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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

  •   第二十二章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尉迟恭背着二公子,带上我一齐穿草丛,打算送我们回去唐军驻扎的营地。

      我边走边问道:“你可知自己到底在作甚?”乍时想到了他的所作所为,他日必引祸端。

      他轻松发笑,“听闻李氏族人身上都有一半鲜卑的血统。”

      我狐疑,心下浮躁。

      他道:“我乃鲜卑族人。”黑色的面容上粲然光亮。

      我略懂三分,笑看他,说道:“可我看得,你才是胡人啊!”

      他“哼”地说道:“秦王也算半个胡人,你怎就不骂他?”

      谁说我没骂他,我骂得他像踩狗屎那样!

      我耸耸肩,故作自在。“我与他只是一场主仆罢了。”

      他答非所听,“狗屁不通!”

      我“哈哈”欢笑,心中便是一大赞同。

      默了片刻,尉迟恭忽然道:“对了,你的伤好些了么?”

      我顿然止住笑容,没有回答。

      他恨我慢吞吞的,刹那火烧眉毛地骂道:“你爷爷的,我问你话呢!”之前还对我一丝拜服,一下烟消云散。

      果然,我俩还是吵吵闹闹的好。

      一怔一惊后,我凶神恶煞地瞪住他,“你爷爷的,偏不告诉你啊!”

      他“哎呀”地吐气如火,“不说也罢,反正我也不稀罕跟你说对不住。”讨厌我的有模有样地模仿他说话。

      我身子抖了抖,十指连心地激灵。“你说甚?对不住?”

      他气在头上,当是别扭。怒哼道:“干你屁事啊!”

      我拽着他的衣角,问道:“你方才似有话说?是跟当初我中箭的事有关么?”

      这个胡人,肯定知道些甚!

      他闪眼,略带心虚。

      我喊道:“快说!”逼着他。

      他碌碌眼眸,跳起粗榧的眉毛。支支吾吾,终是肯讲。“当日其实是我军的人朝你射出了冷箭,差点杀了你。还好……”说到后半,他不肯说下去。吼了吼,他被我刚才的叫吼惹起了愤怒。“若非秦王射出他的箭截断那支毒箭,你早就去找阎王爷呐!”

      四肢犹如浸泡在冰水之中,冷得我透彻心扉。我怔忡地看向他,问道:“为何那支冷箭会险些杀了我?”即便中箭,我也不会到死的地步。

      他喝一口气,“我军所造的箭,箭簇上都会涂抹毒汁,只要被射中,难逃一死。”

      遽然,我想到了秦琼给我看的两支箭。一支是二公子射出的箭,一支是断开两半的箭簇涂有毒液的箭。

      若尉迟恭说的是千真万确,那么,如若我被那一支毒箭射中,必死无疑。

      我怔呵呵地瞅去尉迟恭背上的二公子,他睡得安稳。他的一箭截断了毒箭才能射伤我的右肩,虽是使我伤痛,但恰是救了我的命。

      尉迟恭见我呆若木鸡,不禁用脚踢了踢我的小腿。

      我清醒,睨他一眼。“都怪你啊!你早些说清楚,我便不用冤枉秦王了。”陡然地,我朝他大吼大叫。

      怪天怪地怪胡人!

      他一刹,脚步顿住。“臭丫头,你这是怨怪我呐?”满腔怒怨。

      我“哼”的大声,勾脚踩他的膝盖。“把他放下来,不用你的假惺惺!”本是与他无关,我却找他发泄。毕竟,待二公子醒后,我就得负荆请罪了。

      他也不想背着让自己负重,往后撤掉了双手。

      沉眠的二公子毫无知觉地后仰,我倒吸冷气,赶忙伸手抱住他往下倒的腰身。由于太重,我几欲和他一同趴在地上。

      我竭尽全力地将二公子拉起来,把他的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头上。从怀中快速抽出的暖玉佩,偷偷地塞去他的胸口内。我笑了,拦住他的腰,意欲离开。

      尉迟恭唤住我,喝道:“你就这么回去啊?”

      我扭过头,朝他吐舌。“你若不想受他人排挤的,就跟姑奶奶回去。”

      乍听,他犟得如牛。抱臂侧身,嚷道:“滚!滚回去你们的营地!”口是心非。

      我心中偷笑,表面平常。“也罢。”语毕,我拖着沉重的二公子离去。

      星夜之后,二公子终于醒了。

      睡过一觉的他,神清气爽,精力充沛。

      一头牛都可以踹死。

      尔后,他亲率精骑部队,出宋金刚的阵法后一举攻击。不知是否因为他昨日前往西城探查宋金刚的缘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打败宋金刚的主力。

      宋金刚的奇阵中,共设十道防御。

      一昼之内唐军突破宋金刚的八大防御,杀敌不计其数。

      翌日,二公子与段志玄齐心协力,击破了宋金刚的第九道防御,杀敌三千。

      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这好话,实在适合宋金刚。

      第三日,唐军欲攻下宋金刚的最后一道防御时,得知敌军已是闻风丧胆,被唐军的威势吓得私下逃窜,士气全然崩溃。

      宋金刚见溃不成军,遂遣百余骑兵逃往并州与刘武周会合。

      刘武周干脆放弃并州,与宋金刚一齐奔去突厥求救。

      并州和太原一同归还李唐手里,也了结了李渊一直以来的心愿。

      刘、宋两人狼狈四窜,介休城内只余尉迟恭和寻相。他们收拢残兵,坚守介休。

      今日,二公子便带着任城王李道宗、秦王府骠骑将军宇文士及和无赖之才罗士信前去劝降。

      尉迟恭见二公子的诚意有加,深为感动,遂头一个出城投降。

      寻相也知二公子具有领军之才,甘心臣服。是以,他以介休与永安两座城池作为“贡品”,正式降唐。

      二公子欣慰至极,赐以曲宴,引尉迟恭为秦王府右一府统军,让他继续统领旧部八千人。

      未几,二公子带领众将前往孤城张难堡。

      当时,守将樊伯通和张德政对此难以置信,初识听刘武周的话,说他已经将唐军驱赶。不料,唐军还是赶至。

      樊、张二人高兴得涕泗横流,活像两个小孩童。他们见着二公子,宛如见了大罗神仙,都把君臣之礼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二公子的身子还是很乏,毕竟几日几夜都不曾停歇。他眯着惺忪的眼,嘴角轻抿,看他们的“猴子表演”。

