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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已完结 ...

  •   奥维拉公主出生那晚,王后足足阵痛了一天一夜。那时候,窗外暗云翻滚,电闪雷鸣,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安。王宫里灯火通明,最好的御医和产婆忙得团团转,大神官也被紧急请来为王后祈祷。王后身下血流如注,脸色死白,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就在人们几乎绝望的时候,随着一声痛苦的呐喊,小公主的头颅终于露出了母体。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击中了御花园里最高的那棵树,被认为这个国家吉祥强盛的象征的,开白花的鸽子娑树。而在那时,国王的脸色就变了,原本的期待和喜悦被阴沉和恐惧所代替。

      保姆菲内特总是如此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公主出生时的情形,她说,公主出生时又瘦又小,不足月婴儿天生的虚弱一直伴随着她直到不幸夭折。她纤细瘦弱,总是裹在厚厚的大披肩里,十二岁上却只有八岁的孩子那么高,苍白得象纸的面孔,尖得戳人的下巴,一双沉静得象死水的眼睛,沉默寡言。除了长公主薇罗妮卡,没有人愿意主动拥抱她,包括她的父母在内,因为她浑身的骨头会咯痛别人。反观她的姐姐薇罗妮卡,父母总是满怀喜悦和慈爱地呼唤她:“我的光明天使”。这位公主象初开的苹果花般娇嫩清新,铁石心肠的人也为被那春草般柔绿的双眼里无邪的眼神和粉红面颊上深深的笑靥所迷住。她为人的态度又是那么天真坦率,少女的娇俏使她的嗔意也那么迷人。整个王宫里时时充满了由她带来的欢乐,能对那不幸的妹妹露出笑脸的,也只有她了。

      那样美丽动人的薇罗妮卡公主,即使在她出嫁很久以后,老保姆菲内特也总是以谈论小姑娘般的口气提到她,仿佛她是青春不老的十六岁,如清晨枝头的玫瑰一般永远绽开。

      作为一名小杂役,我只是远远地看到过回宫省亲的薇罗妮卡公主,父母出于疼爱舍不得让她离乡背井去陌生的外国联姻,将她下嫁给古老世家的年轻公爵,在京城里为年轻夫妇修建豪华的府邸,以便时常能看到女儿。

      长公主薇罗妮卡是一位极其美貌高贵的夫人,端庄秀丽的鹅蛋脸,依然闪烁着少女般神采的碧绿眼睛,按时新样式梳起的发鬓上戴着公爵夫人的冠冕,朱红色丝绒长裙下遮不住的隆起的腹部并没有减损她身姿的美丽,将为人母的喜悦反而为她洁白的面容添上了润泽的柔光。

      长公主使我象膜拜女神一般崇拜,但我更挂心的,却是是十五岁就夭折的奥维拉公主,她的苍白和忧郁,在一个少年的心中激起无限的怜惜和柔情。

      我没有见过奥维拉公主,在我进宫当差之前她就已经故去。当她的未婚夫,邻国亚森的阿尔邦斯王子来迎娶新娘时,接到的却是公主死于无法治愈的肺病的噩耗。她的存在那么轻易地就被人忘掉,只有抚养过两位公主的老保姆菲内特在多喝了几杯的时候一遍一遍地讲述着她的不幸。她的房间被挪作他用,她的坟墓孤寂地躺在皇家墓园的一角,只有例行的祭拜和打扫。最清楚地昭示着这样一个不幸的生命存在的,也许只有史官笔下冷冰冰的生卒记录,和王室成员画像陈列厅里的那张等身画像了。

      擦拭那些画像的时候,我总是在奥维拉公主的画像边停留很久。公主故去之时尚未成年,画家还来不及为她画下正式装束的肖像,画像上的她还是幼时的样貌,少女的年纪却是早熟的神气,苍白的面容,写满深深忧郁的眼睛,紧抿的双唇,整齐地编结在一起的发辫,朴素的蓝白条子长裙子,细瘦的腰身,胸前的褶边掩饰着未发育的胸部,坐在高背的椅子上,苍白的手指抱着盛开的玫瑰。那些花儿有多么精神,公主就有多么憔悴。

