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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四十五章 迷雾(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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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临川城门一开,便有一辆马车随在清早出城的人群中悄然驶出北门,行上临北大道。马车装饰简朴,并不起眼,只是车轮宽大,底盘扎实,厢壁厚重,显然是专为长途奔波之用。驾车的是一名年轻女子,浓眉大眼,姿容英爽,一张脸却板着,嘴里咕咕哝哝地似在抱怨些什么。
秋往事舒坦地靠在包了软垫的车壁上,懒懒地眯着眼,听得米狐兰在外头嘀咕,便仰起头高声道:“兰校录辛苦了。原本你是文职,不该干这个,偏偏这回是轻装简从,数来数去就你官最小,只好委屈了。”
米狐兰本就不甘不愿,听她取笑,更是恼怒,回身一掀帘便欲回嘴,倒差点撞上了正探头出来的李烬之,情急之下向后一仰,几乎跌下座去。
李烬之忙拉她坐稳,笑道:“姑娘先委屈两日,我们两人还不宜露相,等离城远了我再来替姑娘。”
米狐兰见他好声好气地安抚,哪儿还有什么怨气,立时眉开眼笑,拍着胸脯道:“你安心坐着吧,要论和马打交道,你们可及不上我。”一面说着一面将李烬之推回车厢,临回头还不忘狠狠瞪了秋往事一眼。
三人抓紧赶路,风餐露宿,夜间若错过宿头,便挤在马车中歇一晚。秋往事与米狐兰固是磕绊不断,总算有李烬之居中调停,不曾当真闹起来。两日后地势渐渐平坦开阔,放眼望去只见疏疏密密的草泽,已踏入了草原地界。李烬之料想不会再被人认出,本欲接替米狐兰赶车,可她同秋往事无论如何合不到一处,宁愿接着赶车也不愿整日待在车厢内同她面面相对。
此处距燎邦尚远,却已渐有游牧之风。百姓仍是多务耕稼,却也不乏兼及畜牧者。一片草原连着一片农田,几间屋宇夹着几顶帐篷,倒也别有一番融洽。
米狐兰自踏上草原,先是兴奋了一阵,直嚷嚷着要弃车换马,过不多久,却渐渐静默下来,面色也越来越是沉郁。秋往事几次挑她斗嘴皆未得回应,颇觉讶异,掀起帘子探出头去,打趣道:“兰校录可是想着快上任了,心情紧张?哎呀,大哥倒忘了问,你一个燎人,虽然能说几句歪腔歪调的风语,可会写我们的字么?中军校录这种文书之职,于你恐怕不好应付吧?唉,大哥怎不派你做个马曹,那才对路嘛。”
米狐兰瞪她一眼,没好气道:“谁说我不会写字!怎么也比你强,当人没见过你的狗爬字么!”
秋往事一时语塞,正自恼怒,却听李烬之道:“燎人无字,一应典籍史册都是借用我们的风字,因此凡有资格接触书籍的显贵,就算不会说风语,也一定会写风字。兰姑娘烦的,是另有其事。”
秋往事斜瞟他一眼,轻哼一声:“你又知道了。”
李烬之望着米狐兰有些发僵的背影,淡淡道:“有些事,我劝姑娘还是不要想的好。不仅现在不要想,以后也不要想;不仅自己不要想,最好叫哲殿下,叫你的族人,全都不要想。”
米狐兰像是被刺扎到,陡地一震,忽然狠狠一勒马,停下马车,霍然回头,狠狠盯着李烬之道:“叫我不要想?凭什么!这里从来就是我燎邦的土地,被你们强占了去,弄成这癞痢样子,你还不准我心疼,还不准我想?凭什么!就凭你们能写字,能颠倒黑白、涂抹古事么?!”
秋往事险些被颠下马车,幸得李烬之扶住,登时勃然大怒,高声道:“哈!燎人就是燎人,果然时时刻刻都在打我们的主意。胡扯些什么,别的不说,光北照关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史事传承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被你空口白舌一句话,就都成了假的了?什么自古就是你们的,平江也是你们的,凤陵山也是你们的,你怎不干脆说风境都是你们的!”
米狐兰脸涨得通红,愤然叫道:“凤陵山平江,本就是我们的圣山圣河,你们强夺了去,赶得我们流落荒漠几百年,倒还反咬一口,说我们侵扰你们,还知道廉耻两字怎么写么!”
“你们要写廉耻两字不还得从我风家偷字。”秋往事冷笑,“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自己的,你们心心念念觊觎凤陵山数百年,不照样几辈子踏不入不孤城!”