      顷刻,罗士信命左右将领前去告诉樊、张二人,二公子虽睡过一觉,但始终没有进食。

      他们当下如梦初醒,连忙请罪,并愿意伺候二公子沐浴更衣。

      罗士信见二公子眼神空泛,便知他撑不下去了。故而,罗士信轻拍了一下特勒骠的屁股。

      特勒骠不悦地喷了喷气,四蹄娓娓走动起来。

      知道二公子回来了,我赶紧把做好的饭菜端过去他的营帐。

      才撩起帘帐,只见有两人争先恐后地从我手中抢过饭菜。

      我见两手空空,着恼至极。

      正欲开骂,罗士信瞬间制住我的冲动。言道是降将樊伯通、张德政,我听后方肯遂他们去阿谀奉承。

      不过,心头倒是有些不满。我本打算借此负荆请罪的,谁知被他们拍马屁去了。

      转头,离开营帐。

      回到自己的帐子内,霍然就收到了四公子的来信。

      轻轻打开,见上有道“卿与二哥可还安好”。

      简简单单,却使我舒心。

      但一会儿子,我想起大公子的举动,迳自起疑。

      为何他要这么做?

      莫非是想邀功?

      若是如此,他何必大费周章。

      二公子足足睡了一日一夜方可醒来。趁他醒了,我赶紧跑去他的帐子探望。

      段志玄两眼责备地看向我,轻喝道:“声音轻些,殿下刚醒。”

      我瞅向二公子,他正在进食。见着我来,他用袖子拭了拭嘴角,眉色飞扬。“无妨。”

      我烧红双颦,满目羞窘。走前几步,却还保持距离。“殿下还好么?”

      他的酒涡隐约,“还好。”

      听着他的话,我吞了吞口水,感觉舒松。

      段志玄直截了当道:“你可是有事?”

      须臾,我语塞当前。明明千言万语,可在二公子面前却一字说不出。

      看了看段志玄,我结巴道:“我先、先出去,回头再、再来。”傻傻笑了笑,拔腿就跑。

      半晌,我手里握着一束野花回来。

      二公子饶有兴致地迎视我的眼波紧张,段志玄则蹙眉地观我举动。

      我垂头,看着手中的野花,红的、黄的、粉的、紫的,烂漫丛中笑。心头一动,想道:“不晓得以爹的法子,能否让二公子原谅我?”

      遥遥记得,爹曾对微时的我和得雪说过。每每娘亲恼了气了,爹都会出外头摘一束野花送给她,请求她的原谅。如此,娘亲都会笑得如花妍丽。

      抬起眼,二公子一直望住我。

      我脸皮火烧似的,忙的移开视线。

      他道:“志玄,你先出去罢。”

      段志玄眼珠一噜,果真明白了甚。他露齿笑道:“末将领命。”抱拳一揖,缓缓退出帐外。

      二公子问道:“哪儿的野花如此绚烂?”

      我“咿呀”的低呼了声,然才回答道:“外头正开着呢,遂就采来了。”心顿了顿,把自己贬低成“采花贼”,还望他能释怀一笑。

      他竖起眉头,“是要作甚么?”

      我咽着口水,心跳得很快。满目充血,只因脸皮积火。推出发颤的双手,把握在手心内的一束野花递到他面前。我紧闭双眼,高声呼道:“送给你!”

      他的眼窝成笑,却看似冷淡平凉。“过来。”

      我“嗯”的细声疑问,挣开左眼看去他。

      让我过去,我该么?

      把右眼也挣开,脚步不听使唤地挪去。三步、两步、一步,我站在榻前俯视着他的面容。

      他舒下眉,伸出右手拍拍软榻,示意我坐下。

      我移了移屁股,慢而慢之才坐在榻沿边。眼睛眈眈他,生怕他有一丝不快。

      他好整以暇道:“你不是要送花给我么?”

      我僵着脖子,扭过头看他。“是、是的。”

      他倾身向前,眸子深深将我迷惑。

      我鬼使神差般,目不转睛地瞅紧他。

      他轻声道:“可是为了当日的话?”

      我“嗯”了声,嘴唇不受控制地嚅动。“我那时真是够疯狂的,才会那样对你说话。是我冤枉了你,还无意说出那一句‘你想我死’的话,请你原谅我。”话音刚落,眼眶湿润。

      他未语,静静地观测我的心思。

      我道:“你不说话,是否真的恼我?若你是的,为何你还会……”猛的被口水哽咽,说不出。

      他的面孔只与我相差毫厘远,趁机俯首,用额头避重就轻地撞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轻微低吟,撞醒了所有糊涂。

      他干净的眼眸里,装载的都是我的影子。

      彼此间的嘴唇很近,气息烫热地萦绕脸前。

      我又惧又羞,几欲不可呼吸。可还是,无法转移他的视线。

      他细柔地笑,梨涡绽开。“段傻子!”