      难以想象奥维拉公主在时时感受着所有人故意的冷漠和敌意的环境中怎样渡过她的十五年岁月,也许就是这样的生活压垮了她,从精神上压垮了她。

      菲内特的话语在我眼前幻化出一个忧郁的少女,有着显赫的地位,有着父母亲人,却象飘零的浮云一般,孤独愁苦。她穿着白色的衣裙,站在塔楼的最高处,象一朵萎谢了百合,在寒风中颤抖,面容象她的墓碑一样苍白。

      传说的故事里有一位国王,他爱慕着一尊美丽的少女雕像,抚摩它,亲吻它,赞美它,年复一年地向神灵祈祷,终于感动了爱神,赋予那冰冷的雕像以鲜活的生命,把玫瑰般的红晕染上大理石的面容。

      如果神灵能听见我的声音,如果神灵能答应我的祈祷,如果奥维拉公主能从画像中走出来,如果神灵能赐予我幻想中的幸福,如果可以,我要小心地呵护着那朵那初春里枝头上绽开的小小的苹果花,保护她柔弱的生命不受到任何伤害,任何的敌意、冷漠,残酷的话语都不能接近她,我要那苍白忧郁的容颜,绽开最灿烂的笑。哪怕再平凡的男人,保护他心爱女子的力量是一定会有的。我要带着她离开这冷漠阴暗的古老宫殿,离开这鲜花中隐藏着刀剑的地方。我们要住在开满美丽花儿的山谷中,盖一座漂亮的房子,门前有清澈的溪水流过,乡下清新的空气会让奥维拉苍白的脸儿变得红润。冬天的时候,我们在温暖的火炉边静静地喝着茶,吃着加了烤栗子的蜂蜜饼,身边围绕着一群可爱的孩子,个个都美丽得赛过花儿。

      但是我不是那个幸运儿。神迹正是因为它的罕见才如此珍贵。我曾经试图迫使自己把这绝望的爱情消灭,转向那些娇美的、活生生的姑娘,可是公主那双忧郁的眼睛,总是占据了我的整个心房,我总是能听到,那孤独的灵魂,在无声地哭泣。这雄伟而冰冷的宫殿,每一根廊柱的阴影里,都能看到那纤薄的身影,似乎伸手可触,却总是那么遥远。

      能够感到,公主的魂魄,仍然依恋着这个舍弃了她的地方,一遍一遍,久久徘徊。她的黯淡的双眼,有时会突然闪起亮光,似乎在期待什么,希望什么……

      奥维拉公主的故去已经是第十个春天了,但恐惧却并没有因为她的消逝而消失。御花园里的鸽子娑树,再也没有发出新芽。被劈成两半的枯焦的树干,阴郁地静默着。恐怖似乎随时会从天而降。

      秋天到来的时候,强大的邻国加罗斯对我们不告而战。巴亚恩大陆上最强大的军队践踏着我们的土地,阴霾的天空被铁与火的光芒照亮,在铁蹄下颤抖的土地吞咽着自己儿女的鲜血。

      王太子领命出兵,却全军覆灭,侥幸捡回一条命,救了他性命的,是巴亚恩最强佣兵团谢斯团的首领亚历山大·谢斯伯爵。

      谢斯伯爵是一个传奇人物,他总是穿着白盔白甲,骑着白色的战马,象闪电一样飞驰战场上,他总能在最出乎意料的时间最难以想象的地方出其不意地攻入敌人之中。利如刀锋,快如闪电,准确无误地插入敌人心脏是伯爵的拿手好戏。谢斯团建立的短短五年间就取得了傲人的胜迹,谁先请到他们,谁就取得了战争的先机。从一个不出名的地方贵族到名扬全大陆的将领,甚至不止一个国家的王公贵族,乃至国王提出将女儿许配给他,为的是能让他留下效力,谢斯伯爵上升的势头之快,甚至有人传说他和魔鬼做了交易。

      伯爵救出王太子之后,又趁胜追击,击溃了加罗斯军主力,夺回被掠去大半的国土。

      伯爵成为了恩底米亚的大恩人。国王大宴三天,邀请谢斯伯爵入宫做客,并准备了大量的谢礼。

      但是,作为佣兵团的首领,谢斯伯爵为何会在没受到聘请的情况下主动出战,拯救恩底米亚呢?国

      王在千谢万谢之后,提出了这个疑问。

      伯爵神秘地一笑,“有一个人,一个姑娘,她命令我这么做,因为她要拯救她的亲人和她的国家。”

      是哪位姑娘的魅力这么大呢?她是恩底米亚人吗?竟然能令谢斯伯爵心甘情愿为她效命。难道之前谢斯伯爵拒绝了那么多的求婚,都是为了她吗?

