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洞天》琰迟

1、第一章

　　顾眺把手中的三角枫才送进了肩悬的药担子里，突然山间就打起了一阵响雷。雷声如在头顶炸裂，吓得顾眺猛一踉跄，担子里他采了良久的草药也顺势跌回了地上。
　　天色骤分黑白，一面是黑云蔽日，逼上山头；一面又是雷电交加，撕裂光亮。顾眺手上不曾松懈，他咬紧着牙关，争取在如注大雨砸下来之前，找个山洞躲雨。他赶紧抬头望了眼骇人的天，天上的阴霾更是沉重，仿佛要掉下来一般，顾眺的手头更是匆忙起来，方拾起的野莴笋叫他手忙脚乱之间又滚落了下来。
　　夏日的暴雨就像是喜怒无常的娃娃脸，珠子大的雨点不由分说地砸上了顾眺的后背，他的一件麻色紧紧吸住了他精练的骨架。
　　顾眺一时被砸闷了，蹲在雨天泥泞中呆呆地愣了会儿神。待他反应过来时，野莴笋都滚得不见了影子，而身上又何止是上衣被淋了透。
　　他挎起药担子飞奔，手掌死死地按住草编的盖子，生怕他整整一日的心血白费。管不上辨明方向，顾眺脚步乱窜，心里祈祷着这阵的雨赶紧消停罢，消停了也就罢了。
　　也不知他如无头苍蝇般地快走了多久，脚下被尖石烂泥绊倒了不计其数回。在山间任性而走了许久，顾眺甚至都觉得这阵暴雨将要下到了终结。
　　他有些泄气地、无力地松开肩上的负重，长吁一口闷气，暗自转身。
　　“嗬！”
　　顾眺不由惊奇，逐渐又化为惊喜在他脸上发散开来。
　　他除了短促的一声惊叹以外，再没有多余一句来表达他此时的喜不自胜。
　　顾眺不再傻站在原地，重整上药担子，酸涩的脚底似乎也回复了最先的活力，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跃到他偶然发觉的人家。
　　真是别有洞天，顾眺心中得意，怕是撞见桃花源的武陵人都不及他这般柳暗花明的运气。

　　“请问有人吗？能留在下躲上会儿雨吗？”
　　顾眺叩响了锈迹般般的门环，恭敬问道。
　　门内许久不见有动静，屋檐上蓄着雨水也成线地漏进他后颈之中，冷得他哆嗦不已。顾眺愈发等得着急，山中虫蚁甚多，更是把他揽起裤脚的小腿蛰得够呛。
　　顾眺狠狠心，用力推上门环，做定了不请自来的闲客。
　　就在此时，门内传来声音——“远来皆是客，这位客人直接进来便可。”
　　顾眺按着门环的手稍有一滞，竟忘了自己已经推门些许了。
　　门内人又朗朗道：“陋室尔尔，贻笑大方了。”
　　门外的天地间，雨水落入下凹的泥坑，蓄上薄薄一层。
　　顾眺摸着又被落雨砸中的头顶，凝神却又恍惚。他侧头微微一笑，扫去了发间渐渐渗进去的雨水。
　　泥坑上的小水潭，也跟着涟漪波折。

　　顾眺忙绞干衣袖中淌着的雨水，心中想着可别污了好心人的山中洞天之地。他沿着宅中的一段鸡肠大小的长廊走入，不出十余步，眼前豁然开朗。
　　长廊直通宅中的月洞门，门前是一方仅有两间八角亭宽敞的庭院。
　　此时，雨落屋檐，除了扰人无数的落雨声，这个洞天之地仿佛沉睡了一般。顾眺肩上的宝贝未能卸下，他也忘了继续挤去身上滴滴答答的夏雨。
　　才亲眼看到这世外的天地，顾眺又失了分寸地怔忡了在原地，望着在他看来只有两间八角亭大小的庭院神思飘渺。
　　在雷雨大作的时候，在电闪雷鸣咆哮而过的时候，院中竟还会有人如此恬淡如此。他手中好似还握着本书，正静静地、无关旁人地读着。在这片狭小的庭院里，就连夏日的雷雨热风都成了美好的存在。

