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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枕风月(二) ...

  •   翌日晌午,昏睡了一夜并半日的冉行终于完全清醒过来。而在此之前,五更天上,见他呼吸平稳神情宁和,又诊过脉确认一时无虞,叶苍榆便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气定神闲回自己屋里补眠去了。等他睡了一觉精神饱满地回来,正踩着点儿碰巧冉行也醒了。唯有凌玥琦和枕月紧张了大半日,一时一刻不敢合眼,熬得眼红神乏,瞧见叶苍榆回来,猛又打起十二分精神,只等他再下诊断。
      灼灼的关注下,叶苍榆老神在在按了按冉行的脉,面上虽不似前夜般肃然,却也久久地给不出个结果。
      时间越久凌玥琦心里头越发慌,焦急催促:“怎么样了?榆叔您倒是给句痛快话啊!”
      叶苍榆横他一眼,不紧不慢说两字:“难说!”
      凌玥琦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抿着唇脸色铁青。正欲发作,就觉掌心一凉,冉行已拉着他手好声安慰:“琦哥别信他!这老不正经的,最喜唬人。镇西口韩家老员外都让他说死三回了,不照样活得好好的?生性的恶劣,就爱拿病家逗乐,把他的话当真就是送上门白给他添欢喜,我们不上他当。”
      听冉行这样说,叶苍榆嘴角牵起一抹戏谑,反唇相讥:“照你这意思,叔的话既不可信,你还敢巴巴留下来让我治?就不怕我给你治死了?”
      冉行很是坦然:“纵死也是在你叶家的医馆。届时告你个庸医害命,总归有得赔,不亏!”
      叶苍榆咋呼起来:“嘿,小子够毒的哈!讹上我?成啊!不死有不死的治法,就未必好活。只当叔煞费苦心二十多年没叫你早夭了全都白费,我养着你。回头弄个缸,搁上药材熬稠了,把你栽进去。唉嘿,与草植同根,共天地同寿,种出个精,多好!”
      冉行一点儿不恼,合上眼附和:“确实不错!那小侄就等着叔的药汁。记得多放人参灵芝。泡不成,我死都不离开叶家。”
      “臭小子,撒泼啊?”
      “啥锅配啥盖,混蛋横不过无赖嘛!”
      叶苍榆作痛心疾首状,直捂着心口:“哎哟哎哟,现成的白眼儿狼!瞧我这孽造得,救活个没良心的,专和我作对。气死我喽,气死我喽!”
      冉行掀了掀睑睨他一眼:“可惜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合该老天爷不待见你,特地造下我这克星专跟你作对。怎么办?气死活该喽!”
      听这一长一少嘴上掐架,可是叫枕月开了眼。入府以来,纵然有见主子们互相逗闷,饶是冉行素日冷情总不带笑的,也偶有玩笑来去,只今日这般既无长幼更不提尊卑,市井泼皮一般的来言去语,确是枕月生平仅见。忍得委实辛苦,最后熬不住,双手捧住脸还是 “噗嗤”漏出声笑来。
      屋里三个大男人齐齐扭头看她,冉行嘴还是最快:“完了,连小丫头都笑话榆叔为老不尊,丢人啊!露怯呀!”
      一番挖苦说得叶苍榆只有摊手的份儿,丢盔弃甲,无奈对凌玥琦道:“瞧见没?没力气下床可有力气掐架,嘴皮子转得比脑筋子快,你说他一时半会儿死得了不?”
      同样忍了许久笑意的凌玥琦终于也额手笑起来,摇摇头叹息:“一物降一物,这世上能掰扯过榆叔的只有小弟,能叫小弟烂话一笸箩的也只有榆叔。你俩的确般配,锅跟盖顶合适!”
      边上枕月又喷笑,索性背转身去,无论如何不敢笑给主子们看。
      说一说,笑一笑,紧绷着的心思却无意间松缓下来,各自得了些安慰。
      盯着冉行喝干了一大碗难闻的苦汁,又陪着坐了会儿,凌玥琦便一再被劝告快些回府去。
      他赖在凳子上:“有汉勋兄和千灯呢!没事儿。”
      “你不拿他们当外人,底下的人却如何?东西放在哪儿,人员怎样调度,即便他们敢放肆问一问,两位哥哥却没数的。另外,千人面一贯只奉你我号令,凭谁都差使不动,哥哥们纵使有心,恐怕也插不上手去。傅大哥耿直,尚哥哥散淡,你逼他们做主,无端惹愁,怎好意思?”