      国王问:“那位小姐是谁?恩底米亚人吗?我要重重嘉奖她。”

      “她并不需要您的嘉奖。”伯爵的笑带上了隐隐的嘲弄,但是国王并未察觉。

      辉煌的灯火,醇香的美酒,热烈的颂扬和不惜余力的诽谤,爱慕和嫉妒,贵夫人们热情的目光,崇拜,爱戴,所有的一切都集中在那个传奇般的英雄身上。似乎连满天的星斗也是为了他而散发光辉。

      几年前我由小杂役升为了男仆,在宴会上负责为客人们斟酒,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为这个工作而由衷地欣喜过。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拿着酒瓶走向谢斯伯爵,得以仔细端详这位全国人心中的异国英雄。

      谢斯伯爵是个眉目清秀的青年,中等身量,动作中带着武人特有的敏捷柔韧而又不失优雅,短短的麦色头发,皮肤比头发的颜色更深一些,五官端正而坚毅,额头很宽。两道挑起的眉毛下是一双跳动着火焰的蓝绿色眼睛,象海水一样深邃,象天空一样辽远,那海水却隐藏着海啸般的力量,天空仿佛随时会电闪雷鸣。他的手是生着茧子的惯于握剑的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手指并不是很长,却动作灵活有力。

      我在那高脚的酒杯中斟入象玛瑙一般晶莹的酒液,谢斯伯爵明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酒杯,仿佛在自言自语;“红色……胜利的酒杯和战场上的鲜血是同样的颜色……‘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听过这句话吗?”

      我斟酒的手抖了一下,因为谢斯伯爵跳动着火焰般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象是在期待着什么回答。

      “不,不知道……我是个粗人,没念过什么书。”我胡乱地回答着,心一慌,把酒倒到了谢斯伯爵手上。所受过的训练不知怎么一下子全忘了,呆立在原处不知怎么办。

      “你为什么那样盯着我看,我很奇怪吗?”谢斯伯爵的语气似乎是责备,但我却觉得其中蕴含着难以言诉的惆怅。

      谢斯伯爵蓝绿色的眼睛象闪电一样直直地楔进了我的心脏。

      我的心被一把掐住,喘不过气来。

      落荒而逃。

      如此奇异的感觉,熟悉而又陌生。明明第一次见到他,却仿佛我早已认识了他,追寻了他几辈子。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悄悄地说;“你爱上了他。”

      我想我真的是爱上了他,那种感觉已经不单单能用对英雄的崇拜来推托了。第一次,除了奥维拉公主,我爱上了一个人。一见钟情这种事情,真的就这样发生了.说我是神经病,疯子,什么也好,我都不在乎。上天似乎注定了我的爱情总是投向不可能实现的方向,第一次是少女的幻影,第二次却是性别相同、地位悬殊的男人。我想我真的是疯了。

      由那双蓝绿色眼睛播种的火焰在我身体里燃烧,越燃越烈。

      我知道自己是个怯懦的家伙,每每只是用目光追随着谢斯伯爵,已令我的心房要爆裂。我希望国王能多留他住下,哪怕几天也好,能让我多看他一眼。

      我常常打发走打扫房间的小杂役,干起我的老差事,拿着绒布擦拭花瓶上的灰尘,因为从窗口望去,就是御花园,伯爵在那里陪黛西小公主散步。

      国王似乎有意将黛西小公主嫁给伯爵,打的也无非是留下他为自己效力的心思,但王太子并不高兴。说到王太子,他之所以成为王储仅仅是因为他是唯一的儿子,除此之外并没有可以担负起一个国家的才能,但他的嗅觉倒是很灵敏,知道父王对他的不满。谢斯伯爵如果娶了黛西小公主,无疑对他是个巨大的威胁。

      我倒是希望这桩婚事能成,是的,他将成为黛西公主的丈夫,也许还会爱上她?但是这又怎么样?