　　“范叔，劳你去取块干净布来给这位远来的客人擦擦吧。”
　　庭院中的人轻轻合上了书本，他仍是坐在那里，似不被万物所牵绊。就如同他如流水般的声音一般，即便是在雨声噪杂的时候，也掩盖不过去。
　　顾眺一惊，他甚至忽略了庭院中还有第三人的存在。他低头一笑，没能瞥见那人的庐山真面目，不过他借着这不俗的声音臆想着，那一定是天上的仙泉，才会如此不入凡尘。
　　那人身旁被称作“范叔”的人正举着油纸伞，他微微弓背，道：“少爷言重了，只是这伞还请、”
　　“我来撑着吧。”顾眺当即将肩上的药担子搁在长廊中，蹿入暴雨之中，挤到了那人身旁。那条搁在椅子的长袖滑过了顾眺的手背，顾眺来不及多想什么，心就飞快地跳了几拍。他一抬眼，便看见范叔正异样地打量着自己。顾眺亟亟为自己辩解，“在下叨扰了两位的平静日子，自当、当做些什么来作为报答。”
　　“水松居也许久没有别的人来过了，客人到访反倒是我与范叔该感激的。”那人缓缓又道。又急又密的雨，似乎也因他而停留了片刻。
　　顾眺胸膛猛地又一阵跳，他忙低下头与那人相视。
　　相视，却没有一笑。
　　顾眺早就方寸大乱。
　　那人与他想象中差距甚远，这只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和他平日里见了就忘的人仿佛也没什么两样。眼睛，这顶顶重要的位置也没能有什么出彩之处。
　　可这人却又好像与他想象中的，不谋而合。就在那张无所作为的脸上，竟有着不染凡尘的韵味。那双他瞧不上的眼睛，有着浑然天成的清澈。
　　那人见顾眺又失神了，淡淡一笑道：“不过我自幼便有腿疾，这伞只能请客人举着了。”
　　顾眺仓皇地应下，他察觉到自己到现在都没有自报姓名，这才道：“在下顾眺，顾是四顾的顾，眺是眺望的眺。”
　　“难怪顾兄生了好一双机灵的眼睛，原是名字取得好。”那人昂头笑道，随即也将自己的名姓同顾眺说了。
　　顾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想了会儿才道：“柏松？柏松松柏，也是个好名儿。松柏长青，不畏风雪，难怪柏兄如此超然。”
　　“顾兄说笑了，我名中所带的是松江的松。水松居，便是将我这‘松’字化意了取的。”
　　顾眺见讨巧的好意给送到了马蹄子上，他匆匆又改口道：“松江是水名，柏兄说话，就像是这汩汩的流水一般。”
　　柏松当是无意再交谈，他低下了脑袋，复又摊开手中的书卷。
　　顾眺似是看到了柏松微微而起的笑意，他吐了吐舌头，可压制不住心中迫切与柏松交流的感觉，他转了话题好奇又道：“柏兄，今日大雨突至，何不进屋里坐坐，等雨歇了再出来？”
　　“我从出生起便就是在水松居里，庭院中的春夏秋冬我已反反复复看过了十八多年。大雨也罢，风雪也好，在我看来都是些寻常不过的事物了。”
　　顾眺被他说得心中怅惘，正低头冥想的时候，范叔却回来了。
　　“客人久等了，水松居里许久没人来过，这才找了这么会儿。”
　　顾眺扶着油纸伞转身，只见范叔好心地还为他收拾出一身替换衣裳来。
　　范叔见顾眺愣着，又道：“客人若是不介意，可以去我的屋中换下湿衣，就在长廊尽头。”
　　顾眺低头瞥了眼不言不语的柏松，见他仍是不为所动的模样，也只能颇为泄气地接过范叔递来的衣裳，又走回了长廊之处。
　　临了，他隔着长廊前的缭绕水雾又看了一眼在雨中的柏松。
　　雨中的人家，雨中的诗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