      “不是还有长喜他们嘛?一日两日的,他们自己便能应付。我同你一道来的,当然要领你一道回去。”
      “那绍泽呢?”
      凌玥琦顿了顿,默然不语。
      “我是琦哥的小弟,绍泽是我们大家的小弟。弟弟为凌家丢了性命,你这凌家当主好歹也该送完他最后一程吧?我好不好总是活着,难道还要同死了的魂灵争这点在意?”
      “行了,别说了!”凌玥琦霍然起身,眸光黯下去许多,用力握了握冉行的手,“道理我都懂,你又何必说得好像自己的罪过?我回去了,得空儿再来瞧你。家里头你也勿要惦记,放宽心将身体养好了。不好利索,不许回来!”
      冉行点点头:“定管要好好养一养的。琦哥也不必来,有榆叔在,还有枕月伺候着,不会有事。好了我就回去了,不费这几步路的工夫。”
      凌玥琦不说好不好,只抿唇,郑重地将冉行手又按了按,便自走了。
      待枕月确认那人已走得远了,冉行突然仿似皮囊泄了气般刹那没了精神,眉也塌了眼也合了,瘫在诊床上颓唐得不像样子。
      见此情状,枕月方意识到适才斗嘴取巧兴致盎然的样子都是粉饰的平安,冉行实已苦苦支撑,几乎耗尽了。所为,只是不想让最亲的人一再挂心。
      枕月明白了,也就再笑不出来,精心将病人额上冷汗温柔地拭去,看他的每一眼都是疼的。
      “尽为着别人想,就不想想自己,想想叔?”退去别室的叶苍榆不知何时进来的,一步一沉,脸上也全无了轻巧,“双簧唱一时,如若过不去这关,失了你命我伤心,日后也没脸见睿赂了。”
      冉行喘得厉害,喉间嘤咛一声,强自撑了撑,眉目半合望一望长辈。
      “又难为您了,榆叔。”
      叶苍榆无力摆了摆手:“别说了!二十多年,你这条命一直是在我手里死去活来,当然也看得开。可是驭风啊,你娘生下你,你爹关着你,最终不是要看你走这条江湖路!冉家的宿命该终结了。没人了,冉家就剩你啦!能不能听叔劝?退出来,不再争,不再拼,不再死。当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做你的学问去,好好活着。成么?”
      冉行眼又合起来,沉默着不予答应,每一次呼吸都似叹息。
      “以后,别跟琦哥说那样的话了!”他突兀地转移话题。
      叶苍榆双手扶着诊床沉思许久,终于顺着他,讷讷问:“什么话?”
      “难说啦,没准啦,这样的。模棱两可不清不楚,太磨人了!琦哥为人只是看起来豁达,其实心思顶重了。好便好,不好就不好,说清楚了他不瞎琢磨,难过难过也就好了。您一含混,他反而提心吊胆的,失了方寸。”
      叶苍榆眼神有些冷:“他难受倒是我害的?”
      冉行缓缓摇了下头:“不是这意思。小侄就想,您是叔,最亲最亲的。不在凌家,可一辈子都在看顾凌家。觉叔、爹、琦哥、大哥还有我,哪个不是托您的福好了伤忘了疼,接着去找死?我们这一辈都是您看着长起来的,爹要我们喊您‘叔’,临死都嘱咐我要对您孝顺,奉养到终老。叔,凌家的后生活着都不易,自家人跟前,您口下留留情,哪怕是编个谎话哄一哄,只这点恳求,能允否?”
      “呵——”叶苍榆慨然长舒,笑容涩然,“你在我这儿倒是一言一语都剖白,当着睿赂岂非能装就装?怎样算实话?当年我脸红脖子粗地跟你爹顶杠,不准他教你练‘山河止殇’,结果呢?回回关照你轻易别用内力,要注意调息,要好好养,你哪次老实听过?一句‘难说’,你怪我模棱两可刁难睿赂,又怎知我说的不是实话?你这样活一下死一下的折腾,我真不知道还能救你几回。你心里真当我是叔,就别死在我跟前,别死在我前头,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才是孝顺!”