      我是没有资格嫉妒的人,唯一的奢望,也无非是能呼吸到他近旁的空气。让那道白色的闪电停下来,似乎只有这个办法。

      但是伯爵对小公主的态度,却纯粹是对小妹妹的疼爱,这令国王十分头大。

      伯爵在国王的极力挽留下不知不觉住了快一个月,而决定我一生命运的事就在这个时候发了。

      那天,正当我又惯常地往花园中张望时,谢斯伯爵忽然抬起头,那一双蓝绿色的火焰直直地与我的视线相接。我象被焊住了,想逃却挪不动脚步。伯爵的视线对我有如炙烤,我象被看了个通透。完了,他会怎样看待我呢?无耻的肖想之徒?如果被他鄙视,我连死去的心都有。

      连续几天我不敢再接触他的目光。他却主动找到了我。

      “里克。”他说,“从来没有人象你那样看着我。我想知道你的心。”

      骗人!这大约是魔鬼的恶作剧吧,或者是我在做梦。于是我把那些只能在梦中才有勇气说出来的话一一地倾诉着,完全象个着了魔的情人,地位,性别,这些鸿沟又算什么呢?既然我这个胆小鬼也有勇气表达出自己的爱来!

      伯爵一直握着我的手,蓝绿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我说到激动的地方,眼泪滚滚而下,真是丢脸极了,伯爵,不,我最爱的人抬起手,替我擦去了眼泪。他的体温是那么的温暖,令我的心滚烫滚烫。

      “里克,谢谢你。谢谢你给我如此真诚的爱。”伯爵突然吻了我,他的嘴唇温暖而柔软。“请一直给我勇气。请……永远爱我。”

      我擦着泪水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双蓝绿色的眼睛现在看起来是多么温柔。这不是梦,我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体温。但这又俨然是个奢侈的梦境,如果不是梦,我凭什么认为他竟然回应了我的爱呢?翱翔在天空的苍鹰,怎会注意到路旁的小草。我恨我不能生出双翼,伴他飞往无限的远方。

      伯爵明天就要走了,也许是很久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来到这个国家,因为他是那样一道自由的闪电。那一整个晚上我都在失眠,世人的眼光也好,什么也好,我都可以不顾了,我甚至可以为他去死。我决定跟着他一起走,在他麾下当一名佣兵,为他的荣誉而奋斗,只因为他嘴唇的热度,和那一双美丽的蓝绿色眼睛。

      第二天,伯爵出席了国王的告别宴会。宴会上,国王终于使出了挽留的最后手段;“谢斯伯爵,我爱你有如亲子。你是个杰出的年轻人,理当获得更多的荣誉,更高的地位。我希望你留在恩底米亚,娶我的女儿黛西为妻,你将获得我的整个王国。”

      大臣们窃窃私语,王太子的脸色却一下变的死灰。

      “不,谢谢陛下的好意。我不能娶黛西公主为妻。”

      失望的神色立刻浮现在国王苍老的面容上。

      “但是,我愿意娶您的另一个女儿,二公主奥维拉。” 伯爵微笑着补充。

      “奥维拉?哦,不。我那可怜的女儿在十五岁上因为肺病而亡故了,你应该知道啊。”

      “应该说是被野狗撕碎了吧。她的尸体在王城外的小河边被发现,惨不忍睹,不是吗?如果不是您和您的儿子将她作为政治工具,逼迫她出嫁,她也不会在迎亲队伍到来之前逃跑。那个一向温驯寡言的女儿会反抗,也是您没料到的吧?”

      “不!不!”国王掩着面有气无力地喊着:“是谁告诉你这些?天使还是魔鬼?你是来折磨一个老人的悔恨之心的吗?从奥维拉死后,我总能看到她的可怜的灵魂。我可怜的女儿!是你让这个年轻人来报复我的吗?”

      “不!恰恰相反!”伯爵高声说;“我是来宽慰您的心的!如果我说,您的女儿还活着,是她让我来拯救您的国家的,您相信吗?”

      “神啊!不要再用无望的期待来作弄您风烛残年的仆人吧!”

      “您应该相信我!陛下!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拯救您的国家,和取得您对婚姻的同意!那可怜的姑娘不再是您的工具,也不再是您无名恐惧的根源,她不是灾祸,因为无妄的罪名使她度过了极其不幸的童年。但她依然是您的女儿,现在,为了补偿您过去的过失,请您带给她幸福吧!请为我们立下婚书!”

