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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五十一章 手足(上) ...

  •   王宿冷眼注视着山坡下熟悉的身影。仍是同初见时一般,眉目分明,纤毫毕现,滂沱的雨水也模糊不了她的轮廓。本以为再多的时间、再远的距离,也不会冲淡这个清晰的身影,也不会改变那份金刚石般的坦荡单纯,然而此刻,纵然眼中的身影清晰一如往昔,可映到心底,却已成了一片模糊。心下混混沌沌,似是空无一物,又似胀得要炸开,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悲哀、伤感、欣慰、无奈,纠结在一起,最终都成了难以解脱的愤怒,对李烬之、对秋往事、对江一望、对王落、对自己、也对上天。胸口似有一团火在烧,他蓦地仰头一声长啸,将弓箭狠狠甩出,双腿一夹,策马自山坡上疾奔下来,朝着秋往事直冲而去。

      铁川卫众人虽被勒令回帐,毕竟心有不甘,皆在山脚一步一挨地慢腾腾挪着,始终不曾退远。此时见山顶那白甲男子气势汹汹,竟似要将秋往事踏于蹄下,哪里按捺得住,皆嗷嗷叫着冲过来。

      王宿冷冷一瞥,不仅不停,反而连抽几鞭,打得座马几乎脚不沾地般连腾带跃地狂冲下来,踏起的雨水溅得粉碎,看得人心惊胆战,随时一个浅坑、一块碎石、一滩湿泥都可能要他人仰马翻。

      这一下速度陡然加快,眼看在众兵士赶到前便能冲到坡底。贺狐修见已追赶不及,又看他来势凶猛,摆明不要命,情知不能直撄其锋,当即停下脚步,一声令下,率先拔出弯刀向前猛掷出去。臂力所限,刀掷不到王宿,却“唰”地一声直直插入他前方的土地里。众人有样学样,纷纷拔刀猛掷,或是平跌地上,或是斜插土中,转眼间在王宿跟前的山脚处布出一片刀丛,等着他自绊马脚。

      王宿来势极猛,正堪堪冲到山脚,转向绕开已是不及。他却自始至终一瞬不瞬地盯着秋往事,瞟也不瞟面前的刀丛一眼。座马察觉危险,嘶鸣一声便欲人立而起,却被他死死压着,猛抽一鞭,驱使着仍旧往前冲去。马被激出了狂性,后腿一蹬,高高跃起,一气跳出两丈来远,下落处却正在刀丛中央。

      黑马四蹄狂蹬,奋力挣扎,终究止不住下坠之势,眼看要一脚踏上明晃晃的刀尖,忽见前前跟前的十余把弯刀蓦地腾空而起,四散飞开,让出一条路来。黑马一声长嘶,稳稳落地,再向前一蹿,便已将刀丛甩在了身后。

      贺狐修一众已摩拳擦掌地等着白甲男子坠马就擒,哪知情势突变。众人多半不曾见过自在法,正自失声惊呼,陡见那无端端腾空飞起的十来把刀竟忽然打了个弯,转向他们飞来,倏忽已在眼前。众人大惊失色,尚未来得及抱头逃跑,却见眼前的弯刀陡然下坠,“嚓嚓”一阵声响,齐刷刷地插入众人身前的土地,直直地排成一行,似是划出一条界线。

      众人惊魂未定,忽听秋往事的声音喊道:“别跟来!”抬头看去,只见那白甲人已远远往西面跑去,秋往事不知何时也上了一匹马,紧紧跟在他身后。

      贺狐修又惊又疑,不自觉地踏出一步,哪知脚未落地,地上的一把弯刀忽地飞起,“嗖”地掠过他膝盖,将裤腿割开一个大口子。他骇了一跳,怔怔向前望去,只见秋往事回过头来以不容置疑的目光瞪了他一眼,打个手势让他们回去,接着便猛抽马鞭,追着白甲男子旋即消失在雨幕中。

      地面泥泞不堪,马蹄不住打滑。王宿却全然不管失蹄的可能,一味打马狂奔。秋往事也只得不管不顾,全力死追,勉强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狂奔了近一个时辰,跑出已有百里之远,座下健马明显慢了下来,口角溢着白沫,蹄声越来越沉,坐在马上也能感觉马腿软软地打弯,随时可能倒伏下来。

      秋往事也已气喘吁吁,不住被劈头盖脸的雨水呛到,好在王宿的马也已明显不支,两人间的距离渐渐缩短。眼看就要追上,蓦地王宿一勒马缰,上身后仰,右臂一挺,长枪猛地向后横扫而出。

