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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二(4) ...

  •   然后呢?
      然后东方便打算回了黑木崖。
      往来路途遥远,东方便在河北境内的一个小村子里留宿。那是万历十四年入夏的一个晚上,日头燥热得让人睡不着觉,这到了晚上气温才稍稍降下来了些。荒村小店,也谈不上什么夜禁,他从打尖儿投宿的小店里跑将出来,腰里栓了一壶打来的高粱酒,手中呢,又抱了一抱屋后柴房顺来的柴火。
      跑出村子半里地,他就地就用剑鞘刨了一个不到一丈的小火塘。柴火打底,顶上浇了一层高粱酒,又掏出火折子来点了。噗一下火便燃了起来,将他浑身都映得通红,像是穿了一袭大红的衣裳似的。
      塘火正旺,新往塘中填的松木正熊熊燃烧,间或一滴松油滴入火塘,便噼里啪啦爆出一阵子火星。
      东方蹲在火塘边上,手里摩挲着一件上了年月的袈裟。——这正是他本想和童百熊说的那一件大事。那件袈裟赤底黄缘,由小片布以鸟足缝法缝缀而成,天长日久,难免还是有些针脚脱落。他双手捧着这袈裟,手竟不自觉发了抖,继而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绯色袈裟本是名贵之物,他却不是因为这件物事的价值而战栗。
      东方整个人惶惶然将袈裟揉作一团,想往火塘里塞去。甫一伸手出去,却又如同触了电一般将手缩了回来。火烤在他的脸上,大滴汗水由额头生发,湿了鬓发,又沿着他脸颊滑落,好像哭了一样。他再三伸手,又再三缩回,满眼满脑子都是他新娶的姑娘的容颜——八抬大轿抬上黑木崖的一袭花嫁。他掀开她的盖头,她眉心贴了花黄,唇色鲜丽。笑起来明丽动人。那是他白捡来的老婆哩。不过是那年顺手提剑戮了三个妓馆里轻慢她的嫖客。其中一个是荆湘铁掌峰中铁掌帮少帮主,因此铁掌帮与他缠斗不休长达两年。他原想这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本就是做得刀头舔血的买卖,铁掌帮本是南宋时江南第一大帮,现而今早已式微,饶是铁掌帮一门同心,又能奈他何?
      “想杀我的人一个个数出来,就和你屋后新冒出来的竹笋一般多了。”那时他刚杀完人,妓馆龟公与鸨儿俱是吓了个脸色惨白。她也吓得哭了起来,可没想到她竟然上前夺他的剑,一边夺一边说:“公子快走,将剑给我。便是我惹的祸,我一条性命自己承担了。”他侧着头看她哭花了妆容,便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她却一脸诧异仔细打量了他许久,也没说甚么。忽然间松开了夺剑的手,转身便去抬那死尸,又低声叫那龟公来搭她一把手。鸨儿见状正想骂这个赔钱货扫帚星。她却眉梢一提,怒道:“妈妈还不叫人埋了这尸体,是想让这满城的人都来瞧,是么?!”
      他瞧她虽吓得哭糊了容妆竟能眨眼间如此镇定自若,又见她年龄和他自己也差不许多,心里竟生了几分佩服之意。便将长剑收回鞘中,和她一道抬了这几具尸体埋到后院去了。
      后来东方便找人顶了这桩案子。这妓馆也成了神教下属产业之一,他便更频繁出入妓馆,每次来便是听她唱小曲儿来了。《紫竹调》、《清平乐》、《折桂令》、《天净沙》……她一首首唱,他便一首首听。她最厉害的一首曲子还是刘克庄的一首《贺新郎》,她自己弹的铁琵琶,唱到“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花落尽,满怀萧瑟。”唱得满场恩客蹙紧眉头竞相不语,只有他凑到她耳边笑她:“欢场里你把他们唱哭了,还怎么做生意?”
      她也不恼,把怀里铁琵琶扔给他,道:“那你来唱个叫他们开心的。”
      他便随便拨弄了几下琴弦,说道:“诗诗姐姐不教,我怎么知道唱甚么?”
      后来的事他也记不清了,年前他娶了这与他有“搬尸之谊”的诗诗姑娘,次年他便升任神教副教主,再后来,任教主在他单独觐见的时候将这教中至宝赐给了他。
      现而今,他却想把这武林中无数人眼热,竞相拼命要夺得的《葵花宝典》给烧了!