      伯爵慷慨的话语感染了所有人,老国王颤抖着擦去昏花的老泪。“真的吗?奥维拉真的还活着?让我见见她,快让我见见她!”

      “您将作为一位父亲见证我们的婚礼。”伯爵平静下来,冷静又诚挚地说。

      “好好,秘书官!现在就立婚书!‘亚历山大·谢斯伯爵与恩底米亚公主奥维拉·加林特嘉结为夫妇,此神圣的婚姻将得到神的眷宠……’”

      国王盖上了印鉴,将婚书交给谢斯伯爵。

      “现在奥维拉是你的了,年轻人,愿意在恩底米亚留下吗?我想好好地看着我的女儿,补偿我过去的过错……”

      “很好!谢谢您,父亲!”伯爵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身子,将婚书高高举过头顶,“我,现在宣布:我就是你们以为死去的恩底米亚公主奥维拉!我的伯爵头衔是从一位慈悲心肠的老人,我的养父欧里斯科·谢斯伯爵那里承袭的,合法有效;我的婚书是我的亲生父亲,恩底米亚国王亲手签署的,同样合法有效。在此,我郑重地宣布!我从此更名奥维拉·亚历山大·谢斯·加林特嘉,我是我自己的妻子,也是我自己的丈夫,从今以后,我是我自己完全的支配者,在这桩婚姻失效,也就是我死去以前,任何人不得再以婚姻来试图支配我。我还将接受我父亲的建议,成为这个国家未来的国王,我将让所有人看到,恩底米亚在我手中繁荣强大,到处开满鸽子娑树的白花!”

      老天!这是怎样的变故!所有人象遭雷劈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只有她,我的如雷电一般耀眼的公主,高傲地睨视着众人。

      我的心乱急了,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心情。

      可能是太过震惊动了心气,国王一下子病倒了。

      奥维拉公主每天去看望国王,但是国王似乎陷入了深度的昏迷,公主只好每天在床边和他说话,有时候,给国王清洗身体的宫女会在他眼角发现一滴泪水。

      奥维拉公主担起了几乎全部的国务。

      薇罗妮卡闻知妹妹归乡,也常常来看望她,长公主的第二个女儿也叫做奥维拉,快五岁了,聪敏逗人,受到所有人的疼爱,过着比她的姨妈当年幸福百倍的日子。

      我从少年时代就在梦想着的奥维拉的笑容,现在正绽放在她的面容上,像春花那么明媚,像阳光那么灿烂。

      一切似乎都很圆满,但总有人感到不如意。

      其中之一就是王太子。不,他已经不能叫王太子了,王位明摆着是奥维拉的了,但是妹妹实权重兵在握,他也无可奈何。

      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我。

      我奇妙的两桩恋爱,突然合成了一桩,不,是产生了新的恋情,那个我幻想中的忧郁苍白的奥维拉公主,和有着火焰眼睛的谢斯伯爵,忽然合成了一个人。

      为了掩饰身份而染成麦色的头发已渐渐还原成黑色,也长长了,在正式的场合会穿上华丽的公主装束,戴着宝冠,平时却仍然喜欢男子的打扮,有着奥维拉这个名字,却不再是惹人垂怜的少女,谢斯伯爵的勇敢和智慧,还有那火一样的眼睛,那太阳一般的光芒成了她的主色调。

      公主那象阳光一般的笑容,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但是,她的幸福,不是因为我。

      我本应该为公主的成长和变化感到庆幸,但是,寂寞的阴影开始吞噬我的内心。我在知道这样想很卑鄙,却又总是不由自主地冒出这样的想法:我宁愿公主还是画像上那个忧郁寂寞的小姑娘,这样,至少,我能更加接近她的身边,我能用自己的双臂紧紧拥抱着她柔弱的肩膀,轻声说:不要再哭泣,亲爱的,有我在你身边……

      公主能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公务占去了她的主要精力,更何况她宣布了和自己缔结婚约,再加上我低微的身份,我们也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我明明知道奥维拉是属于大家的公主,是所有人的光明和希望,但是,我那微小的愿望,难道就如此奢侈吗?保护心爱的女人,是一个平凡男人唯一的荣誉,但那弄人的命运,却要把这唯一的荣誉剥夺。神似乎听见了我的祈祷,却不让我真正地得到奥维拉。我的心中装满了我所爱的女子,她的心中,却永远不可能装满了我。为什么要在赐我以蜜的同时又施以苦涩呢?

