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拾·琴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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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起很多年以前的某个秋日，树影婆娑，日光斑驳，风吹的有些微凉。
黑发的女子正抱着琴，阖目靠在廊边，被卷起的落叶飘过她的身侧，最后停留在她的膝上，悄无声息的，丝毫不足以让她被惊醒，倒是因为突然到来的凉意而颤了颤睫毛，身子往后缩了缩，仿佛让自己蜷成一团就能抵御寒冷。
“喂！起来了。”忽然间传入的少年的声音让女子有了些反应，只见她缓慢地睁开眼皮，抬手正想揉一揉双眼，却被手上带着的秋日凉气给冻的一激灵，而尚未完全清醒，眼中还带着点迷茫的她，第一反应便是把双手伸到面前，张口哈气取暖。
可是没等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就被劈头遮盖下来的一张披风打断。女子眨了眨眼，转过头看向一旁的少年，却得到了满是不耐烦的回答：“居然在这里睡觉，真是蠢透了。”
“……对不起。”她仍是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自己又做了什么惹少年生气的事，便条件反射地开口道歉。
“啧。”大概是拿刚睡醒的她没了办法，少年烦躁地一皱眉，继而朝她的方向伸出一只手，“你还要坐到什么时候？快点起来。”
黑发女子有些发愣地凝视着自己面前摊开的手掌，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最后只是抿着唇“嗯”了一声，用一只胳膊环住怀里的琴，另一只手抬起，然后缓缓放进少年的手心。
那只手，有着非常温柔的暖意。
一瞬间，她的脑子里闪过这句话。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借着少年的力气从地板上站起来，双腿因为刚刚恢复活动而尚有些不稳，却因为对方牵住自己的力道而不至于跌倒。
“唔……谢谢。”
她的道谢没有得到回答，早已对此习以为常的女子也不觉得气恼，只是兀自将少年扔来的披风披到肩上，宽大的布料能够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阻挡了四周凉意，鼻翼间充斥的也全是少年的味道。
“小庄？”
走在她斜前面的少年突然停下了脚步，这让为了追上他的步子而一直小跑前进的女子有些措手不及。
而少年却只是顿了一下，随即便又迈开了步伐：“闭嘴。”
她偷笑着跟上他刻意放慢的脚步。
手心里传来的温度仿佛直达心底。
*
——然后梦境结束了，她醒过来了。
现实中的日光已渐渐隐于西山之下，让她看不清周遭，就连对面那人的轮廓都开始模糊起来。
正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之时。
“已经这么晚了。”
在她还怔愣在原地的时候，身前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自顾自地走到了窗边，身后垂下的银白色长发格外显眼。
眯着眼看了片刻的天空，男子复又回过身来看向她，毫不避视的目光让她无处躲闪，而那双眸中充盈的冷漠也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哪怕满言恶语，也绝对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我没认错人，你就是那个红姬吧？”
面对着几乎是质问的口吻，她颤抖了几下嘴唇，却最终也没能鼓起勇气答上哪怕一个字。
而这却让男子感到无比的不快：“说话。”
他命令一般的语气让她觉得害怕，她开始想要逃离原地，双腿却僵硬得没办法挪动半分。
眼前的这个人周身所散发出来的，都是令她觉得陌生的凌厉气场。
“啧，算了。”似乎是因为她的反应实在太过无趣，男子失了问下去的兴致，环着胸径直在屋中央坐下，朝对面地上横放着的一架古琴抬了抬下巴，“还是别扫了兴，你过来弹琴吧。”
闻言，她的指尖动了动，还是慢吞吞地移动步伐挪到位置上坐下，垂下的眼帘遮盖住眸光，让人无从得知她心中所想。
她只敢这样低着头盯住琴弦，害怕一看见对面那人的脸庞，自己就要连这仅存的伪装也尽数崩溃。
女子的指尖一直颤抖个不停，因而弹奏出来的琴音破碎到几乎刺耳的地步，一声又一声的连不成篇，却让他轻而易举地听出了旋律。
那是多年以前的每一个午后都能够听见的，印着骨子里的熟悉感的曲调。
它曾经存在于他过去的生命中的曲调，曾经在他耳边回响过数个昼夜春秋。
直到有一天——它再也没出现过。
弹奏着那首曲子的人再也没出现过。
——“够了！”
沉重的一音随着女子用力过重的弹拨动作发出，夹杂着几近于绝望的气息，弥散在空旷的屋内久久不去。
女子左手的指肚上渗出一小条血丝，鲜红色的液滴滴落到琴弦上，像极了冬日枝头绽开的腊梅。
她最终没有忍住呜咽出声，却在抬手想要捂住嘴的时候被一声怒吼打断。对面的男子冷着脸色倾过身子，一把将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古琴扫到一旁，直接撞上另一边的墙壁，在此刻异常沉闷的撞击声中，几条弦终于不堪重负一般地从中间崩开。
随后，她猛地被大力捉住了手腕，对方的手掌没什么温度，冰冷得不可思议。
“唔！”她有些吃痛地叫了一声，下一秒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间被推到身后的墙边，后背上传来的撞击让她的眼角堪堪挤出些泪光，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再发出什么声音。
扣在她腕上的那只手，在触到了更加冰凉的玉镯的时候动作一顿，下一刻又陡然间加大了力道，强行将那只镯子从她的腕上褪下，末了看也没看地就随手往身后一扔。