      秋往事倒吸一口气,忙向后一仰,背脊平贴马背,看着长枪贴面扫过,劲风刮得双眼一阵刺痛。她的马却收不住脚,虽嘶鸣着猛然扭向一边,前蹄仍是绊到了王宿座马的后腿。

      两匹马一个前腿打弯跌扑下去,一个后腿一屈仰天坐倒,马上的人也一个向前,一个向后,眼看都要被甩出去。

      秋往事半个身子已然悬空,全凭双脚勾在马镫上,一眼看见王宿的长枪翘在一旁,立刻伸手握住枪杆,向前一撑,借力将人推回马上,整个人向后压,双脚死死踩着马镫向前蹬直,同时左手马缰猛然向上拉起,右手也抓着枪杆用力向前撑。

      王宿本也失了重心,跌离马鞍,长枪不自觉地向后扎去,恰好被秋往事拉住,借着她的一撑之力,他双腿向下一踩,重新坐回马鞍,整个人俯身贴在马背上向下压,右手紧紧拉着枪杆,向后猛推。

      两人凭借着枪杆一个向前使力,一个向后发劲,一推一拉之下,硬把两匹失蹄半跌的马重又撑了起来。

      两人透出一口气,各握着枪杆一头,喘息着彼此相望。秋往事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寻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觉彼此间其实并没有什么难以明白、难以谅解,说出口的,反而成了多余。

      王宿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手中长枪。多少日朝夕共处,多少次并肩为战,才打磨出这样的默契。本以为过去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再没有人珍惜,却原来手足相称的时光终究于不经意间在彼此身上都留下了印记。可惜这场大雨过后,再深的烙印、再多的情谊,也终将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想至此处,更觉一阵悲苦。冷冷抬头,漠然开口道:“好身手,你刚下山时还不会骑马,如今不到两年,已经赶上我了。”

      秋往事凄然望着他,低声道:“我的骑术是六哥教的。”

      王宿听得“六哥”二字,眼皮一跳,蓦地一阵忿怒,手腕一振,枪尖一抖弹开她的手,顺势便往肋下划去。

      秋往事慌忙斜身侧倒,右手顺势拔出鞍边弯刀一格,只觉右腕一麻,几乎被他的力道震得跌下马去。

      王宿不再追击,枪尖却仍是遥遥指着她,厉声道:“你的凤翎呢?”

      秋往事摇摇头,哑声道:“我不会对你用的。”

      王宿仰天一笑,冷冷道:“来日我与五哥沙场对阵,你也说这句话么?”

      秋往事哑口无言,别开了眼,紧紧咬着嘴唇。

      王宿见到她的凄苦模样,心下怒火欲炽,枪尖一挑,挽出一片枪花,卷着飞溅的雨珠向她眉心刺去,一面嘶声大喊着:“你以为扯面旗子便能争天下了么?!”

      秋往事策马疾退,举刀猛斫枪杆。王宿长枪一缩一挑,反以枪尖磕开弯刀,又向前一挺朝她怀里刺去。

      “要天下?二嫂、姐姐、有瑕、无恙、止戈骑兄弟,还有我,这些人都杀尽了,你才有份去争天下!”

      秋往事心慌意乱,无心恋战,左手马鞭一挥绕住枪杆往边上一带,同时调过马头便欲逃开。可马早已没了力气,跑不两步便甩着头停了下来,王宿的长枪又已挟着劲风刺到背后。她避无可避,只得回身硬架。一回头蓦见天边一道闪电劈下,映得枪尖泛着森森冷光,晃花了眼。耳边但听一声轰雷,夹杂着王宿的嘶吼直震心底。

      “我就在这里,你能杀么?你能杀么?!”

      秋往事手一软,顿时架不住来势迅猛的长枪。枪尖只被略微格偏少许,便毫不留情地刺进她左肩。

      王宿手下一颤,旋即狂吼一声,枪势不收,仍是向前挺出。枪尖“噗”地一声透肩而过,带出大蓬鲜血。

      秋往事浑身劲力尽泄,被掼在枪头带离马背,重重跌在地下。

      王宿双目尽赤,狠狠盯着她,面色几乎比她还苍白,紧握着枪杆的手忽然一振,枪尖自她肩头抽出。

      秋往事痛哼一声,只听他哑声低吼道:“你也能像这样刺我么?这么痛、这么痛,你能受得了么?!你能么?!”