      我张大眼,以为听错。“你……”巍巍的,才吐出一个“你”字。

      他与我,毫厘之隔。鼻子对鼻子,嘴唇对嘴唇,暧昧冉冉升起。

      他道:“咬金取笑你是‘哑子’,你便笑话他是‘鸭子’。到了最后,你们俩便都成了‘傻子’。”

      三言两语,攻破了我心底的随波逐流。

      其实,那日我昏倒后,他一直站在外头,听着我与程咬金的玩笑话。他或许想来劝慰我,但怕我不愿见他,遂才停留外面,没有进来。

      我吸了吸酸苦的鼻子,喷笑出声。

      他稍稍往后,一手抽过我手中的野花,扑鼻花香。“自古以来,只有男子才会送花给女子的。”甫定一语,他自顾浅盈而笑。

      我赧然低眸,笑从心底。作法虽有愚笨,但只要他能喜能笑,即便再是羞赧的事,我也会去做的。

      后发制人,疲敌制胜,柏壁一役,唐军终获全胜。

      而今李唐江山西至陇右,南拥巴蜀,北据河东。

      王图霸业,指日可成。

      当夜,二公子举行了军宴,与众同庆。

      我还没用晚膳,二公子就牵过我的手出帐。

      我问道:“怎么了?”他的手温厚,使我脸红耳赤。

      他神秘地扬起眉尖,轻笑道:“等会儿子你便知。”

      我好奇他的神秘,不过更好奇他的笑意。

      少时,地面震晃得很。

      我一远观,前方摆设两个擂鼓台,两名粗壮有力的士卒,尚有节律地敲打擂鼓。气势雄浑,天成自备。大鼓震响一轮后,其次出现战车、烈马、士卒群并。

      战车轱辘,车轮滚动。马蹄银汉迢迢,腾空应策天机。人嘶吼,裂天崩。渺渺间,传声千里,直达整个华夏大地。青峰独秀,且不缺峥嵘突兀之势;高耸入云的嘹亮呐喊,拔地参天、蜿蜒起伏。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巨峰柱天的号叫声,震慑人心。揽翠雨月,巍然矗立。杂以龟兹声乐,动荡山谷,宛如万仞高山上的千山亮笔。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一枝独秀,决断的声调宛然蜕变温善。并非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只是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婉转间,能听士卒们恋家心切之情。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最后一调子,连绵霸气。似若在山高树茂中找寻到雄心壮志,干练耿直,却又隐含畯望野心。

      一曲终了,感天动地。

      我的心不觉悸动,望住二公子的侧颜。

      他转头看我,细细道:“这是诸将为我所作的《秦王破阵乐》。”深邃的眼点缀着锦绣的颜色,那是属于他的功不可没。

      我笑道:“恭喜秦王殿下!”抬头识见他眼里的锋芒,千秋江山尽在他的眼底,娓娓地展开蓝图。随后,我轻声低语道:“也恭喜二公子。”垂下眼,我赧然羞黠,心烫如阳。

      他握紧我的手,霸道的热度几欲融化了我。

      歇息几日后,二公子带领全军高兴地返回长安。

      长相思,长安花。

      我终于回到了怀念已久的长安城。

      骊山斜日,美如郁葱马驹。曲江水色,明媚环绕,何人执杯畅饮?

      今日看来,可还是头一回这般观赏长安景致。

      百姓们纷纷扬扬开道,欢迎凯旋归来的唐军。欢呼之声不绝于耳,万人空巷,皆来参加这场盛大的迎接礼。鹊踏枝,鹿狂奔。树林、田里、大海,也都等不及了,想要见证李唐军将的丰功伟绩。

      我骑着什伐赤,慢悠悠地前行。默默接收百姓们的盛赞,心中也有几分骄傲得意。

      然而,河畔微波漫泛。

      钟乐响之,独为窈窕淑女。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何人何处教弦音?

      锦瑟大弦嘈嘈,如若大雨倾盆;小弦轻清,如若泉流悠晖。玉盘错杂,皆是流星飞絮之词。女伎的声调婉转低迷,使人沉醉难醒。凝绝苦涩,却又包含万丈哀愁怨生,令人猜不到、也想不白。

      我随着瑟的动听,自知一切是躲不过的。慢慢的,我将马头调转,闻声找寻。

      二公子眉色一阵伶仃,他寻索我的踪影。见我离开,他的眼犹如淙淙流水,清澈而又浑浊。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

      尔独何辜限河梁?”

      余音袅袅,嫠妇哀怨。

      我顺着歌声的方向找了来,从什伐赤背上跳到地面。

      不觉间,已是灞桥柳台。

      四月暖春,灞河两岸筑堤河头柳。徐徐飞舞,犹如雪花飞扬。灞桥风雪,还绿却无味。折一枝柳条,隐隐之离别。

      灞桥驿站,堤岸亭台,大公子如痴如醉地勾住最后一根弦柱,似续还断。远远观去我的来到,弦音乍时消停。

      女伎们见状,也都抱着丝竹管乐速速离场。

      我走上灞桥,沿途观柳色。清风微微,吹拂我的头发。

      似乎,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完。

      匆匆忙忙,不过瞬间。

      正如,我与眼前之人。

      大公子置好锦瑟,起身走出驿站。相迎于我,对视一笑。

      我朝他颔首,嘴角噙笑。“大公子的妙音一如往日。”

      他走前几步,观察我良久才道:“这些时日你清减了不少。”

      我直白道:“公子也是。”

      他伸出右手,试图摸向我的面颊。

      不知何时起,我已开始由心惧他。我本能地侧开一步,撇下脸道:“今日公子以妙音引我前来,不知是有何事?”

