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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寄言世雄,虚生真愧 ...

  •   接连几日,我都在武德殿与四公子共度时光。

      为了弥补我们的寿辰,我做了许多他欢喜的事。

      不过,他说了最欢喜的就是能让我留下来,一直。

      后头二字我并未听清,只是我觉得他似乎有着惊喜给我。

      到了夜里,茶余饭后。

      他言道要给我一个特别的寿礼,遂先行离开。

      待殿里有了动静,我以为是他回来。转头瞥去,我霎时心惊。

      得雪站在我的面前,一脸忧愁地观着惊过于喜的我。“沉冤。”我听着她的声,是她,是她。

      我漠漠道:“你怎会在此?”一个王夫人,是不可能出现在长安,更不会出现在武德殿的。

      难道,得雪就是四公子给予的寿礼?

      她上前,轻拉着我的手腕。笑道:“我终于见着你了。”

      我端详她,清癯柔弱。

      生完孩子的她,并无多大改变。只是,面色不比往常清丽通红了。白白的脸颊,眼圈有黑有绯。她的眸子仿若深不见底的悬崖,挥散不去。

      “这儿不是洛阳,你要见的不该是我!”我转脸变得阴险,屈曲着腰凑近她。

      她不畏惧,只是怔了怔。“不,我知道我在作甚。”

      我“呵”地嘲谑道:“快点滚罢,我不想见到你!”若非如此,她便会有危险。

      她捉紧我的手腕,“沉冤!我千辛万苦来此,你莫要赶我去啊。”眼圈泛红,意味酸涩。忽然,她缓缓跪了下去。可,依然攥着我不放。“我知道,我眼下说甚都已没用。但是,求你念在我们同是段氏后人和我们姐妹的情分上,求你出手相救啊!”

      我疑惑不解,斥力甩开她。

      她一个软肋虚浮,跌趴在地。泪已两行,寸寸断肠。

      我道:“你到底想干么!”

      她乞求道:“沉冤,我求求你了。”

      又是这一句,当初她赶我离开王阀时也是这般的辛酸。

      我蹲在地上,喝道:“我不要你卑微的恳求,你不配!你不配!”竭斯底里地龙吟虎啸,只想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心道:“你连孩儿都有了,还须来求我帮你么?”

      她趴着把手一撑,半身已起。抓去我的半臂,我连忙拍开她的肮脏的手。这一双手,已沾满了王世充恶心的味道。

      “沉冤……”她泪如雨下,梨花融化。身形收缩,不停打颤。

      我尖叫道:“你滚!滚回王世充身边去!他不是要称帝么?你去做你的皇后!”语毕,我感到胸口莫名的刺痛,心焦之感汹涌袭来。扪心自问,我是做错了甚?

      得雪沙哑着嗓子,泣道:“我求你,求你了。”

      我忍住泪,别头。“你妄想!做你春秋大梦罢!”

      她阖眼而哭,泪痕似若丑陋的疤痕,黏住她的脸颊不肯松懈。“我的孩儿……”

      我一顿,心茫然。

      “求你……救他……救玄邃……”她抽泣地叫喊,用尽了身上的力气。最终,她只能趴在地上,无力呻吟。

      乍闻,我兀自想到李密已是叛唐。

      她要我去救他,凭甚?

      静静的,只有她的哭声。“我不想他死,不想他们死。你……懂么?”仰头端视我,她低哑的调子谱不出华美的乐章。

      我问道:“为何?”她的孩子,与李密有何干系?

      她冷气拂脸,复用力地撑起自己。无能为力,她再度跌在地上,低吟一声。放弃了,她哭道:“我的孩儿被玄邃捉走了。”

      我“哈”地讥笑,“这与我何干?你若要求助的人该是王世充,他的孩儿被捉了,他不是最应该心急如焚的么?怎么我在这儿就只听到他到处招抚有能者,还想称霸一方的消息啊!”