      难得的休息,公主会靠在我的臂弯里,流露出不设防备的安恬。

      公主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述着她从前的生活和冒险。

      在得知自己要被父亲和兄弟作为政治联姻的工具嫁到外国以后,这个沉默倔强的小姑娘异常愤怒,也异常伤心,忧郁温驯的外表下隐藏的火山爆发了。她独自跑出了王城,发现了被野狗咬得残缺不全的小女乞丐的尸体,于是脱下自己的外套,弄成碎片撒在尸体上,又给尸体戴上自己的项链,伪装出自己已死的假象。那是她第一次克服厌恶和恐惧,去接触一具尸体,第一次接触到什么是死亡。逃走后,她卖掉了自己的首饰,打扮成男孩一路跑到国外。她在森林里救下被强盗杀伤的老谢斯伯爵,一直护理他回到家。孤独一人的老伯爵十分喜爱这个机灵的孩子,于是将她收为养子,起名为亚历山大,立为继承人。老伯爵当时受的伤太重,拖了一年还是去世了。奥维拉埋葬了老伯爵,继承了养父的财产和爵位,开始策划自己的人生,蓝绿色的眼睛里燃起了无限希望的火焰。贵族有参战的义务,她请了教师教自己军事和剑术,带着领地上的农民组成的小队伍上了战场,在战场上,目睹各国的战乱纷争,人们的颠沛流离,在死亡、瘟疫和饥荒中奥维拉更深刻地理解了生命,整个人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不久以后,她带着队伍离开了国王的军队,组建了独立佣兵团,谢斯团的银色旗帜和团长那宛如银色闪电般的身影,成为了巴亚恩大陆上的传奇。

      奥维拉说,她要向所有的人、神和魔证明,那个被视为灾祸的女孩子,将为巴亚恩带来繁荣与和平。

      奥维拉说这话的时候,蓝绿色的眼睛象火焰一样跳动着,眼神如海一般的深邃,天一般的辽远,我知道她的视线此时越过了我搂住她的臂膀,投向了无限辽阔的远方。

      她象一道闪电,在云上方的天穹里撕开天幕,她象一个滚雷,在地平线的那头炸响,我知道,那都是我无法企及的地方……那几乎是神一般的力量,出自这个并不高大的女子的头脑和身体,有多少人会相信呢?

      每到这个时候,不安和恐惧就消减了爱情的光辉。我始终无法追上她飞翔的轨迹,她将独自面对一切风浪,胸中充满骄傲和喜悦,她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芒和热力,我却连她身旁黯淡的星星都算不上。她真的爱我吗?真的需要我吗?如果一梦醒来,回到残酷的现实,我不知道我该怎样面对。

      但是我还是抱着一点点幻想。

      “奥维拉,”我说,“我爱你,我希望你过上比现在更幸福的生活。放弃那些令人烦劳的东西吧,好好享受我们的爱情,我们到乡下去,象一般平凡的男女那样……”

      “怎么?”奥维拉打断了我的话,“你不是说过想要跟我去当佣兵,陪我建功立业吗?”

      “可是那是……”

      “那时候是亚历山大·谢斯,谢斯团的领袖,一个强有力的男子,是吧?”奥维拉辛辣地说。

      我无言地低下头。

      “你!我以为你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你能让自己爱上男子的我,你景仰那样的我,爱慕那样的我。却不能忍受女子的我去做同样的事情吗?”

      奥维拉的每一句话,都像无数把锥子扎在我心上。

      是的,我终究是个怯懦平庸的人。在光芒万丈的奥维拉身边,我是如此渺小。恋慕着那个忧郁的幻影的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怎么好好地爱她,珍惜她,保护她不受一切伤害。可是当奥维拉真正在我眼前的时候,却不是我想象中的情形。她是那么耀眼,那么强大,她真的还会需要我这个平凡的人吗?