      平平无奇的声音,使他莫名的嗟愕。他缩回手,放下。苦涩笑道:“能见你平安,我也就舒心了。”

      我低着头,未语。

      他道:“方才女伎所唱是魏文帝的《燕歌行》。”

      我吃了吃惊,然后道:“闻说此诗描述的是妻子对丈夫的思念,笔致委婉,感情缠绵,确实是一首好诗。”不过,不再适合我们。

      他的眼隐隐哀伤,“妻子既能思念丈夫,反之,丈夫亦能思念妻子。”一言一句,都是在告诉我。

      我感激他的好,只是为时已晚。“沉冤感谢公子挂念之情,但沉冤实在不足以让公子消得人憔悴。”抬起眼眸,我对着他的温软目光。

      温山碧水,落花溪河,或许都比不上大公子的眼睛。如深秋燕群辞归南风瑟,又如寒冬草木凋落露凝霜,忧心不寐,难以消愁。

      “沉冤,我们是否不能回到从前了?”他轻轻问。

      我浅道:“大公子今日在灞桥以歌指引沉冤,不正是折柳离别么?”以问作答。

      他即时哑口无言,然而晃头说道:“灞桥既是伤别,也能是重逢。”

      我笑了笑,“我说过,与大公子与四公子依然如故。”不会改变的友谊。

      他挫眉,沉重的声音封锁在喉。“可惜啊,并非东宫太子呢。”自嘲自语。

      我身子一抖,强迫自己镇定。平静地看向他,我道:“不管如何,一切都不会改变的。”

      所谓太子,也只是一个尊贵身份罢了。

      他沉淀眼色,月牙色的衣衫被春风吹起了洒脱。

      恐怕,那便是放手。

      他的话,遮不住眼神的感觉。“如此的话,你便不会嫁给我了罢。”凉凉地笑了,他的声调变浓。

      顾惜当日,我答应嫁给他;如今,我却是食言了。

      不点头,也非摇头。我只道:“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回首向来冷淡,欲走。

      大公子挽留我的右手掌,轻轻地握在他的手中。

      我一怔,曾经的温暖变成了无限的冷愁,该是如何的讽刺!

      他的双目盯着我的发梢,突然沉声道:“这是最后一次了。”陡然,声调婉娩。“好好……保护自己……”

      上回,他说“保重”;这回,他说“保护”。

      我的手指发憷,匆忙地抽回自己的右手。用左手覆盖右手掌,声声慢道:“别了,大公子。”

      他微抬手,怏怏道:“去罢。”春风不度,几层忧伤。

      灞桥伤别,终有个了断。

      刘武周和宋金刚逃窜突厥后,被突厥处罗可汗抓获,处以腰斩之刑。

      柏壁之战后,李渊晋封二公子为雍州牧、左武侯大将军、陕东道行台尚书令。

      罗士信则被擢升为绛州总管。

      段志玄迁至左光禄大夫,依旧是个人人尊敬的大将军。

      秦琼被二公子寻授为秦王府右三统军。录前后勋,赐黄金百斤、杂彩六千段,授勋正二品上柱国。其功勋与二公子的“尚书令”一职同等地位。

      更是不久,李渊遣人送了秦琼一枚金瓶,命宫人告诉其道“你不顾自身,远来投奔朕,立下莫大功劳。若朕的骨肉可餍,朕都应先赏赐于你,何况那些子女玉帛?你要以此为勉励,继续带领部下,为大唐再立新功”。

      如此激励人心的话,怎让秦琼不感谢皇恩浩荡。

      程咬金被破格提升为秦王府的左一马军总管。

      我也利害,李渊本就对我刮目相看,倚与重视,遂就晋封我为七品归德中侯。而且他偷偷跟我说,他已经取消了婚旨。虽然不问,但是他只觉可惜。我一笑置之,没告诉他所有的事情。

      五月,清晨,初露芬芳。

      我伸了伸懒腰,推门享受外头射入的阳光。

      缓步而行,流连林荫小径。池塘上,轻飘漫泛的含苞待放的芙蕖。缥缈的莲子香,融融澄净。

      自小径拐角,忽然,迎面撞上了一硬物。身形震退几步,险些跌倒。稳住脚步,我低头看去。那硬物倒是先跌地,散落了一地的画卷。

      瞧,是一名书卷意气的少年。

      他跪在地上,慌手慌脚地捡起画卷。捡太多,又掉。重新捡,又惶遽。

      我蹲下,帮他收拾。臆测到,他应该是一名画师。

      他吸着冷气,腿脚不自已地退了退。“……谢谢,不必了。”软语清润了心肺,却很怯生。

      我把画卷递给他道:“你抱这么多画卷,也太多太重了罢。”

      他摇头晃脑,失措道:“不、不是的。我能行,你不必帮助我。”抱起一沓画卷,准备起身。须臾,双手无法承受画卷的负荷,画卷又跌落地上。他“哈”地吸气,冷汗涔涔。跪在地上,复捡起。

      我觉得他很滑稽,再替他捡起画卷。“喂,你怎就不听我说呢?你这样捡,只怕要捡到三更天呢。”

      他抬眼观向我,言辞间是害怕。“那怎么办?”他的眼睛平淡,却令人看着舒服。

      我问道:“你是府里的画师么?”

      他犹豫地瞅了瞅我,似在考虑要不要告知我。

      我打趣地介绍道:“我是段沉冤,你呢?”

      他复“哈”地吸气,食指指向我的鼻头。结巴道:“你、你,段沉冤?”

      我“嗯”了声,好笑问道:“那你呢?”

      他垂下眼睑,重新捡起画卷。“我……小人名唤阎立本。”尊卑位分浓重的话,让我一怔。

      我道:“你怎么唤自个儿作小人了?”

