半个时辰的中觉,终于忍无可忍地再次打发人去瞧。不多时,小太监来回,说是早朝还没有结束。
      此时此刻,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了。
      吩咐人在光华殿轮班外候着,务必在皇上下了早朝后第一时间来报。
      然后,我想起旧时的玩意儿搁在箱子里许久没动,也是时候拿出来翻检晾晒一下了。
      叫宫女太监把箱子拖出来,便打发他们出去,我一个人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检视玩赏,倒也自得其乐地消磨去了大半个下午。

      终于等到回报,说是皇上下朝了,正往寝宫祥云殿去了。
      慢悠悠地把东西规整回箱子里,吩咐人搬回去,命宫女重新给我梳妆换过一身礼服这才起驾去到祥云殿。

      到了祥云殿外,打发人进去通报,自己慢悠悠地端详着夕阳下的大吴皇宫,依旧是不可思议的奢华美丽,却也……孤寂。

      呵,多年前的我,还是个天真的傻女孩,曾经无数次憧憬自己的婚姻,不论想象中那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最终无一例外都是恩爱亲密的结局。
      可如今,不由自嘲,我想见一下自己的丈夫还要让人进去通报。

      但这是规矩,而我也不再是那个任性单纯的西戎小公主了。心底深处,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蠢蠢欲动。
      那时我还是太子妃,那个春天的傍晚,空气中漂浮着紫藤淡淡的香气,自己不顾众人的阻拦,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一直冲进他的寝室,却看到那惊人的一幕……
      大吴最尊贵的太子与大吴最显赫的王爷,竟然,竟然……
      震惊、愤怒、羞耻、嫉妒……纷至沓来,胸口的怒火噌地窜到脑子里,把我的理智焚烧殆尽,尖叫一声,抓起手边一件东西就朝那两个人扔过去,吓得赶上来的宫女太监赶紧冲过来把我往外拖。我只记得自己不停地骂,不停地哭,不停地叫,直到声嘶力竭……还真是,难看啊。

      夕阳西下,阳光斜斜照过来,很刺眼,忍不住抬手抚上额角,闭了眼。
      那一次宫里死了很多人,而我失去了我第一个孩子,和亲如姐妹的两个西戎侍女;
      在那之后,他开始公开纳男宠;
      在那之后,我开始长大。

      这时皇上的近身大太监迎了出来,带来了宣召的口谕。
      我朝他微微一笑,示意宫女递给他一锭银子。
      那太监笑嘻嘻地接过,殷勤地在前边带路。

      我见到他,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怔了一下,随后淡漠周全地见礼,屏退宫人。
      我怔了是因为,他远比想象中来得苍老憔悴;
      他怔了是因为,我这身正统大吴皇族的装扮。

      这是两个月来我第一次见到他。
      在那之后,我便很少见到他,烈儿出生后见得更少,而且再未见过楚源。
      我不清楚他们之间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只知道楚源虽迟迟未娶,却在府中圈养众多娈童美姬,即便出征在外身边也不缺漂亮男孩相随;我只知道楚源战死的消息刚传到京城时,他砸碎了寝宫两尊珐琅釉大花瓶,接着却召集了所有男宠躲在寝宫里终日鬼混。我见过他的几个男宠,容貌都有几分相似,却与楚源天差地别。
      太后前去斥责,被他一句后宫不得干政给气回来。

      我讨厌楚源,我忘不了他那句“泼妇”中饱含的所有鄙夷与厌恨,所以他的死并不让我难过;但我也知道,大吴已从根子上烂了,若非那几人苦苦支撑这堂皇的架子早就倒了。
      楚源一死,大吴危矣。