“不——！”瞳孔一缩，玉器落地的声音敲进她的脑海，女子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般地伸出另一只手臂，直直地朝着镯子掉落的方向张开五指，自然怎么也够不到。
左手腕上传来的被钳制住的痛感没能阻止她的挣扎，哪怕她心里清楚这全部都是无用功。
“闭嘴。”
失却了耐心的男人索性伸手扣住她的下颌，微微用力便强迫性地使得她的目光与自己直视着逃不开半分。
她能够看见男人深色的瞳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极致的冷漠——以及夹杂着的复杂的恨意。
“对不起……”她嗫嚅出声，眼泪也终于从眼角涌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视野已经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眼前的景物，雾气一样氤氲于墨色的眸子之上，她却依然固执地死死睁着眼睛，了无光泽的黑色中能映出对面那人的影子。
她只能不断地在口中重复着道歉的话，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是她当年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们的身边，她为了……为了什么呢？
卫庄许多年来一直想要找到那个逃走了的女人，然后亲口质问她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她能如此狠心地一走了之，为什么……不再等他几天。
但是当他真正做到了前者，把这个女人在眼前捉住的时候，面对着她源源不断掉落的泪珠和满口僵硬着重复的歉意，他发现自己所想的那些话一句都说不出口。
他看着女子茫然的黑眸，伤痛像是刀片一样刮割在心口。
这不对……他应该是恨着她的。在她抛弃了他们的几十年之后，该让她也尝尝永远被抛弃的感受。
但是——“够了。”
他抬手，宽大的手掌遮盖住女子的双眸，泪水带着她的体温浸湿冰凉的手心。
女子细长的手指伸开，用力地扯住了他玄色的大氅，呼吸急促地倒在他胸前，喉间哽咽着发出破碎的音节。
她在叫他——在叫他的名字。
就好像那日风和日丽，在外面受了委屈却倔强地不肯表现出来，结果到了少年的面前却哭得泣不成声。
她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敢承认自己的思念，因为那样的话就证明自己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徒劳的，就如同她不敢承认自己会在那之后有过哪怕一秒钟的后悔。
让她此时此刻，假装没有发现抱着她的人眼中不复存在的温柔，以及渐渐远离她的温度。
然而卫庄却撑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些距离，一手挑开垂落在肩膀上的发丝，手肘撑着她身后的墙壁，俯身直接吻了下去。
压在唇上的触感就像男人的手一样没什么温度，却带着让她想念了许久的安心的气息。
她垂在身侧的手臂动了动，犹豫着抬起来却又没想好该放到哪儿，下一秒一声巨响倏忽间从门外传来，随即便是混乱不堪的呼喊开始此起彼伏。
身前的男人在这个时候松开了对她的钳制，视线朝声音发出的地方一瞥，眯着眼睛“啧”了一声，同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想要往门口移动的脚步。
“等等！发生什么……”
一声尖利的尖叫声穿过墙壁，传入她的耳畔。她能够认得出来，那是平日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孩的声音。
惶恐在一瞬间包围了她。
“姑娘！”
房门被“砰”地从外面撞开，黑发的女孩喘着粗气站在门口，浅蓝色的裙边像是被烧焦了一样变得发黑，与此同时，几乎是令人窒息的热度从那唯一的入口处扑面而来。
“怎么……呜啊！”她刚一迈开步子想要扶一把那边快要站不住了的女孩，就在下一秒被拦腰抱起，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落入男人宽大的怀抱之中，眼前只有对方触手可及的下颌。
“……小庄？”
“走了。”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飞入怀中，堪堪接住后才发现是那把自己放在了矮柜旁的罗绢伞，条件反射地收紧双臂抱住伞骨，随即便觉得自己的身体猛地腾空——
他踩着窗棂，直接从窗口跳出去了。
“……等等。”
高大的建筑物被抛在身后，就在他们一跃而起的瞬间，轰然倒塌。
“——等等，不要。”
翻滚着的灼热的火舌冲天而起，木头断裂的声音掩盖过了一切，就连刚刚那一刻被她所捕捉到的一声女孩细弱的求救，也被吞没得什么也不剩。
“放我下去……”她扯住男人胸口的衣服，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扣住怀里的那把红伞，低声念道，“让我回去……泉儿……还在……”
“不可能。”男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几近于哀求的愿望，步速不减，几个起落间就将炽热的火焰远远甩在身后。
“她不可能还活着，即使回去，你也什么都做不到。”男人平淡的口气没有什么起伏，仿佛诉说着的是被世人承认的永不改变的真理，仿佛一把锐利的尖刀，在她的心口上硬生生剜下来一块肉。
“——你救不了她。”
仿若梦回那个萦绕了她多年的黄昏，被拦腰切断的榆树，杂乱狼藉的房间，和空无一人的大宅。
她分明听见——身穿华服的少女带着焦急的神色，冲着她的背影呼喊着什么。
——你救不了她的。
——你谁也救不了。
乐彤听见冥冥之中，有什么声音，对她说着。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拾·琴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