      奇怪了,他方才还一口一口的“我”。

      他摇摇头道:“小人不敢自称‘我’。”

      我觉得此人十分有趣,干脆一手抢过他手中的画卷,取笑道:“我见你与我一般年岁,若你称呼‘小人’,那我不也是‘小人’呐?”

      话音刚落,阎立本忍着笑,连忙低头。他的面色绯红,耳根子像是涂抹了一层胭脂似的,红红火火的。

      我喜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你称自个儿为‘小人’呢?”催促着他。

      他瞥瞥我,有些不敢。但最后,他还是说道:“沉冤姑娘乃陛下敕封的归德中侯,与……我的身份相差太远,所以……”这回,他没有再唤“小人”。

      我把画卷放在地上,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何必介怀身份啊,我原本不过是一名人人喊打的小叫花。若非秦王和段将军的赏识,恐怕我没有今日的成就。我看你,也和我一样。不过,你倒是怯弱。”

      他点点头,顺理成章道:“爹娘也常说,我是个碌碌无为之人。”说着,眼有些泪光。

      我“诶”地叫道:“没有的事,我看你啊,绘画丹青便是一绝。”适才一览,依稀观见他的画卷中所画的人物、车马、台阁都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见他不语,我再道:“我说,你以后叫自己为‘我’罢,这样说话才不会累啊。”

      他还是未语。

      我讨好人的嘴皮子功夫差劲得很,看是自讨没趣,我随意从地上拿起一幅画卷。

      这是一幅丹青,散发的笔墨幽香,应该是不久前画的。

      我好奇之际,也就快速地打开一观。

      倏忽,我呆怔地看去丹青所画之人。

      如旧的绿水青衫,二公子冷淡的容颜,映进我的心间。他站在花园内,笔直挺拔。只是,他的身旁,坐着仿若他一般清淡的息颜。她浅笑如影,眼眸如丝,怀抱着恪儿。一家三人,和乐融融。

      人物刻画精致细腻,巧夺天工。

      我的心一悸,有些苦痛。不知从何来的感觉,阴森地阻挠了我的思量。

      我“哼”地嚷道:“这是哪人所作,画得也太丑了罢。尤其是这个女人,不,是这个男人才对。都不是!这一大家子,真是太丑了!”莫名其妙,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愤怒,又非真的恼。

      心酸,又非真的苦。

      闻言,阎立本紧低着头,双手胶合。被我说的一文不值,也就罢了。“真的很丑么?”

      我咧嘴咬牙,“丑得糊涂!”

      他呼吸一窒,一个冲身,把地上的画卷捞起来。

      清风招抚,我一阵清醒。被忽来的愠怒牵着鼻子走,真是不快。

      看到阎立本眼光有泪,我想到了方才话中出错。压制他要走的冲动,我解释道:“我适才是被怒火冲糊涂了,你莫怨怪我啊!”

      他轻挣开我,预备站起。

      我压住他的手臂,“你的丹青很好,是你所画的人不好。”好像说错,“不,是里面的人不好。”也不对啊。

      他愈听愈伤,干脆细声道:“你放开我罢,遭人看见了并非好事。我自知没有天赋,但我也能明白你的意思。”

      我“啊”的低呼道:“并非如此,你听我说。”

      他道:“我还得回去整理画卷。”

      心急就乱,真是不错之理。

      我焦躁道:“不许走!”

      他飒飒怵惕,眼眸怔忡地观向于我。

      为了挽留他,我前言不搭后语道:“我觉得我跟你一见如故,我下次若见到你,你定要给我画一幅丹青呐!”

      他僵硬地迷惘地点头,傻傻眨了眨眼。

      我笑逐颜开,心旷神怡,把地上剩下的画卷捡起。“你看你都点头了,那就不许反悔!”

      既然说了开头,就不能没了后话。

      他仿若得到了鼓励,信心倍增,眉宇间的怯懦也有半分退散。“我不说谎的。”

      闻言,我顽皮地笑着。

      我帮助阎立本把画卷捧回库房后,才与他道别。

      回去院子,恰逢在小花园外遇见了秦琼他们几个。

      他们悠闲地坐在石凳上,围桌谈笑。

      尔月手捧九曲鸳鸯壶,为罗士信斟酒,听他的幽默风趣,脸皮红得似火也不知道。

      看我来了,程咬金开口笑道:“沉冤,可把你等回来了。”

      我连忙赶过去,站在尔月旁,双目瞪住罗士信。“请问尊敬的罗将军,尔月几时成了你的奴婢?”

      罗士信扬眉吐气道:“她也有为他们斟酒啊,你怎就只怨怪我一个呢?”

      我一滞,正欲回话。

      尔月抢白道:“姑娘,是奴婢见着得闲,遂就给各位将军斟酒解烦。”甫毕,她的脸颊红了一层。目色脉脉,偷瞥了罗士信一眼。

      罗士信自当光明正大,笑语声声道:“听到了罢。”余光瞄中尔月的可人,他笑颜矜张,活脱一个无赖子。

      我“哼”了声,然迳自坐下。

      尔月红着脸,捧起九曲鸳鸯壶为我斟一杯酒。

      我并未举杯痛饮,倒是起疑地看向程咬金。

      他恻恻地缩着脖子,“嘻”的一声憨笑道:“这回,我甚也没干!”

      上次他用九曲鸳鸯壶捉弄我的事,我还没跟他算账!

      我姑且相信他一次,捞过酒杯仰头饮尽。

      果真,好酒。

      突然,尉迟恭道:“你这丫头也有饮酒的本色?”

      我猛地一呛,恶狠狠地盯紧他。“你不说话,没人觉得你是哑子的。”

      他重力扣下杯子,扬起凶神恶煞的双眉。“你该死的说甚?”