      东方在火塘边踟蹰不前,犹豫再三。忽然听得远处飘来一阵胡琴声,胡琴咿咿呀呀地响,歌声似远却近地飘来。那人唱道:“他上阵处赤力力三绺美髯飘,雄赳赳一丈虎躯摇,恰便似六了神簇捧定一个活神道……便又百万军,挡不住他不刺刺千里追风骑……”
      他侧耳往歌声飘来方向听去,心下奇道:“不知是谁,荒村中唱一折《单刀会》。”正想着,那人已遢着一双布鞋行到他近前来。他倒有定力,悠悠然将那袈裟折成几折,放到胸前。又翻眼打量了面前那人——一个卖唱的老者,灰袍长须,斜斜挽了个髻,面色枯槁,一双眼睛倒仿似精光四溢。
      东方垂目思考了一刹那,躬身捡起地上半壶高粱酒,轻轻晃了晃酒瓶子,道:“我见老兄劳顿,不嫌弃的话,我还有半壶高粱酒,请你喝了。”
      那老者冲他颔一颔首,也不接酒壶,倒是换了个调门,又唱将起来:“某想当日,掩弟兄三人,在桃园中结义,宰白马祭天,宰乌牛祭地,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
      东方点点头,也不怎么听这老者唱歌,反而自己将酒壶塞子掀了,喝了一大口。又就地坐了下来,捡了半根柴火棍子,挑了挑火堆。火焰噼里啪啦响,那胡琴咿咿呀呀弹。老者自顾自唱完一折《单刀会》,也捡了个位置坐定,将胡琴置于膝上。
      “小子是魔教的人?”半晌,老者轻轻问了一声,他嗓音沙哑,听起来愈加低沉。
      东方笑笑,挑挑眉道:“老兄好眼力,我的黑木令藏在内襟里,竟被你一眼瞧见了。”
      老者低低哼了一声,拨了拨放在膝上胡琴的弦。胡琴发出了“铮铮”的回响。“你还有甚么遗言想说?”
      东方咧咧嘴,又捡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耸耸肩道:“我可打不过你,‘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后生好眼力,死在我剑下也不枉。”莫大缓缓道,语气却微微发生了一些变化。
      “莫大先生是正邪分明,要将我一剑戮了?”东方收起笑容,亦缓缓问道。
      “正邪不两立,只怪你今晚运气不佳碰上了老夫,须怪不得旁人,只怪你站错了队伍。”莫大先生仍未动手,只是闲闲拨弄着他那把旧胡琴。
      “莫大先生,琴心剑胆。我死便死了,没甚么了不起。只是这事若是叫我神教教众听了去,未免会在江湖上乱嚼舌头,辱了莫大先生一世英名呢。”东方也不着急,亦不按剑,仍用棍子拨弄那火堆。
      “嚼甚么舌头,我杀一个小贼罢了。”
      “呵呵。”东方并不答他,侧目瞧了他一眼,忽然莞尔,道:“莫大先生一手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使得炉火纯青,如臻化境。杀了我一个小卒子,未免有些以大欺小,莫大先生你自己说,要脸不要?”
      莫大也不答话,只一刹那青光一闪,一柄软剑似灵蛇吐舌,东方那绑好的发髻被他一剑挑断了发带,满头青丝散在肩上。莫大慢慢将那软剑从胡琴底部插入。东方鼓起掌来,叫了一声好。
      莫大赞道:“后生胆气倒是足。”
      东方回道:“早说了打不过你,岂敢班门弄斧?只得伸颈就戮,谢莫大先生不杀之恩。”
      “我可没说不杀你。”莫大眨眨眼,狡黠笑道:“说我以大欺小,那我便不用剑法。我们今日便比一比别的,你若输了,我照样杀你。那时可再容不得你讨这嘴上便宜。”
      东方起身,拱了拱手,道:“莫大先生琴剑双绝,瞧目下情况,莫大先生是要与我比琴了。我看我输定了,只好拔剑,莫大先生,得罪了。”说罢,右手便按住剑,却仍没动手,似是等莫大一句答复。
      莫大可没理他,自顾自弹起了胡琴。恰好弹得便是他成名江湖一曲《潇湘夜雨》,琴声忽高忽低,仿佛有人在耳边呜咽。莫大大笑,道:“后生,唱罢。唱得好便不用死了。”
      东方轻轻一笑,学着青衣一般甩了一下袖袍,袖袍吃了风,发出轻轻一声响。只听他唱道:“冒风雨忍饥饿强把路趱,棒疮发筋骨断怎能成眠?这泪珠似雨流难以合眼,张翠莺度一日如度一年……泪似湘江水涓涓,吞声暗泣想慈颜,今生若见爹爹一面,纵死黄泉也心甘……”莫大先生起调很高,到“纵死黄泉”一句,调门已是极高,东方捏了个假嗓唱将起来,竟也能踩到调子上。尤其到最后一句,他知道莫大先生故意为难,妙目一翻,暗自捏了一把气力,竟稳稳将曲子唱了个完整。唱完了东方也有趣得很,扯了衣袖挡在脸前,趁莫大先生弹过门的功夫,竟作势发出了几声女子的啼哭。
      他这一手倒是吓了莫大先生一跳。
      莫大一手按定弦,琴声便硬生生止在了半空。
      莫大用眼睛唆了他几眼,他倒满不在乎似的挑了挑眉,将袖子放下。笑嘻嘻捏着嗓子道:“莫大先生,奴家这般可怜,求先生怜悯。”
      莫大皱了皱眉头,起身欲走。又忍了忍步子,问道:“谁教你唱的?”
      东方伸手揉了揉鼻子,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常听内人唱小曲儿,一来二去也就跟着她学了几手。”
      莫大哼了一声,拉着胡琴便走了。眨眼间便走到了几丈之外,再一晃眼,人已走远。只隐隐约约传来一句话:“我瞧你唱得可比她好得多……”
      东方也再无心情考量莫大的话,便是伸脚将火塘中火踩熄了,转身便往客店回去了。其时月朗星稀,偶听得几声乌鹊夜啼,声音聒噪,寂夜听来倒也渗人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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