米狐兰面色大变,怒斥一声,抬手便一鞭子甩过来。李烬之抢在秋往事之前抬手一格,沉声道:“兰姑娘,风燎的账不是你我一言一语可以清算,这种时候多说无益,你若有空,倒不如多担心担心你哥哥吧。”
米狐兰一怔,与他透彻的眼神一触,不知怎地打了个突,莫名地紧张起来,低声问道:“什么意思?”
李烬之不语,示意她将马车赶到路边停好,才唤她也进了车厢,微微笑道:“兰姑娘以为,你我这次合谋有几分胜算?”
米狐兰想了想,答道:“我们手上的势力已不弱,再加上你们,趁米狐尝不备突然发难,最少也有八成胜算。”
李烬之嘴角一勾,眼神蓦地锋利起来,问道:“若是米狐尝早有防备呢?”
米狐兰轻轻一震,脱口叫道:“怎么可能,这事何等隐秘,从头到尾都是我和我哥亲力亲为,不可能泄露的。”
李烬之嗤然笑道:“你们这里漏不出去,未必我们这里也不漏啊。”
米狐兰面色倏变,只觉浑身一寸寸冷下去,紧握的双拳轻轻发颤,哑声道:“你做了什么?”
李烬之摇摇头,坦然笑道:“我们同姑娘正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岂会做什么。”
米狐兰越听越觉糊涂,疑惑地盯着他不说话。李烬之闲闲地望着窗外,默不作声,直到她面上露出焦躁之色,才忽然开口道:“有些事早已不是秘密,我同容王各有心思,姑娘想必早已清楚。”
米狐兰大吃一惊,虽早对容府的明沟暗壑心中有数,可如此的禁忌,讳莫如深,谁在台面上不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如今忽然听他亲口说出,不免大受震动,心头蓦地揪紧,手心微微沁出汗来。
秋往事也是心下一凛,不知他是何用意。几枚凤翎无声无息地悬在袖口,只等一言不合便立即动手。
李烬之倒仍是无事一般,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你看看,这事连你都知道了,大哥又岂有不知之理。如今我同往事成亲,身份上已可与他抗礼,什么时候起事都不奇怪,所以他一有机会,便要打收拾我的主意了。这一次,就是天赐良机。白大师的事究竟是谁做的,目的何在,这个先不必追究,总之大哥事后的处理,祸水北引,出兵伐燎,绝不会是当真为我们着想,这一点当无疑义。”
米狐兰犹豫片刻,情知话说到这份上,不管他说些什么都只能乖乖听着,所幸也沉下了心,放松下来,问道:“照你这么说,这事本身是容王下给你的套?”
李烬之点头道:“既然是下给我的套,又怎可能布给我们一个八成胜算的好局?我若没猜错,他同燎邦结盟不假,可结盟的对象,并不是哲殿下,而是米狐尝。”
米狐兰悚然一惊,咬牙道:“他……连我们都卖了?”
李烬之笑道:“你们与他非亲非故,他又有什么顾忌?你别忘了,上回释卢一役,同你们牵上线的是我,你哥和往事又有那样一层关系在,以大哥的多疑,只怕早已认定了你们是我的人,提防你们发兵助我起事都来不及了,哪儿会真心同你们合作。对他来说,选你们或是选米狐尝又有何分别?既然你们未必靠得住,他倒向和我绝无牵扯的米狐尝,岂非顺理成章之事?到时先断送了我们,再趁着燎邦内乱,以报仇之名大举北征,一举平定,则他既除了心腹之患,又立下不世功业,顾雁迟设下的多方牵制之局也会打破,岂非一举三得,再好不过?”
米狐兰越听越觉背后发凉,心里更是乱作一团,愣了半晌,方犹疑着问道:“你、你真的吃得准?可有凭据?”
李烬之往窗外空阔的平原一指,说道:“这便是凭据。这里可耕可牧,原是富庶之地,人丁兴旺。现在又是春耕,正是忙碌的时候,可你看一路走来,遇到多少人?田里也多是妇女老人,壮丁都上哪儿去了?”
米狐兰答道:“昨日问过,不是都征了劳役去修平江堤么?”
“平江堤裴初历年都有修补,状况素来不错。今春雨水不多,也没有会决堤的迹象。赶在两边要开战的当口,不赶紧割草备粮,倒忽然征这么多人去修堤,这是哪门子的轻重缓急?”李烬之冷冷笑道,“原本若直说是征兵戍边,我或许还信了他,偏偏为掩人耳目,说是去修堤。哼,瞧这壮丁尽空的光景,征去的人足够重筑一条平江堤了。在自家境内做事却搞得如此隐秘遮掩,不是为了瞒过自己人,又是为了什么?”