      我轻佻道:“你该死的偏不告诉你啊!”后尾,我朝他吐舌头。

      他拍桌跳脚,“你他娘的……”怒喝之声,表明又想吵闹。

      我同样拍桌,打断他的话道:“你他娘的拍甚桌子!”

      干脆一齐拍烂它,叫二公子买个新的!

      他又拍桌一下,“你干么又学我说话?”

      我也拍桌,“我干么不能学你?”真好玩,见着他的脸又青又红。

      各自内力皆赋在上,石桌已是震动不已。

      此时,秦琼抿了一口酒,温善地说道:“不也小事一桩么,何须吵闹得紧呐。”

      程咬金抓起我的手腕,在我耳畔细声道:“大伙子都是秦王府的人,消气消气。”

      尔月赶紧走近我,抚顺我的背脊。“姑娘你若怒的话,心就绞痛了。”

      我何时恼怒了?可笑!

      尉迟恭满腔郁结,瞪我一眼道:“我真是不懂,为何殿下会待你这么好!你如此粗鲁放肆,一点规矩都不知道。”

      原本只想戏弄一下他,而今倒是真被他激起了怒火。

      我着恼道:“我才真是不懂呐,为何殿下会待你这般好!你不也就一个鲜卑胡人么,居然也可成了右一府统军。”

      关键是他娘的职位比我高!

      他拍桌而起,恼羞成怒。“那恰恰是我的能力所致,你不能成事的就莫要在此指指点点!”

      我亦拍桌而起,“你爷爷的甚鬼玩意啊!我何须在此指点你,姑奶奶不中意与你谈话呢!只怕这天底下,也只有秦王能赏识你!”

      他叫嚣道:“本将军才不中意与你谈话呢!只怕这天底下,也只有秦王能包容你,否则东宫太子就不会弃你于不顾了!”

      话音刚落,静默一旁的罗士信扣杯站起。“敬德!”低声唤。

      程咬金伸手拉了拉我的手肘,想我坐下。

      好你个尉迟恭,不说的也说了!

      我甩开他的手,怒视尉迟恭。“即便全天下的女子都绝灭了,我也不想再和你说一丁点的话啊!”

      让你孤独成寡!

      他喝道:“即便全天下的男子都绝灭了,我更不想再和你说一丁点的话啊!”

      我“哎呀”地喷出怒气,箭步向前,双手掐住他的粗脖子。

      他一个猝不及防,退后了几步。然见我的愤怒,他自当比我更怒。双掌一翻,摁住我的肩膀。他使力一按,我几欲觉得双肩脱壳而出。

      可是,我才不愿松手。“掐死你罢了!”稍用内力,硬生生地掐紧他的脖子。

      他的黑脸愈发地红亮,额角的青筋狰狞乍现。他将指甲陷入我的肩胛内,气道:“摁死你也罢了。”

      罗士信与程咬金见状,赶忙走来分开我们。

      我与尉迟恭正闹得兴起,怎容他们插手。

      尉迟恭见法子不成效,遂勾起右脚,狠踢我的左膝盖一下。

      我“哇”的大吼,眼光一撇有泪。“你不是男人啊!”使右脚迳踢他的大腿。

      他低吟,忍痛。却松开对我肩膀的桎梏,但瞬间又将手捏住我的手肘关节,强行挣开。

      我当然不给他得逞,赶忙再使力掐紧他的脖子。

      他面色有些发青,但可笑的那一抹红显眼得很。

      程咬金吃惊,挥手劝道:“你们别打了,大伙子都是同伴,怎就动手动脚了啊!”

      罗士信条条道理,“沉冤,你与敬德不一样的。你读过曹植的《七步诗》,应该明白何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道理。”

      我“呸”的啐道:“我才不与这满口秽语的胡人‘同根生’呢!”

      尉迟恭又踢我一脚,“本将军更不屑呢!”

      我“啊”地低呼,赶忙脱开握住他脖子的双手,然双腕翻转,推拳出去。

      他侧身闪躲,左手疾进我的脸庞。

      我收拳火速,左手化阴,右手化阳,以左护右,跃起身打出双掌。

      他右拳攻虚,一圈打中我的左手。

      我连忙退步,用力甩手,减轻痛楚。“爷爷的还真来劲儿了!”

      他鼻子喷气,身形虚晃,旋又伏首勾脚,右臂同时振出。我当下急中生智,以一记“推心置腹”把双臂内凹,手肘猛的俯冲向前。他立即凝住内息,受我一招狠戾。

      我心念跳动,想他好说不说,偏偏讲起大公子,教我如何不怒。我凌厉沉气,斜身侧翻,模仿尉迟恭的十三哥腿法,迳踢五六招。他始料未及,双臂交迭据挡在头,纷纷挡过我的腿脚。

      尉迟恭打退几步,想道:“死丫头,满腹诡计多端!”然后,他扣下几招狠劲,只用普通的招数与我缠斗。毕竟,他尚且明白“汉子不与小丫头恶斗”的道理。

      我跳足跃起,推出右掌及其面门。尉迟恭来势未及收起,眼见掌风已“呼呼”吹来,急忙缩身退后,脑袋弯下撤退。冲拳一记“虎落平阳”似离弦之箭朝我击来。

      忽然,秦琼稳练的声音传入耳廓。“见过秦王殿下。”

      尉迟恭连忙撤肘闪躲,拳头恰好从我耳廓擦过,只留丝许清风。

      我当即收势,眼神乍变恍惚。

      望去秦琼,我试图找寻二公子那一双沉黑的眼眸。

      可是,并无一人在秦琼身旁。

      他见我与尉迟恭不打了,谦谦君子的笑在脸上。“若非如此,你们如何罢手?”