      他右手蓦然顺着枪杆向前滑去,抓在近枪尖处,掉转枪头狠狠刺进自己左肩,猛一用力,同样也透肩而出。他紧咬着牙,反手拔出枪头,狠狠扎在地上,身形一晃,下马踉踉跄跄地走到秋往事身前,“噗”地跪坐在地上。

      秋往事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血汩汩冒出来,将地上的积水染得鲜红,旋即又被更多的雨水冲淡。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神志也渐渐恍惚,隐约觉得就这样让雨水一点点冲走自己的生命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忽觉有人到了自己身边,勉力抬眼一看,只见白甲熠熠,刺痛了双眼。她不知怎地神志一醒,体内枢力运转,控制着伤口处的血流渐渐缓下来,按着肩膀勉力半撑起身体,哀苦而又倔强地盯着王宿,喘息着道:“六哥,我不能让你杀我。”

      王宿抬眼望着她,哑声道:“你还叫我六哥?”

      秋往事低头不答,只是又轻轻唤了声:“六哥。”

      王宿苦苦一笑,缓缓摇头道:“我不杀你,你做错了什么?要杀也该杀五哥。”他忽地抬起头来,忿然道,“五哥人呢?他就让你一个人对着我们?!”

      秋往事咬着唇摇摇头,低声道:“五哥也没错,他没的选。”

      “什么没的选!”王宿怒气陡炽,“他堂堂永宁太子,有本事便不要寄人篱下!要么当初就自立旗号,要么就干脆忘了这回事。现在背信弃义,夺人基业,算什么英雄!”

      秋往事陡然怔住,愣了半晌,蓦地跪坐起身,跌跌撞撞地扑到王宿跟前,愕然叫道:“你知道?!”

      朝廷大军在风都城外一停就是七八日,仍然没有拔营的迹象。流言甚嚣尘上,都说永宁太子已重回风都,才吓得卫昭不敢进城。风都官员对满城谣言异乎寻常的宽容,不仅不禁人议论,甚至对街边墙上针砭时政、痛斥朝廷的壁书也视而不见,任其在光天化日下明明白白地挂在众目睽睽之前。书生们、商贩们、客栈酒肆的过客们、游手好闲的无赖们,都从这异样的沉默中读到了某种征兆。兴奋与不安涌动在城中角角落落。每个人都煞有介事地紧绷着脸,在背人处一双眼睛却灼灼生光,满是机警灵活。

      官员之间分作了界线分明的两拨,一拨是参与了此前风洲事变的当地官员,自从裴初退走之后,风都大权便实际操于他们手中。近日来这拨人彼此间走动频繁,时时三五相聚,显然有所谋划。另一拨是永安朝廷派来的新员,他们本就徒有虚衔,不掌权柄,近日更是闭门不出,万事不闻不问,似是唯恐行差踏错。他们愈是低调,民间的风向愈是一边倒地倾向另一方。风都百姓当年为江栾所弃,对永安朝廷本是一无好感;后来裴初虽力推仁政,无奈有一帮无法无天的手下,终究也失了民望;如今忽传出当年颇有口碑的永宁太子重临风都,又得眼下声望最隆的容王支持,人人皆是暗暗兴奋,翘首以盼,若非长期的变乱磨炼出了谨慎的性情,只怕家家户户早都要挂上恭迎永宁太子的条幅。

      相比城内的暗潮涌动,城外军营中却平静得异常。虽不曾下什么禁言令,可军中兵士多是永安官家子弟出身,自然识得轻重,卫昭越是毫无反应,众人越觉事情不简单,越发紧张起来,除了自觉地缄口不言,例行的巡逻守卫也暗中加紧。

      营地东北角那两顶孤零零的小帐倒似被人遗忘,卫昭初时还常常遣人探视,后来也渐渐不再过问,每日只那十来个兵士百无聊赖地守着,似乎与外间营地全然隔绝。唯一的动静,便只有其中一顶帐中时不时传出的风竹声。

      夜色深沉,不见星月,风中难得地夹着凉意,似是变天的前兆。楚颉席地盘坐,衣发虽有些脏污,却理得齐齐整整,一丝不苟。耳边又响起零零碎碎的风竹声,似只是信手拈来,随口胡吹,不成什么曲调,只隐约似有些烦躁的情绪。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黑暗中只见双眼泛着一层异彩。

      一道黑影准时地掀开帐帘闪了进来,低唤道:“大人。”

      “阿海。”楚颉点点头道,“如何?”

      “老样子。”阿海凑到近前,声音压得很低,似有些气闷,“姓李的还是没动静,成天就知道‘呜呜’地吹那破竹子,也没个调,恁地聒噪!”