米狐兰呆呆地发怔,半晌说不出话来。李烬之不动声色地盯着她,淡淡道:“事到如今,何去何从,姑娘宜早做决断。”
米狐兰闭了闭眼,低叹一声,苦笑道:“还能如何,你说怎样,便是怎样吧。”
李烬之神情一肃,沉声道:“那么就请姑娘先告诉我,白大师的事究竟是谁做的。”
米狐兰眼神一闪,见他目光凌厉,似乎早已心中有底,支唔片刻终于勉强点了点头,低声道:“哥哥确实派了人到明光院去,很早以前便开始联系。自从父王病势日益沉重,他知道近日燎邦必有一场内乱,恐怕会被你们风人趁隙来攻。因此他计划在风境搅出些事来,让你们无暇北顾。原本的计划只是挑动枢教内斗,扶持教内入世一派,到时势必会把你们的神子皇上扯进去,进而牵动朝局,乱及天下。至于你们恰好在此时成亲,引出白大师奉召回来,明光院临时改了计划,而容王又遣使示好,原本倒是意料外的事。”
秋往事冷哼一声,嗤道:“意料外?那拨配合明光院跑来劫人的燎人也是意料外?”
米狐兰冷笑道:“话说到这份上,我还骗你做什么。那拨人是老早就留在永安附近,原本就是让他们配合明光院见机行事的。我们那时候人在临川,哪儿能桩桩件件都捏在手里。对我们来说,只要风境不宁也就是了,你们两个死死活活与我们何干,也值得处心积虑去算计么!”
秋往事还欲再说什么,李烬之却捏了捏她的手打断,懒懒靠向厢壁,望着天上渐厚的云层道:“好了,我知道了,先上路吧,得赶在变天前寻地方住下。”
米狐兰愣了愣,问道:“那我们……”
李烬之挥挥手,闭起眼道:“只要姑娘同我们一条心,便什么都不用怕。”
此后的一个下午三人皆是默然不语。天气也同气氛一般沉闷,不知何时乌沉沉地起了云,低低地压在头上。风吹得凌乱,一阵紧似一阵,空气却仍然仿佛凝滞,憋得人透不出气。就在三人一脚踏入一间路边客店时,大雨终于倾泻而下,似要洗尽天地间的污浊般,畅快而肆意。
米狐兰一面心不在焉地扒着饭,一面望着窗外不时奔过的妇女稚童,耳中听着老掌柜唠唠叨叨地抱怨着人手不足,心中一阵阵烦闷。
李烬之与秋往事草草吃完,见她心不在焉,便先行回了房。一进门,秋往事一言不发,一枚凤翎自袖中一闪而出,飞出窗外,在外墙上的壁书间不起眼处,悄悄刻下一片鸟羽,柄尖仍如前两日一样,直指北方。她邀功似的挑挑眉,笑道:“没错吧?”
李烬之一讶,旋即笑道:“什么时候被你发现的?”
“前日就发现了。”秋往事得意地一笑,晃着头道,“你是留给谁看的?”
李烬之微微一笑,答道:“许暮归。”
秋往事愣了愣,皱眉想了片刻才记起许暮归是何许人也,不由讶道:“就是那个降将?当初卢烈洲身边的?这小子还在?”
“自然还在。”李烬之拉她在床头坐下,解释道,“我一直把他放在卫昭那里,这次想着或许用得着,离开永安前便顺便知会了卫昭让他跟过来。我离开临川后一路都留了记号,想必他近日便该追到了。”
秋往事颇觉讶异,问道:“他好歹曾归过容府,虽说没封过什么正经官职,但毕竟身份特殊。忽然失踪,一定会有记录,你玩了花样,确定大哥没发觉么?”
“大哥当然发觉了。”李烬之泰然自若地枕着双手靠在床头,不理会秋往事惊讶的眼神,慢条斯理地说道,“他的记录原本写的是出云关一役后行踪不明,是我特地插手改成了战死,为的就是惹大哥注意。那时候正是三哥叛变,你又失踪,大哥对我盯得很紧,自然立刻就注意到这个许暮归,很快也就摸清了他的去向。他这大半年一直留在永安深居简出,可大哥这里也必定一直有人盯着他,一旦有了动静,大哥想必立刻就会知道。”
秋往事皱了皱眉,问道:“你这算是一着疑兵?可大哥也不会盯了他就放松了别处,能有多大作用?”