      我心里一怔,一跺脚,埋怨道:“吓死我了!”瞪他一眼。

      骤然,罗士信的笑声远远响起。

      不时,还掺杂了尔月轻微的抿嘴偷笑。

      尉迟恭见状,当场也是开怀大笑。

      我见他如此,不惜困惑。

      程咬金虽不知真实状况,但也是展开了笑颜。

      顿时间,小花园中的笑声真真嘹亮。

      我一屁墩地坐在地上,昂视着尉迟恭。“再笑我就剪了你的舌头。”恫吓的话不使他的笑意锐减。

      他坐在我的身旁,用力地撞我肩头一下。“你若不笑,我才要剪了你的舌头呢。”

      此言一出,即便天大的不和,也就化为了瞬间的释怀。

      待到傍晚,我们方各自散了。

      回房时,罗士信却站在门外道:“沉冤,我有话问你。”

      我转过脸,瞅住他眼中忽来的肃穆。“何事谨慎?”

      他走到柱子旁,慢慢地用背脊倚着。“宫中的事你都听闻了么?”我问“是何”,他道:“陛下最近册封了一位张婕妤。”

      闻言,我有些震愕。眼眸氤氲,一时踊跃。

      他认真道:“莫说你当真不知晓。”

      才不信呢!

      我道:“你想问甚?”

      他道:“这是否你的美人计?”

      我心头激荡,涟漪撩起。“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微叹气,“张婕妤如今成了陛下的专宠,你知道么?”

      “那是陛下的事。”与我有何干系。

      “我想这不仅是你的功劳,还是息夫人的功劳呢。”他顿然瞥住我的视线,“不过——息夫人尚且比你更懂得玩弄权术。”

      我激灵,问道:“此话何意?”

      他直白地耸耸肩,仰头看去天边烧起的晚霞。“她使了一计‘新旧并用’,张婕妤天生尤物,我见犹怜,自当能使陛下对其爱不释手。不过,息夫人还利用了宫中失宠多年的尹德妃。德妃之容与去世多年的窦皇后相近,遂她能重新获得圣宠。”

      我纹丝不动,却说道:“息夫人的确利害。”

      他摇摇头,“自古皇帝风流,贪新忘旧是常事,而李家之人也是如此。”

      我瞄着他眼底浮动的痞色,意有所想。

      他续道:“但是,他们都且是深情专一的人。一旦确定了,均不会轻易放手。”仿佛是告诉我,他的眼卷着漩涡,目不转睛地观我面色。“故而息夫人知道张婕妤只能得一时垂怜,因为陛下对张婕妤的宠爱万万不及他对尹德妃的念念不忘。”

      我吸了口气,“也许罢。”三字作断,勿再多言。

      他立起身形,双掌垂下而轻蜷。“既然殿下已经重新获权,你为何还要放手一搏?”

      我含笑道:“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因由。而我,如是。”

      “恐怕你心里盘算的不是为殿下争权夺利,而是——为你自己。”他与我心有灵犀,一点小事,他都能心知肚明。

      我模棱两可道:“我为秦王,也为自己。”

      他道:“你当初所言,‘董卓与吕布,逐鹿美人心’到底何解?”

      我一撇带过,“你毋须知道,只希望你能保密。”

      他未语,犹豫顷刻方才点头。

      次日,我来到了前厅。

      二公子正与长孙无忌、李靖等人议事,我遂倾听,却不说三道四。跪坐在软垫上,拿起矮桌前的茶盏,呷了口茶。

      二公子见我目色自然,风采隽朗地笑了笑。

      我闻声观去,不自禁红了脸。垂下眼睑,细细地用手抓住衣领子,感到心口跳得快。

      长孙无忌循循察我,眼内有些淡色。他对向二公子,拱手说道:“辅机尚有一事须告知殿下。”

      二公子抬手,请他直言无妨。

      长孙无忌瞅了瞅我,“殿下且还记得在长安郊外被黑衣人追杀一事?”

      我怔了怔,瞟着二公子。

      正好,他如是看着我,进而点头。

      李靖道:“属下与辅机已查明实况,黑衣者乃高句丽人。”

      我眼神闪耀,心困道:“高句丽?怎么又是他们?”观向长孙无忌,他捎一袭眼色予我,示意我莫要焦灼。

      他道:“闻说王世充于数年前豢养了一批高句丽人,教其功夫,示其策略。”余光笃笃地瞥我。

      我的瞳孔一缩,波光氤氲薄雾。忖道:“当年的高句丽人不是要刺杀王世充的么?怎的王世充还要重用他们?他所图为何?”

      他继续道:“他们效忠王世充,为其窥察各地反王的实况。”

      李靖道:“一直以来,他们都视李唐为众矢之的。”

      二公子目眦弯弯,情态游动。

      我思索道:“凭今日王世充的势力,他是不敢对大唐作出自负之态的。若他要使高句丽人将我们杀之,何必矫揉造作地掩饰?何况二公子一无大权,二无叛心,王世充应该是不会觊觎他的。”想来便去,心上总有疑虑。

      李靖眼神泰瑞,“郑国根基未稳,即便他要铲除一些拥兵自重的反王,何须先来杀殿下?现儿王世充顾忧的人,应该是夏王窦建德才对。”

      长孙无忌认同地点了头,“如今王世充按兵不动,固守洛阳,若殿下生有收复东都之心,只怕王世充必当起兵反攻。适时,殿下才是岌岌可危。”

      须臾,他看看我的神情笼罩暗云,不已有虑。

      我的心有了些凉意,想道:“听他们这么说,想必王世充也是想来一套,作来另一套。但是,高句丽人着实瞄准了二公子。他与王世充没有深仇大恨,王世充也该不会冲动妄为的。既然这样……”陡然,我惊吓了一身冷汗。眼底急闪乱色,波澜暗涌。我双拳“咚”地捶在矮桌面上,心道:“得雪!”

