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心》自在山人

1、玲珑心

　　我自有记忆起便是个和尚.

　　一颗秃头,一袭僧衣.从未想过应不应,该不该就真的这么坐禅坐上一辈子.倒不是不愿,我根本就没的选择.

　　我是师父抱回来的,亦是他带大的.长得明白了事理了之后,瞧着他那张堪比怒目金刚的脸,实难想象这位大师居然有一身养孩子的好本事,喂饭,逗乐,哄睡觉,换尿布,真可谓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了.

　　既是生与斯长与斯,没个奈何,我也只得落户于斯,入乡随俗的做了个和尚,只可怜了我那从小到大就没有机会窜过三寸的头发.

　　我们住的这地方,不大,故而称不上寺.几十个老老少少的和尚再加上几进不甚宽敞的院落,祖师爷盘算再盘算,挂了一个玲珑庙的招牌,倒也算是名至实归了.前前后后的开了几亩山田,种些瓜果菜蔬,拿去卖是换不来几个钱的,自给自足却是方便.若是哪一日口馋了,想吃些荤食,山上到处都是野鸡兔子,随便抓上一只也能剔下几斤肉来.只是需记得要多多的念上几遍《往生咒》便是了。

　　初时我还奇怪,于是便捧了佛经去寻师父,可绕着玲珑庙转了三圈,才搞清楚,师父又出去云游了.

　　天知道,他怎么那么喜欢云游，而且每次云游回来都必定会给我带回来一个师弟,久而久之,庙里头的人都摸出了门道,他前脚才出门,一群人后脚就把法号备好了,只等他回来,便往那个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的小家伙脑袋顶上一扣,免得到时候再闹一个手忙脚乱.

　　我寻不到师父,搔了搔自己的小秃头,转身跑进了师叔的禅房.
　　"那是什么?"师叔指着窗外的某样东西问我.
　　"花."我兴高采烈的脱口而出.
　　"梆"一个暴栗.
　　我回头,身后分明是一个高深漠测的高僧.
　　"那是什么?"高僧问我.
　　"花."声音似乎小了一点点.
　　"梆."再一个暴栗.
　　"那是什么?"高僧颇有锲而不舍,百折不挠的精神.
　　我拿双手护紧了自己的光头,眨了眨眼睛,"花."
　　吸气,呼气,高僧和颜悦色,"把手放下来吧!"
　　我怯怯的抬了抬下巴,瞧见他一脸的慈悲,便放心的将一双手拿了下来.

　　有什么高高的抬起,我紧着去护脑袋,那只手却是轻轻的落下,在我光光的小脑袋上一阵细细的摩挲.

　　"说什么花非花,雾非雾,说什么万事万物皆为迷障,说什么我佛慈悲,泽被苍生,到底是骗自己还是骗世人."

　　"空闻,"师叔俯下身子来,低低的对视着我的眼,"你要记住,这世间没有佛祖,信天信地,不如信你自己."

　　之后的事情已经模糊了,唯一记得清晰的就是师叔窗外的那株梧桐,满树淡紫色的梧桐花随风翩跹飘落,犹如晴天深夜里的流星雨,在阳光中晕染着淡淡的忧伤.

　　然后师父回来了,带着一个沉默的忧伤的却有着一种莫名的明媚的孩子,如梧桐花开时偷跑入尘世的精灵.

　　师父叫他:无心.

　　无心好象真的没有心,又或者他有的是一颗冰雕雪塑的心,玲珑剔透却永远没有温度.

　　他每日只是拼命的习武练功,朝五晚九的狠狠的摔打着自己那具尚还稚嫩的身子,看得我一阵阵的发麻.幸好玲珑庙里全是些不守规矩的酒肉和尚,每日肉食多少补回来一些,若真如其他寺庙里那般的青菜豆腐,我真怀疑他能不能长到大.

　　无心没有剃度,庙里好象也没有人在乎.于是他那一头淡紫色的长发便留下了,我总觉得那上面沾染着一种自古时的岁月流传下来的神韵,带着忧伤.