      叶苍榆按了按冉行冰凉的手背,显得沉重。
      蓦然间,枕月感觉这人老了,夕阳迟暮,无比萧索。
      冉行焉能无所觉?心中有愧意,自觉无颜面对,偏了头躲避长辈的目光。那些争辩,压抑的心情,都散在了空气里,弥漫出好长好长的沉默。
      无意,臂上一凉,冉行急忙扭头看去,见叶苍榆已将自己衣袖捋起,银针在手悬于臂上,随时准备扎下。冉行猛地挣开,叶苍榆不禁愕然。
      “你不治啦?”
      冉行解释:“小侄多嘴问一声,这一针下去,我又得好久才能起来?”
      叶苍榆挑挑眉:“刚才不是说了?这回是道关,闯不过去就死了。没了睿赂的真气续力,如今你只能凭自己那半调子的真气去冲开淤滞的穴道,重新打通经脉,死了活的都不好说,几时能起来更得看造化。噢对了,我没耍弄你,实话!”
      实话忒是残酷,把惊了一夜并半日的枕月生生给吓得花容失色,泫然欲泣。
      反而命在旦夕的冉行神色未改,淡然道:“既如此,先不忙下手,我还有事要交代。”
      叶苍榆讥诮:“哟,行啊!不解风情的冉爷也学会临别依依,要跟美娇娘交代交代后事了。新鲜!”
      冉行正由枕月抚着坐起,听这话拧眉冷对。
      叶苍榆无谓,还自促狭道:“做得说不得么?”
      冉行凝视他片刻,忽莫名其妙喊一声:“还不下来?”
      立时,房梁上翩然落下两个面具遮颜的黑衣人,单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对着冉行顿首。一声“见过冉爷”,让已经惊诧不已的叶苍榆不由将双眼瞪得更大,好像一对熟透的紫葡萄。
      “这,怎么回事儿?都谁呀?”叶苍榆看看来人又看看冉行,恍然明白过来,“噢,敢情你小子要叙叙的人不是枕月丫头啊?”
      此时,换冉行促狭他,幽幽道:“是呀!让您老失望了。长喜,楼远,还不见过叶太医?”
      二人齐刷刷跪行,扭过身去给叶苍榆也叩了叩,喊一声:“见过叶先生!”
      被凉凉奚落一番,又被大礼拱得十分尴尬,叶苍榆委实难以自处,干咳两声,借口药庐里煎着很要紧的药需得去看一眼,赶紧逃了出去。
      没了干扰,当可随意说话。冉行定定望了跪着的属下好一会儿,出言竟凛冽:“我还没死呢,倒难为你们着急先废了我定的规矩!”
      二人不约而同浑身一颤,也不约而同继续弓身垂首缄口不语。
      冉行愠怒,话音陡高:“若我现下立时死了,你们便打算用这丑了吧唧的鬼面具来与我诀别?”
      因动了气,一时难抑,冉行肩头打了个颤,身形晃了晃,几乎坐不住。
      枕月心急,落泪哀求:“两位哥哥快摘了面具吧!爷身子不好,莫再气他!”
      如此情状,哪敢再犟?二人忙摘了鬼面,同时拔身而起冲到桌旁,全不顾脸上涕泪满布委实难堪,只一个劲关切探问:“爷可要紧?”
      冉行瞥见他们形容,也知是错怪,却感有趣,眼中似笑非笑,有些气喘地调侃:“看来还是面子金贵,上下尊卑都可以不要了。我若当真气死,委实冤得很!”
      听他尚可一本正经说笑,暗忖应是无虞,三人顿时安下心来。而长喜和楼远二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拿袖子胡乱抹了抹脸,竟惹得冉行笑了一下。
      “爷?!”这一笑算把枕月惊喜坏了,压制着心动如擂鼓,直看得如痴如醉。
      冉行笑容未敛,瞥了枕月一眼,转而对着同样看痴了的长喜和楼远笑说:“爷的笑值钱,看过了就得尽心做事。我不在,琦哥还有千人面就靠你们照应了!”
      楼远一张脸白白胖胖的,圆润得似个粉团子,五官秀气,倒很有古人“面如玉盘”的美感。虽哭过后有些惨淡,仍旧是好看的。他却还要垂头丧气嘟个嘴,少年样细声:“说什么在不在的,爷这话一点儿不吉利!”