      此时,众人均投以目光于我。

      得雪憎恨李渊,痛厌我,简而言之,她也就不会放过二公子了。她说过“何人毁了玄邃,我就毁了何人”的话,当初她能擅自调动王世充的兵马协助元宝藏,今日她也能够派人刺杀二公子。

      深知李渊身在九重太极宫内,根本无以下手刺杀。唯有先取李唐声威甚高、用兵如神的二公子,如此一来,李唐便会失去扎实的根基,此后逐步衰落。

      的确,她意欲摧毁李唐江山。

      李唐、李渊、二公子,她都不会手软放过。

      我咬牙切齿,一种不堪忍受的仇恨直冲脑门。冷风嗖嗖,试图熄灭,可也迅速又点燃起怒火。

      长孙无忌见我神情,一知半解。他却还是道:“辅机曾听,王世充把一半兵权归于其王后。若不是王世充的话,恐怕便是段……”

      脸皮涨红,随后发青渐白。想无可想,一怒之下,我掀起矮桌往外翻。

      不时,桌上茶盏“乒乓”跌落,裂了一地的碎片。

      二公子眉梢轻挑,眼底幽远沉积。

      我怒气填胸,难以释怀。声音由低至高,我渐渐地吼了起来。“给我住嘴!”

      长孙无忌于心不安地望我,嘴唇翕张。

      拳头“砰”地捶在腿侧,我撕开声音,咆哮道:“我会杀了她!”竭尽身上力气,胸肺忽有闷意。翻开手,撑地起身。

      殊不知,元气错乱,竟伤了内息一片。我歪了歪身子骨,插足一撇,踉跄侧倒一边。

      顷刻间,二公子与长孙无忌快速到我身旁。他们一左一右地蹲下,将我扶起。

      二公子眼疾,瞄了一眼长孙无忌。随而,转眼于我,询问道:“痛么?”

      我心疼麻利,眼眸微眯,喘不过一口气。

      长孙无忌着急道:“是心焦犯了?”他的手抓紧我的臂腕,眼瞅紧我。

      二公子睇向他,目光圆实。紧跟随后,他伸出左手,抚顺着我的背。

      我呵气用力,脸面泛白。心中愧对二公子,猛的抽开了他的手,径直倒向长孙无忌怀中。

      他手快得很,霍然搂住了我。“沉冤?”急得声音发颤。

      二公子见我举止明显,虽有疑惑,却也沉在眼底之处,不着痕迹。

      李靖迅即上前,穿插在三人中间。“还是我来罢。”固定我的身形,拿起我的右手开始把脉。会儿子,他的眼寻得了丝异样。“殿下,沉冤须得回房歇下。”望向了二公子。

      他未曾多说,轻点了头。

      我靠在长孙无忌怀里,眯着眼瞅二公子。心下阑珊,负疚羞惭。赶忙错开眼,让李靖扶我起身,回房。

      二公子拂拭眼内的丝微痛楚,欺身站起,十指蜷起。

      长孙无忌看了看二公子,固有明白意思。眼睑撇开,不愿卒读二公子的眼神。向他拱手道别,跟着李靖后面,走了。

      我侧躺榻上,任李靖仔细给我诊脉。

      良久,他离开我的右手腕,将我的手放入被中,顺带掖了掖被角。“你最近可曾犯过心焦?”浅声的话,如此关怀。

      我嚅动发白的唇,“不曾。”

      他一向是君子坦荡荡,所以毫不掩饰地望住我,说道:“你的脉象有了丝奇怪。”

      我道:“是么。”平静如水。

      他道:“你既然不曾长久心焦,为何脉象怪异?你是否有甚隐瞒我?”

      我摇摇头,“我甚是不知。”

      莫非是如古人所说的“多愁善感”,若如此,可真真滑稽!

      他惋叹道:“方才你急痛如绞,气不可喘,如此病态,这是心疾的征兆。”

      我惊了惊,“平日里我与敬德吵闹,也不见痛色。只是忽然,我就觉心跳猛猝,气息全乱了。”

      他一语中的道:“你之所以屡屡心焦,想必与你大喜大悲之态有关。”

      小吵小闹怡情养性,大怒大悲恐脾伤心。

      “之前,你对刘先生一事耿耿于怀。迄今也是郁结难舒,不免是过悲所引的焦虑。而今你只听你妹妹的事情,就辄动怒。过怒,独独有害。”他警醒地紧盯着我,状似凶狠,却又仁慈。“若再这样下去,不用数年你就会得心疾。适时,你就莫怪我把事实告知殿下与你大哥。”

      我受了惊吓,脸皱成一团,连忙抓准李靖的手臂。“师父万万不可啊!段大哥若知道的话,许是狠心怨怪我不惜身子的。”

      “你紧张志玄,那么殿下呢?”他循循诱导,逐一攻破。“殿下待你的好,众人都有目共睹,你不想想他也会怨怪你的么?”

      我张了张嘴,气血上脸,红光万丈。随即,又被单薄的白铺盖在脸。轻轻摇头,我绞着手道:“不会的,他是秦王。”

      他道:“秦王如何,二公子又如何?”

      我的心弦被他挑挵,有些不知所措。心里暗道:“二公子……”然还是摇头。“可他就是秦王啊。”

      他叹了叹,不再多问。“或许你该想想,在你的心里面,二公子到底所占几分。”浅笑在唇,他渐渐退了下去。

      我细想他的话,不禁多了几些惭愧。想到得雪要杀他,我竟一点都帮不了他。如此的我,在他心上也该只有厌恶。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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