      “你知道吗?在那个晚上,你给了我多大的勇气,我知道还有人可以如此不顾一切地爱着我,这个世界上真正爱过我的人只有三个,姐姐薇罗妮卡,养父和你。我的父亲,大概是不能指望他再爱我这个逆女了……你曾经在我人生最重要的关头消灭了我的犹豫和动摇,那个晚上,在我决定向父亲说出真相之前的那个晚上,你的爱鼓舞了我,那时候我手握重兵,为那一天,做了整整十年的准备,临到关头,却又是如此紧张不安。在心绪难平的时候我想到了你,你的表白让我知道,即使我失去了一切,至少还会有你……而我,却不能成为你希望的人……里克,你知道吗?一个人在面临选择的时候总必须舍弃一些东西。我想我不是那种为爱情而生的女人,在我看来,有些东西比爱情更重要,你觉得是理想也好,野心也好……。我不请求你原谅,因为我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我爱你,所以希望你幸福,但我给不了你你想要的幸福……里克,回你的家乡去吧,娶个普通的女人,过平凡而幸福的人生。你教会了我什么是爱情,也许,将来,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爱上别人,但是,不管怎样,我会永远记得你给我的一切,也请你记住……”

      奥维拉沐浴着月光,出奇地平静和美丽,她不再是娇柔的少女,也不是那个骁勇的骑士,她混合了阴性与阳性的美,神圣,庄严,令我拜倒在她脚下。

      我想我永远也无法追赶上她无边伸展的双翼。

      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坚定了我离开王宫的决心。奥维拉在出巡途中遇刺,她身手敏捷地制服了刺客,刺客供出是某大臣所指使,该大臣被降罪。不久之后,失势的王子在打猎途中突然坠马身亡。听到这个消息的奥维拉,表情是预料之中的平静,厚葬哥哥的同时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扫荡王子的残余势力。

      奥维拉已变成了我无法想象的陌生人。多年在宫中服务,卑微如我也看惯了政治斗争的残酷,越是光鲜的表象,其下的阴暗和污秽就越多。扫清前途上的障碍,这种事任何人在奥维拉的位置上都会去做,但是,我仍然无法平静地看着心中曾经纯洁柔弱的百合做出这种种行为。她不止一此地告诉我,她的目标是统一整个巴亚恩,结束延续千年的战乱和分裂,消灭饥荒和瘟疫,让所有人都拥有和平幸福的生活,为了这个终极的目标,现在的一切牺牲,都是必要的、值得的。我没有那么伟大,我的心只容得下心爱的女子、幸福的家。我很难过,奥维拉充满激情地描述着那些美好蓝图的时候,她的眼睛看的不是我。

      我走的那天没有告诉奥维拉,我怕分别的伤感动摇我的决心。悄悄地收拾好行李,趁着天光没亮出了宫门,搭上回家乡的马车,我默默地看着王城渐渐消失在扬起的烟尘里。烟尘中突然出现一骑飞骑,马背上的骑士的身影是如此熟悉,是奥维拉!她满面尘灰,面色通红,嘴唇不住地哆嗦着,凶狠地抽着鞭子,那马不一会儿就赶了上来。奥维拉和马车并行着,汗水滚落在通红的脸颊上,蓝绿色的双眼闪闪发光。

      “留下来,里克,留下来!”她的胸膛急速地起伏着,大口喘着气。

      有什么又击中了我柔软的心脏,鼻子一阵发酸,一股激荡的热流几乎就要冲击着我跳下马车。

      另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却指挥着我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个头颅此刻是如此沉重。

      奥维拉拉开嗓子子大喊了一声:“里克你这个大混蛋!”

      这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听见她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去,她扬起马鞭,奋力一抽,急速地折返而去。

      我的泪水无声地滚落。

      永别了,奥维拉,我们向着各自的理想奔跑,背道而驰,越来越远。

      你将奔向无边广阔的天际,奔向你的王城,奔向你的战场,奔向你耸立在云端的白色城堡,那里是闪电诞生的地方。地平线上,将矗立着由你亲手创造的光辉灿烂的伟大帝国,照耀千古。

      我回到乡下,用多年的积蓄买了一个小小农庄,娶了一个乡下姑娘。我妻子相貌很普通,但是象水一般温柔,淳朴,善良,带着小姑娘般的天真,她的身体很结实,为我了生许多可爱的孩子。我觉得生活再也没有这么平静和幸福过。