　　他从不出门,也从不下山,最开心的时候,大概会坐到庙门前的大青石上往远处望上几眼.我也曾顺着那方向看过,却只是满眼氤氲的烟云,虚无也飘渺.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可以从那双淡漠的眼眸里穿透他的心,我想我知道他是寂寞的.
　　我终日的看他,日里,夜里,梦里.终是看到了眼里只剩下一个他.

　　我知道我完了.

　　我去找了师父,师父苦叹摇头:"痴儿."然后他给了我一柄剑,几两银子,我就此下了山.

　　再路过师叔窗外的那株梧桐,居然又开了花,还是淡淡的紫,淡淡的香,淡淡的忧伤.

　　我去了江湖,一个很莫名其妙的地方,面上光鲜内里肮脏,终日是毫无理由杀人与被杀,于是我无可避免的也染了一身的臭气,自己闻着都觉得厌得慌.我愈加想念那座小小的庙,那群不守规矩的和尚,那个如精灵一般淡漠与美丽的孩子.

　　忽一日做梦,梦到了师叔低低的对视着我的眼,"你要记住,这世间没有佛祖,信天信地,不如信你自己."

　　我睁了眼,拍拍自己的脑袋,倏然惊觉,竟也已有了一头乌油油的长发,懒懒的披着,我早已经不是了玲珑庙里那个呆呆的小和尚.

　　快马,加鞭.

　　师父似乎并未老太多,只是眼睛愈加的亮了,那双亮得如夜星的眼睛看得我一阵阵的心虚,几乎不敢抬头.

　　"痴儿."岁月荏苒,他居然还是这一句话."他下山了,许久了."

　　我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那个最安静的,终日不肯走出山门一步的孩子,居然到那个纷繁嘈杂的人世去了.他那般的纯净,怎能看透世间的肮脏.

　　我回身入了红尘.

　　江湖风起云涌.人人传说,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居然刚刚出道就捋了北绿林三十六路总瓢把子风云天的虎须,好一个出生牛犊.

　　我没空理会.那种种之种种与我何干,我只是玲珑庙里的一个小和尚,我叫空闻.

　　我觉得我几乎翻遍了整个天下,逢人便问是否见过一个紫发的玲珑剔透的精灵,无心却杳然无痕.

　　无心,无心,你在哪里?

　　那日坐在茶肆,一盏浓茶,悠远了俗世.正待好好的品啜一番,忽听人道:"原来那小子竟是当年被风云天灭门的冷月门的遗孤,不愧是冷公子的孩子啊,果真生了一副好相貌."

　　"可不是,竟如他母亲那般,生了一头异于常人的紫发."

　　"紫发?"
　　"你不知道吗?他那头发太引人注目,先前不知用什么药水给染成了黑色,直到前日送战贴到风云天手中的时候,才还了本来面目."

　　茶盏倾倒.
　　紫发的!
　　我的无心.
　　距他与风云天决战还有一日,我却离他足有千里.
　　当我走上那座山峰的时候,哀鸿遍地,血流成河.风云天胸口一段残剑,魂已渺渺.
　　无心,我的无心.
　　我觉得自己在那一刻便已经发了疯.拼命的翻过每一具尸体,查看每一张脸庞.
　　没有,没有,全都是面目可憎的,丑态毕露的.风裹了血气,气势汹汹的卷过来,我无力的颓然坐下.一辈子不想再站起来.

　　"师兄."
　　无心,为什么我不早说,为什么我要离开,为什么生生的把你给丢失了?
　　"师兄."
　　似乎有人在叫我.
　　淡淡的,轻轻的,带着一种明媚,一种寂寞,一种……忧伤.
　　无心,是无心.
　　我慌忙回头.身后的某处,一身青衣的无心,在淡淡的笑着.
　　"师兄,你来接我了!"
　　我咬着唇,颤着声音,"我,来接你,回家."

　　<武林录>第七卷
　　　洪武十九年,
　　……
　　剑客念无心退出江湖。
　　……
　　风云天为昔冷月门遗孤杀,暮云峰顶,亡者百廿七人.
　　此子犹长虹经天,一现即隐.

　　此后,北绿林群龙无首,江湖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