      枕月都受不住他这样做派,表情古怪地扭了扭。
      冉行看见了,叫她:“枕月,捏他脸!”
      “啊?”枕月先是愣了愣,立即就明白过来,高高兴兴过去要揪楼远脸颊。
      楼远不从,双手捧住脸直往长喜身后躲,嘴上细细嚷着:“不要不要,爷饶了我!”
      冉行头皮一阵麻,又命长喜:“给我摁住了!”
      长喜惟命是从,一抬胳膊就把抱头鼠窜的楼远给夹在腋窝下。
      “啊呀,啊呀,啊呀——”
      枕月一手一边,扯着楼远两颊尽力往外拉,边拉边笑:“呵呵呵,爷快看,楼远哥哥当真是个粉团子,可以扯好长呢!”
      长喜已经笑得卸了劲,压根制不住楼远。他腰身一扭,脚底滑几步,赶紧逃去冉行另一边。
      “呜——爷好过分啊!”楼远一双白白的手托着两块红红的腮帮子,要委屈有委屈,说幽怨好幽怨,当真委婉。
      冉行哭笑不得:“还敢学娘娘腔?!”
      楼远立正站好,挑挑眉角,竟露狡黠:“江湖人说冉爷一笑千金难买,又说办事还得尽心,不多看几眼赚一赚,亏得慌!”
      这一声确实男音低沉,与方才判若两人。
      冉行收敛了笑,不怒而威:“狼性狡猾,善做戏,如今郊狼队长能把伪装做到我的面前来,你也是越发出息了!”
      听他说得阴晴不明,枕月和长喜立即不敢笑了。楼远更难安,僵硬地站了好久,一刻不停打量冉行神色,揣度虚实。最后,终于仓皇跪下:“属下无礼,冉爷恕罪!”
      枕月和长喜也跟着一道跪下来,异口同声:“冉爷恕罪!
      冉行坐着,犹自有些喘,间或咳几声,右手指关节在床板上“笃、笃、笃”叩了三声。
      “一挑三,还是我赢了!”
      听这话,枕月立刻抬起头来,目光撞见冉行眼中三分得意,便莞尔笑道:“爷的面孔,属下们怕一辈子都难分清了。”
      “所以还是少笑笑,”冉行抬抬手,示意三人都起来,“免得你们成天猜来猜去,要累死。”
      枕月回到诊床边,将斗篷与他披一披,说话乖巧:“主子的意思何必去猜?说什么是什么,照着做就是。”
      冉行挑她一眼,眸光又深了深:“既然听话,那我现在说的,你们一字一句都不许忘记,必须刻到心里去!
      三人俱是一凛,自行站成一排,垂首恭立。
      冉行望着他们,蓦地仰头长叹:“唉,当爷当得久了,什么事儿都爱做主,却唯独自己这身皮囊无论如何做不了主!”
      长喜惶惶然:“爷!”
      “听着!”冉行放下眼来,一阵冷,又一阵烈,“我一生无甚功过,自认重建千人面是做对了也做好了。一番改革,大刀阔斧,收了你们我很放心。此番我若故去,你等自动上升一级,千人面四阵八股,由长喜领左督掌‘天地’,枕月为右督掌‘玄黄’,楼远、吴愁、飞琼、芳茵各领四阵使,空缺的股长之职你们自行拟定人选递补。在当主委任下任统领前,由长喜暂代我职。另外,江湖谍报干系重大,当主繁忙,一切呈送上去的消息务必你们六人先行筛检商议,只要最少的可能、最准确的定论,切记勿忘!”
      三人心里沉重,说话也闷闷的,只应声:“是!”
      冉行望着这些肱骨干将,望见枕月眼下两串无声的珠泪滑落,心中离愁别绪,伤怀更多。
      他伸出手去,唤她:“过来,枕月。”
      枕月低着头,默默走过来,双手奉起以为承托。然而冉行的手并未落下,却自下而上托住了她的手,另手伸出召来了长喜和楼远。他将三人的手攒在一起,彼此交握:“枕月因我受伤断了背肌,轻身功夫已然废了,她做右督定然有人不服。我选她并非徇私更谈不上报答,让她做右督,只因为她最合适。望着你们互相守望,守住彼此,守住当主和凌家。”
      活着说死后的依托,说的人坦然,听的人心碎。本已干了的泪水重又爬上长喜的面庞,深深的悲伤压得他胸中窒闷,屈膝又重重跪在地上,哑了嗓子恳求:“爷别说了,求求您,别说死!”