      有时候,我会遥望天边,闪电的光芒在那里一瞬而过。我爱过的,始终只是一个幻影罢了。奥维拉远远不是我为自己制造出的那个理想。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属于过我,即使在她温柔地依靠在我的怀抱里,令我产生幸福的幻觉的时候。奥维拉和我都太过固执,这是我们唯一相象的地方。内心深处所坚持的东西,竟致使我们分离地如此决绝,但我想我们都不会后悔,我是一个太狭小的容器,若困在其中,她将如鹰入囚笼。能包容她的只有无边广阔的天地,因为她超越了一切,性别、命运,乃至时代,她的额角印着新时代的女神眷顾的亲吻,她将是新的时代的创造者。我很庆幸,我能见证这个时代的开端。

      我毫不怀疑,奥维拉能实现她的梦想,让鸽子娑树的白花开遍巴亚恩。那么,在我生命的尽头,请让我安眠在那温柔的白花下,聆听风过枝头的低吟,聆听由我心爱的公主所奏响的时代之音。

      尾声

      在王子死后两个月,老国王也因病驾崩。奥维拉继承王位成为恩底米亚的女王奥维拉一世,她的近卫军叫谢斯团。在一系列的改革之后,恩底米亚成为巴亚恩大陆上经济最繁荣,国力最强盛的国家,此后,奥维拉开始了全大陆的征伐。恩底米亚军纪律严明,战无不胜,二十年后,巴亚恩全境统一,奥维拉成为巴亚恩女皇,人称“雷电女皇”。之后的二十年,奥维拉施行仁政,战乱过后民生凋敝的景况混快改善。

      奥维拉恪守和自己的婚约,没有再行婚嫁,她的身边虽然不乏情人,却不愿生育子女。她将姐姐的女儿,和她同名的小公主培养成英明仁爱的统治者,两代女皇造就了巴亚恩大陆长达两百年的繁荣盛世。在这两百年间,鸽子娑树的白花开遍全国,人民过着幸福和平的生活,在女皇的大力提倡下,越来越多的女性也走出了家门,在各行各业中的作为丝毫不逊色于她们的父亲,兄弟,丈夫和儿子们。

      第一代奥维拉女皇的故事,被编成了无数的诗歌与传奇,在巴亚恩大陆上四处传扬。特别是关于她的第一个情人里克的故事,总是被富于浪漫想象的文人墨客们大力渲染,其间也有这样的声音,奥维拉是否是个冷酷无情的女人?

      “长期以来,人们认为爱情和家庭就能够满足女性的一切需要。她们所做的一切,都被放在这个范围内加以解释,否则,便是逾越,是大逆不道。女性被贴上柔弱的标签,她们的种种勇敢行为,包括那些拿起武器勇敢地走上战场的女子,无非是为了保护孩子,为了为父兄或者丈夫雪恨。我们在传奇中歌咏的女英雄莫不如此。
      伟大的女皇陛下让我们看得更加明白:冠诸于女性之前的,不应该仅是被动语态。身为女性,本应该有着更多的选择,和做出选择的勇气。在爱情和理想之间,她选择了理想。这有什么可以非议的呢?难道那些建下丰功伟业的男性的英雄们,就没有做出过如此的选择吗?他们被歌颂为意志坚定,而女皇却横遭非难,这难道公平吗?
      我们的世界界总是向着男性倾斜:人们不责备男子婚前的荒唐,却要求女子保持她的贞洁。丈夫在外寻花问柳,却要求妻子绝对忠诚。人们可以为了战争的胜利或者朋友间的忠义而任意地牺牲女性。在我们的历史上,灾难中用少女做为献祭的野蛮做法并不鲜见。甚至尊贵如一国公主,也必须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远嫁异国他方。
      长期以来,在世俗眼光和传统意识的熏染下,就连我们自己本身也认为那样是理所当然的,直到女皇陛下警醒了我们。不要奢求谁赐给我们幸福,不要屈服于似乎是铁定的命运,挣脱捆绑着我们的不公平的绳索,我们的道路,由我们自己来开辟;我们的命运,要要我们自己来掌握。这就是我们的‘雷电女皇’,为巴亚恩的女性所树立的最光辉的灯塔。”巴亚恩大陆上最杰出的女性之一,伟大的历史学家,爱萝琳·加西亚如是说。

      鸽子娑树的白花开遍了巴亚恩,即使千年之后,它们依然会在风中一遍遍传说着那道照亮了天空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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