      我打量着面前的帝王,华贵衣饰掩不住眉宇间的颓丧,双眸无光令那俊美皮囊黯然失色。

      “皇后此来有何贵干?不妨直言。”
      大约我的目光让他不舒服,语气比方才冷淡了许多。
      “臣妾刚刚听说,陛下任命曹大学士为大将军,臣妾以为不妥。”
      他冷嗤一声,“这都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皇后的消息未免太不灵通啦。”他举起酒杯灌下一大口,这时我才注意到桌上放着四五个酒壶。
      “皇后有何高见,不防直言。”
      听着他略带嘲讽的口气,我平静地说:“让一个书生带兵上战场等于送死,或者他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才能?”
      他闻言哈哈大笑两声,讥刺道:“才能?有夜郎自大之才,舞文弄墨之能!可朕有什么办法?至少朕该庆幸,那会儿还有个傻子敢站出来。”
      我依旧平静,“晋王手下的将军跟他征战多年,多少还是有些能力的,若是从中选一位擢升为大将军或还使得。”
      他听了我这话,定定地看了我片刻,这才苦笑一下,“朕这些日子脾气不好,方才见你穿成这样子,还当你是专门过来与我闹的,……皇后不要见怪才好。”
      我叹口气,涩然一笑道:“臣妾过去是太任性了。”
      他沉默半晌,道:“你是性情中人,这些年委屈你了。”
      当初他跟我好言好语,我听不进去,再后来两人反目渐行渐远,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意?
      我轻声问:“没有更妥当的人选吗?”
      他突然起身,在屋中快步走来走去,一脸激愤,“大吴开朝以来,一直是以文治国。可看看朝中现在这些人,可是朝中这些人熟读孔孟之道的君子们,论钻营一个比一个奸,论办事一个比一个滑,说到冲锋陷阵更是一个比一个孬!
      我想提拔下级武将,他们从人家祖宗八代开始驳,不就是怕人分了他们的权?我想多发点饷银,左一个不可,右一个太过,不就是钱捞不到他们手里眼热吗?
      今儿个满朝廷的人左弯右绕地逼着我议和!
      议和?哈哈,让我给秦永泰上表称臣?让我每年派使臣北上纳贡?这就是那帮蠢货的万全之策?!”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颤抖。
      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态。

      他自顾自发泄,突然回头看到我诧异的目光,立刻住嘴,停顿片刻,缓声道:“不过大吴底子还在,朕手上有兵有粮,未尝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
      他举起酒杯又灌下一杯,随即拿起手旁的酒壶斟满。我见状起身走过去,按住他的手。
      他诧异地抬头看着我。
      我和声道:“现下事务繁多,陛下要保重身体。这杯酒可否赐给臣妾?”
      他注视我良久,点头;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他看了我片刻,柔声问道:“皇后离开西戎很多年了吧?”
      “八年了……”
      “这么久了,你很想你的父王母妃吧。”
      我一怔,看向他。
      他微笑,“朕派人送皇后归宁可好?你可以带烈儿同去。”
      我望着他,静静地笑,“不。”

      “吴德庆四年十一月,延大将杜翼率军百万包围临川,城中人心惶惶,军心涣散。
      圣德皇后身披战甲,领兵坚守一月,粮绝。圣德皇后率军突围,中箭身亡,城破。
      哀帝闻讯尽杀太子妃嫔,自焚于光华殿。
      大吴亡。”
      ----《吴史吴哀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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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箭裹着劲风挟着凌厉杀气破空而来,那一刻我骑在马上竟无处可避。
      箭头刺入额头的那一刻,我竟没觉得疼,心中平静,并不觉得如何恐慌。
      随后剧痛袭来,热血蜿蜒而下,我慢慢向后倒去,摔下了马。
      身旁军士都惊呼着围了过来,人头攒动。
      我穿过那些悲愤的面孔,定定地望向天空,那么蓝,那么高。
      依稀回到了许多年前,还是草原上最美女孩,还未经历之后那许多的悲苦,整日里无忧无虑。
      我穿着一身新制的袍子,头发结成几根大辫子垂在胸前,骑在心爱的毕赞上,高傲地看着马下楚昭云,皱起眉头说:“我要回家了,你别跟着我。”
      远远地听到王兄他们的叫声,“我们去赛马,燕儿你来不来?”“再不来,我们就先去了!”
      赶忙叫道,“等等我,我就来。”扔下楚昭云,策马追去。
      碧草,蓝天,欢声,笑语,真美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4章 番外之吴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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