      “这不就是动静么。”楚颉笃悠悠地笑着,显然心情不错,“你道这些没曲没调的音是他胡乱吹的?呵,以音代字是容府惯用的传信手法了,只可惜他的技艺到底比不得季丫头,要传信便成不了调,未免太露破绽。自从咱们放了王妃阿宿入燎邦的消息出去,他吹风竹的次数陡增,显然是坐不住了。”

      阿海眼中一亮,急切地问道:“这么说来,他传出去的信大人都听懂了?”

      “这倒不能,他用的秘符自然不是容府那一套。”楚颉微微一顿,问道,“是了,你的消息是怎么让他知道的,可有露了痕迹?”

      “不会。”阿海肯定地摇头,“我特地交待了兄弟们,在喝酒赌钱时拉拉杂杂说的,有一句没一句,不细心揣摩都听不明白。还是在营地另一头说的,隔得老远,我都担心他四品的入微底子够不够,好在总算不出大人所料。”

      楚颉冷笑道:“我早觉他不止四品,只是先前想他年纪轻轻,又非天枢,十来年间到不了上三品。可若是永宁太子,从小自有名师精心栽培,也能随意进出高品隔世堂,若天赋再不错,能入三品便不奇怪。如今看来,隔着整个军营仍能听清琐碎言语,至少当是三品无疑。哼,他还真不是李谨之!”他容色微敛,沉声问道,“我让你盯着他帐外那几个同息法侍卫,可有什么动静?”

      “我正要禀报。”阿海语声中透着微微的兴奋,“果然有不安分的,赵长德赵长敬兄弟,这两日就算不当值也总在姓李的帐边转悠,还轮番找借口出营,还有,”他压低声音,凑过去道,“他们原本是明日白天的班,却主动和人换成了夜里的。”

      “哦?”楚颉背脊一挺,眼中精光一闪,“那就在明日了。这班修同息法的果然有他的人,难怪如此镇定。他也算得狡猾,我若无防范,还真要被他钻了空子。只可惜,能摆出来给他看的,又怎会我的是底牌。”他缓缓转向阿海,面容忽变得沉肃,低声问道,“阿海,你跟我多久了?”

      阿海一怔,旋即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半是悲伤半是了然。默然片刻,他霍然跪下,沉声道:“我七岁那年蒙大人搭救,此后十年学艺,五年在大人手底办差,又三年混在卫昭身边,十八年来无一刻不在等着有朝一日成为大人的底牌。”

      楚颉垂着眼,点点头道:“你的妻小我会照顾。明日李烬之的命,便交给你了。”

      阿海抿着唇,面色刚毅,重重磕了个头,垂着双手一步一步倒退着离去。

      第二日平静得一如往常,卫昭仍是关在帐中没下半道指令。兵士们在紧张之中也不免有些松懈,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些什么。百无聊赖地又挨过一日,入夜虽稍有凉意,帐中却仍是闷热不堪,将士们大多脱了衣甲横七竖八地睡在帐外。忽听一阵惊呼猝然响起,忙抬头看时,只见营地西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隔着老远也觉腾腾热浪翻涌而来。

      众人见是粮仓附近,皆大惊失色,慌忙七手八脚地爬起来,顾不得穿衣便飞奔去救火。天干气燥,火势极猛,风中浓浓的粟米香味转眼成了焦糊味。火星“毕剥”飞溅,沾上一顶帐子便“呼啦啦”又蹿起一片火舌。营中的蓄水处便在粮仓附近,此时也已在火势包围中。好在营地依山而立,山脚便有溪水蜿蜒而过。众兵士依着将领号令,几乎倾巢而出,风风火火地奔去山脚打水。

      刚气喘吁吁地跑了两个来回,火势尚未见小,忽又听南方隐隐传来一阵沉闷犹如滚雷的声响。初时还无人留意,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隐约有呐喊声夹杂其间。一些人听到动静抬头望去,顿时心魂俱飞。只见一队骑兵黑压压地卷地而来,明火执仗,铁甲铮铮,高挑着两杆丈二大旗,黑底、红纹、黄边、白杆,赫然是皇室御用的四色和合旗。一杆旗上绣着三尺见方的一个“江”字,另一杆则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永宁正统”。