“疑兵只是一层。”李烬之见她猜不出,似是有些得意,双眼愈发亮了起来,“我看重的一是他的身份,二是他的用心。他是卢烈洲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投降绝非出于真心,留在我们手底下,无非是伺机而动。这一点你知道、我知道,可是大哥不知道。他只见到我篡改记录,大费周章地把人弄到卫昭这里,以他的性子,必然认定我们是一路人。偏偏这个许暮归心并不向着我们,关键时刻,只要我给个机会,他必然会有所行动。这行动看在大哥眼里,便会得出完全错误的结论。”
秋往事了然地点点头,忽听隔壁传来“吱呀”推门声。她同李烬之对视一眼,知道米狐兰已回房。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纸张响动,跟着便是轻微的“嗤嗤”声,似是磨墨。秋往事知她必是要给米狐哲写信,正欲将枢力顺着地板透到隔壁,渗入纸张中触探她所写内容,忽想起李烬之在侧,自然洞悉一切,便也不再多费功夫,只静静倾听隔壁动静。
渐渐地沉下心来,便觉“哗哗”的雨声中慢慢浮出细微若无的“沙沙”书写声,愈来愈是清晰,一笔一划、一停一顿井然可辨,竟似笔笔都写在了心里。渐渐地似有些恍惚起来,魂魄似是溢出体外,薄薄地延展开去。明明一无所见,眼前却似有图像浮现,初时只是隐隐绰绰,渐渐辨出些轮廓,甚至有一两个字明明白白地跳出来,清晰得扎眼,偏偏像是浮在水面上,晃晃荡荡,看不分明。秋往事心下一跳,正欲定睛细看,岂知一动念,忽似从云端落回了地上,眼前立刻一清,仍是只有一堵墙壁,哪有什么字迹。
她心下的震动却是不轻,一时盯着眼前的墙发起愣来。方才奇妙的感受似乎还清晰地留在身上,再欲追寻却又遥不可及。那一瞬,似乎能隔着板壁瞧见米狐兰书写的字迹,究竟是一时错觉,还是……
正自出神,忽觉肩上被人一拍。她轻轻一震,醒过神来,见李烬之微讶地望着她,问道:“怎么了?”
秋往事有些恍惚地看着他,怔怔问道:“五哥,你最近……就是从永安出来之后,可有觉得什么不对?”
李烬之一怔,问道:“什么不对?”
“就是,比如枢力能够……”秋往事含含糊糊地说了两句,忽地甩甩头,有些生硬地笑道,“没什么,我胡思乱想。隔壁怎样,写完了?”
李烬之心下大起疑窦,心思转了数转皆不得要领,见她紧抿着唇,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模样,也只得暗自嘀咕着,先搁在一边,指指窗外道:“写完了,人都出去了。”
秋往事尴尬地笑笑,向窗外一看,果见一个人影往东北面的小丘处匆匆奔去,眨眼便隐没在雨中。她暗吸一口气,清了清神智,问道:“要跟去看看么?”
“不必了。”李烬之又回复了懒洋洋的神情,摇头道,“她无非是送信去。信我也看过了,只是把我说的原原本本写了一遍,问她哥怎么办。看来现在可以确定,至少她的确是没什么其他心思。”
秋往事听他话中有话,问道:“你是说她哥还吃不准?她哥难道还会连她也瞒了?”
“说不好。”李烬之瞟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她哥对你可是很有些不怀好意。”
秋往事怒瞪他一眼,叱道:“米狐兰对你还不是很有些不怀好意。”
“米狐兰不怀好意,无非是心里想想,不会做什么。”李烬之懒洋洋道,“米狐哲却不一样。裘之德嫁祸于你,他纵然不是一手安排,也必定有所授意,否则凭裘之德的器量,至多是杀了简居通,绝不敢断然对白大师下手。至于这次他和大哥间究竟谈到什么程度,还得看他接到信后的反应才能推断。”
秋往事“嗤”地一笑,拍掌道:“果然,先前听你无凭无据地一口咬定大哥勾结了米狐尝,我就知道你是吓唬她呢。融北是半牧之地,民风彪悍,自古就是出骑兵的地方。近年战乱,这儿的壮丁本就多死在战场上,先前裴初与大哥交战才征走一批,再加上春季例行的修堤劳役,自然剩不下多少青壮,怎见得就成了大哥的暗兵。何况这里是新打来的地盘,人心未稳,自然以安抚为上,大哥要用兵,自然有容府带来的精锐,哪儿会从这里征。总算这米狐兰对你神魂颠倒的,说什么都信。”
李烬之笑道:“我虽说无凭无据,倒也不是信口胡说。大哥要给我们下套,要么勾结米狐哲,要么就是米狐尝。咱们总是两面都留个心眼,尽量挑拨,便不怕吃亏。”
秋往事想想将来无穷无尽的钩心斗角便忍不住皱眉,轻叹道:“可惜这次的兵不是止戈骑,不然管他谁敌谁友,又怕些什么呢。”
“现在叹气未免太早。”李烬之朗声大笑,神采飞扬,“且等先到了北照关,瞧瞧大哥给我们预备了什么样的三边铁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