      “唉,”冉行蹙眉轻叹,“便是我愿意就这样死么?”
      “爷不愿死,也不会死!您累了伤了,便歇着,歇好了再来管我们。”
      “说这些虚妄的又有何意?活得再长久,人总要一死。”
      “那就活得长久些!”这一个惟命是从的人第一次执拗地顶撞,第一次,哭着哀求,“爷,属下们看得见的,长喜看得见。从前我们是啥?暗队,死士,出去就是送死的。是您说暗队不出头不露脸,就该永远在暗处刺探,出生入死是正大光明的事,不能叫暗队做,凌家的死士,不能死后无名。千人面改了,散了又聚,愿意要声名的伙伴去了卫队,愿意隐姓埋名的留下当了暗探。我们是在冉爷手下得到了活路,一个知道怎么让别人活着的人,自然也知道怎么让自己活。爷会活着,活得好好的,会的!”
      楼远也跪下了,像男人一样哭得压抑。
      枕月脸上泪水泼了几重,将双颊都洗冷了。她默默地,也要跪下,不意,手上一紧,已叫冉行紧紧攥住。她哭得懵了,木然抬眸,恍惚间只见面前人眼神空洞,看着前头又好似什么都没看着。
      枕月醒了醒,感到了那只手的颤抖,还有掌心的冰冷。
      ——冉行撑不住了!完美粉饰过的坚强,在这下意识的一握里暴露了内心里孤独和无助的片鳞半爪。
      枕月明白自己不能跪,必须忠实地站在这个人身侧,成为他的依靠。
      相处了两年多,只此时此刻枕月才觉得自己算是懂了这一个男子,觉得自己有资格说“喜欢”。她不知不觉间伸出手想祭出一个拥抱,咫尺相距时让对方抢了先,倾身将头枕在她肩上,粗重的呼吸声清楚送入耳中。
      冉行的体力已到了极限,强作的精神在来来回回的悲伤里被打回原形,神情也变得有些涣散。长喜同楼远赶忙站起,长喜过来握住他另一手催送真气,楼远则跑向门边要向外去请叶苍榆。
      冉行是清醒的,看见近旁的长喜,忽虚弱无力地问他:“还有一个月吧?”
      长喜怔了怔,旋即低低“唔”了声。
      “这次要是个男孩儿,你便是儿女双全,很圆满呐!”
      长喜喉咙发紧,干涩道:“是啊!到时候,冉爷,咳,记得来吃酒。”
      冉行牵唇算作笑:“吃酒了叫我爷,收了礼就喊我驭风,长喜哥哥真是好势利!”
      “也是你关照私底下不许叫爷,却又赖我。”
      “是,赖我自己!”冉行喘得愈加厉害了,一句三断,“我以为你老实嘛!结果看着老实,倒会花言巧语,把千人面最漂亮的女子拐了去,碎了好些队士的心。是我走眼了!”
      打趣儿的话没能换来一丝一毫的笑意,冉行心知多说无益徒增伤感,便叹了叹,推开长喜手,劝他:“走吧,回家去等我!”
      用眨眼的瞬间去分别,却不知道会否成为永别,面对未知的生死,冉行用一个不确定的承诺安抚别人,却在内心里将自己狠狠鞭挞。他知道自己是骗子,又不得不欺骗。
      于是长喜走了,去那个大宅子里等这个曾经一道出生入死的人回来。
      重新陷入独自面对的孤寂,又累又疼的冉行仰面躺下,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得见枕月布了几重泪痕后又一次沾湿的面容。这唯一没有得到安慰的女子,看尽了他的假装,听遍了他的谎言,也清楚假装和谎言背后的真相,所以冉行已经没有办法去让她放心了。
      对于枕月,他从此有了心理上的亏欠!
      “对不起,”他攥住枕月的手说歉意,“让你陪我到最后!也谢谢你,没有让我一个人面对这结局。谢谢,谢谢……”
      声音一点一点,沉进了昏暗的世界中。
      知道他听不见,枕月却双掌包住那只手,轻轻地告诉:“枕月会一直在这里,枕月哪儿都不去。永远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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