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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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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次长谈之后,顾眺与柏松似乎成了能推心置腹的朋友。
顾眺仍是借着上山采药的由头,拐去水松居里小坐片刻。越到后来,水松居更是木门不闭,迎客前来。
顾眺甚至有次还犯了回险,他听潘灵灵说山上似乎有人发现了三七。顾眺心中一喜,他知道三七不适宜此地的水土,若是让他撞了大运给找到,定能给药材铺里赚上一笔。他一路找到了山顶,都不曾看见三七的踪影。正当泄气之时,他在山顶断壁旁瞥见了一株夹在石缝中的绿苗。
在夹缝中的求生,让他想到了柏松。
顾不上危险,顾眺趴在断壁处,伸长了胳膊才够到那株绿苗。他抹去了一头的汗,吹着满身的灰从地上爬起,背起几乎是毫无收获的篓子,又跑去了水松居。
“这株绿苗我是在山顶看见的,就只有它一株,特别的很。”顾眺“嘶”不停,山中清风也携不去他身上的热气。
柏松托着看了许久,也不见皱下眉头,也不见嘴角扬笑,不悲不喜的模样。
“多谢了。”
暑气渐重,乡野地方总是蛇虫鼠蚁有来犯。镇上唯一的药材铺里总是人满为患,顾眺因此去水松居的次数愈发的少了。
他由两三天一访,拖到了五六日一回。
他也不再表露出对于水松居的喜爱,他也慢慢地和柏松聊起了山下人的生活。看着柏松掩藏不住的羡慕眼神,他畅谈起了世俗的模样。
顾眺对自己的变化似是一无所知,可柏松却都明白。
柏松的沉默多于搭腔,他想起了自己曾说的一句话——
“庭院中的春夏秋冬我已反反复复看过了十八多年。大雨也罢,风雪也好,在我看来都是些寻常不过的事物了。”
你看,其实用不上十多年,一个月的时间就会被这样寡淡如水的日子折磨疯了。
“顾兄,你下回再来的时候,能带我去山下走一走吗?”柏松蓦地打断了顾眺前后毫无关联的话。
顾眺正嚼着嘴里的甘草,甜津津的味道让他觉得喉咙不适。他望着不远的蓝天,方才是想起一件便是一件地说着。镇上的人是如何生活着的,逢年过节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这些在他看来都是寻常不过的事,他得要翻着花样和柏松说。
他正有些焦头烂额。
可柏松的下句话更让他无从招架。
“你的腿……”半天了,顾眺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柏松捶了捶腿,笑道:“不打紧,反正摔了也不觉着疼。”
顾眺在山下徘徊了甚久,他今日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赴上次与柏松的约定。
一想起昨夜里师父的训斥和灵灵的盘问,顾眺这脑袋就像裂开似的疼。
他揣着心事,沿着脚下逐日明朗的幽径,愈发拖沓地上了山。
“顾兄——”
顾眺应声抬头,只见柏松艰难地扶着墙站在门口。
顾眺不再马虎,甩开步子跑上前去。他将柏松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算不得强壮的脊背负荷着两人的重量。
“有劳你了。”柏松亏欠道。
顾眺微微摇头,反问:“范叔去哪儿了?”
“他今日出趟远门,替我去给爹娘上柱香。我腿脚不灵便,年年都是他代我去的。”
顾眺心中又苦涩了,他的爹娘也早逝,可年年的探望他却没少过。“你别难过,你爹娘定是知道你心意的。”
柏松拍了拍胸脯,笑道:“我就是想趁着范叔不在的时候,偷溜出去看看。要不然给他知道了,他日后定会寸步不离地防着我。”
“看到脚下的小道了没?”顾眺踩了踩脚下的土,道:“我每回都是顺着这条路上来的。从前只有范叔一人走过,小道都被草给盖实了,现在又多了我来走,你瞧这道就出来了轮廓了。”
柏松借着顾眺的身子,俯瞰着山下的景,“其实,水松居离你住的镇子也不远。我这么一望,就能看到镇上点点的人影。”
顾眺扶着柏松一路向下,他原先是打算领柏松去看看心心念念着的松江。哪知才行到了半路,他就体力不支了。
毕竟是两个人的重量,顾眺的腿独自愈发地颤抖。他眯着眼抹去了将要糊上来的汗水,脚下一着不慎,两人齐齐就倒了下来。
轻轻蹭了几蹭,顾眺倒在土上便撒泼不肯动了。
“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柏松就挨在顾眺身旁,他缓缓支起上半身,拼着力气往山下看去。
点点人影变作了拳头大小,他甚至能勉强看见镇上人的红衣绿裙,还有袅袅炊烟从人家中升腾,慢慢飘至他这高度……
他露出会心一笑,暗自下定了决心。
“柏兄,你要不也躺会儿吧。”顾眺手背覆上眼眶,眼看着不过须臾就要睡着了。
“顾兄,你看这个。”
被柏松推了几下,顾眺睡意全无。他挣扎着地上坐起,顺着柏松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这不是,这不是我上回给你摘的绿苗吗?”
“是啊,没想到这里都有。”
顾眺撅着嘴,就和他常看到的潘灵灵撅嘴情态一样,他颇有些恼怒。“什么玩意儿,还当它是仅此一株呢。”
“是啊。”柏松也应着。
又是戛然而止的谈话,顾眺疲累地再次躺倒。
柏松仍是兴致勃勃地看着山中的一切,“顾兄,其实那朵花才是仅此一朵。”
消散的兴趣再次重整,顾眺支着胳膊,好奇道:“那是什么花?”
顾眺仔细地瞧着这花,看不出半点的异于寻常。紫红的花瓣还围了一圈白色,而花瓣的顶端就像是被裁剪过了一般,又细又碎。
“是石竹。它很少能在夏天生存下来,多的时候因为耐不过炎热就蔫了。”柏松撑着两条胳膊,压着荒草爬了过去,将石竹折下。他送到顾眺眼前,“这回该轮到我送你了。”
顾眺尚有疑窦,“你也不曾见过,怎么知道的?”
“我在书上看见过,说它枝叶如苕,纤细而青翠[1]。”
顾眺不禁一笑,“只言片语而已,竟叫你把它认出来了。”
“柏松。”顾眺在沉默之后,第一回连名带姓地喊了自己身旁的这人。
柏松低低应了一声。
顾眺嗅着草木清香,道:“我师父有意思让我接过他的药材铺。”
“是件好事。”
顾眺跟着道了几声“是”,再道:“日后,可能没什么功夫常来看你了。”
“也好。”
“柏松,你这人其实不大寻常,五句话里有四句让人觉得你很是无趣,可每每到了最后一句话你又把人的兴趣吊了上来。”
柏松微微偏了头,笑问:“是吗?”
顾眺被正午的日头照得刺眼,干脆将眼睛闭了起来。他道:“可惜,我并不是每次都那么有耐心。”
“顾眺。”柏松也跟着这么喊他。
顾眺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哎”着。
“送我回去吧。”
“少爷,你最近身子不好,还是别在庭院里坐着了,小心中了暑气。”
水松居里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安宁,柏松坐在庭前看着他鲜少离手的书。
“不碍事,范叔。我哪有这么不顶用。”
柏松随手翻了《世间游》的一页,便是一页夹着一株绿苗的。
他拿起那株迎风战栗的绿苗,似是想到了某个昔日的场景,他只管低着头不言不语。
在谈不上的无言之中,书页上冷不丁打上了几滴水珠子,印花了这本旧书上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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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陈淏子.花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