      营中上下哗然,奔走呼号,惊愕盖过了恐惧,上自将领,下至兵士,一时只顾指指点点地拉着身旁之人盯着那“永宁正统”四字一眨不眨地猛瞧,大呼小叫的议论盖过了火焰呼啸与马蹄隆隆,救火与御敌的事倒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直到一声惨呼陡然响起,一名兵士肩上插着长箭一头栽倒,众人才陡然想起眼前的处境,登时炸开了锅般四下乱窜。大半人皆是裸着上身,赤手空拳,只能抱头狂奔。有些胆色的还知回帐拿取兵器衣甲,胆小些的索性便往后山直奔而去了。众将领虽竭力指挥,却哪里还稳得住局面。眼看着火势渐渐蔓延,敌兵越迫越近,正焦头烂额得几乎要一死了之以身殉职,卫昭处却忽然传来弃营撤退的命令。众将如奉音纶,忙一面组织旗鼓手传令,一面迫切盯着敌方动静。好在敌军像是以重甲兵为主,稀稀拉拉射了几箭便不再继续,改作挺着长矛排齐队列稳步推进,总算让卫昭营中有了几分喘息之机。众兵士先前还惊慌失措乱成一团,听说要撤走,倒都松了口气,也便渐渐安下心来听得进号令。所幸马圈离粮仓较远,不曾被火势波及,马匹虽有些受惊,倒也未成大乱。将领们连拉带扯地扶卫昭上了马,略微整了整队,凑齐了千把人便匆匆护着他往西北面退去。余下的兵士不需招呼,皆各自寻了马匹,三五成群地跟在大队之后,争先恐后地向西北方向奔去。营中转眼撤了个空,只有熊熊烈火继续吞噬着空荡荡的营帐。没有人注意到,西北角的两顶小帐外皆倒伏着几具尸体,而帐中之人早已不知去向。

      火势初起之时,赵长德赵长敬兄弟便杀了李烬之帐外护卫,带着他趁乱混在打水的兵士中出了营,悄悄摸上了后山。山顶处早有人等候接应。众人立在山崖顶端冷眼看着卫昭大军狼狈撤走,火光渐渐吞没营帐,向山脚下蔓延而来。

      打着永宁旗号的兵马并不曾死缠烂打,敷衍地追了一阵便调过方向仍往南面撤走。赵长德见李烬之兀自没有离开的意思,忍不住提醒道:“殿下,差不多了,先回去吧。”

      李烬之负手望着山下明明灭灭的火光,淡淡道:“咱们还有客,怎能就这么走了。”

      赵长德一怔,正欲询问,忽听头顶一个声音放肆地狂笑道:“好胆色!知道有人要你的命还敢杵在这儿不走!”

      赵长德悚然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全身黑衣的男子高立在身后大树的枝头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神情傲然狂放,凛冽的杀气扑面而来。赵长德看清此人面孔,讶然叫道:“海老大?”

      阿海冷冷扫他一眼,自牙缝中迸出两个字:“叛徒!”

      赵长德头皮一冷,只觉他一身气势与平日迥然不同,像是脱胎换骨。

      李烬之转过身来,抬手一请,微微笑道:“阁下不妨下来说话,还来了多少同息师,也一块儿出来吧。”

      “何需什么鸡零狗碎的同息法,有我足矣!”阿海仰头狂笑,青白的月色与炽烈的火光糅杂在一处,映得他脸色诡异地泛着一层金光。笑声陡然止歇,他狂喝一声,蓦然自树上跃下,一柄钢刀直往李烬之头上劈去。

      边上一众侍卫当即抢到李烬之身前,各自出刀往阿海身上砍去。阿海人在半空,无从闪避,数柄钢刀毫不留情地重重砍进他身体,霎时鲜血四溅。众人刚松了一口气,李烬之却面色陡变,大喊道:“快跑!”

      未等众人反应,阿海忽地暴喝一声,扎在他体内的刀竟“啪啪”几声干干脆脆地断作两截。紧跟着他身形一展,挺刀向前疾刺。众人本能地格挡,却觉眼前发花,只见明晃晃的刀光劈头盖脸,一股绝大的压力以灭顶之势席卷而来,轻而易举地撞断了架在身前的钢刀,撞断了肋骨、脊梁,带着自己最后一丝温暖的意识穿透胸膛。

      赵家兄弟面色大变,骇然叫道:“不二法!”语声未落,已被阿海撞个满怀,骨骼如枯木般“喀喀”碎裂,鲜血自口中狂涌而出,整个人毫无抵挡之力地向外飞腾出去。眼中最后一瞥,正见到阿海的长刀刺中李烬之胸口,两个人撞在一处,自崖顶向着山下火海直坠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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