      她呼气沉凝,泪又沾湿了眼前的视线。“孩儿,是他的。”

      一句令人费解的话,骚乱了我的心绪。

      她知我将信将疑,复道:“玄邃,玄邃的孩儿,我的孩儿。”

      我震愕,后背凉汗浸透内衫。“你、你……”连说两个“你”,都不已表达。

      她趴在地上,拳头吃紧地攒住。“孩儿是我的,也是他的。”

      我断然道:“你胡说!你莫想张冠李戴,王世充的孽子突然成了李密之子,真是笑话!”

      她娓娓道来,“我也想我的孩儿从来就是王世充的,但不是。三月初旬,我怀有身子。可我知道,那时王世充已离开洛阳了,怎会使我有孕。我想,只有他了。”

      我恶狠狠地瞪住她,怒不可遏。“李密!”

      她道:“他强行占有了我,使我怀孕,可他却全不知情。如今,他竟掳我孩儿,还要杀他泄愤。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啊?”说完,她又哭了。

      我攥紧拳头,气压胸肺。“李密占有了你?甚意思?”

      “我曾告诫过他,不得胡来。我已经成了王世充的夫人,他就不能随意行事。可是,他却当作糊涂,一怒之下就……污辱了我……”她已泣不成声,飒飒的嗓子犹如泥鸭。

      我虚软着腿,扑倒在地。撑着膝盖,我迳自念叨道:“污辱……”心道:“得雪她……被李密……混账东西!”拳头用劲打向凉湿的地面。

      原来,这一切,都是误会。

      我将得雪拖起来,用身上的温度为她取暖。抱紧她,我咬牙道:“我要杀了李密——”

      她摇头叫道:“不……”

      我把指甲陷进她的皮肉内,愤怒满腔。“这个混账,我要杀了他!”

      她回抱我,拉着我的腰肢。“我求你莫要杀他,他是我孩儿的父亲,我不愿让我的孩儿失去父亲。”

      我咬着唇齿,顿觉牙关生疼。“他这么待你,你为何还要救他?”

      “大业十一年,爹被大火烧死。许久后,我与玄邃会面。他知晓你已用计欺瞒王氏父子,因为你打算代我嫁给王世充,顺而杀他。玄邃希望是我嫁给王世充,我当时未懂。他说‘王世充中意你,你若嫁给他后,就可诱他,使他迷醉,从而令他走向万劫不复之地。这,才是最好的报复方法’。我心里明白,他为的只是他自己。王世充的存在,威胁到了玄邃的地位。瓦岗军要想壮大势力,必须震退王世充。”她边哭边嚷,眼底深处的怨恨全部呈现。

      我道:“是以你才会背叛我,唤王玄应来捉我?”

      她摇头,“我听了他的话之后,当即掌掴了他一掌。他恼了,气了,直言不惭道‘你何必在此装疯卖傻,你嫁给王世充就可成为王夫人,这不正好遂了你的意’。我骂他‘我从无贪恋‘王夫人’之位,我只想与你平静地生活下去而已’。当时,他自觉可笑。他说出我天真的想法。我问他为何这么说,他说‘若非我当初见你在破庙前与王世充眉目传情,不然我还依然是糊里糊涂。只有我这个蠢人,才会去相信你说的那些恶心的甜言蜜语,还会想着该如何以最好的仪式迎娶你过门啊’。我知道,他是误会了。可我说不出理由,不知如何向他解释一切。我感激王世充当年的恩情,但我心中只有玄邃。但是,他早已不信任我了。”语毕,她贪嗔痴恨均有表现。

      缓了片刻,她继续道:“我们多年的情分,就因为那所谓的‘眉目传情’都破碎了。既然他对我失望了,我便顺着他的意思去做。我出卖了你,嫁给了王世充。”

      我啴啴道:“既然如此,那夜你为何没有出手杀他?”

      她解嘲,眸色散漫。“当他挑起喜帕,我正欲举匕首刺向他。可那时,他竟没有阻挡,任由我把匕首陷进他的胸膛内。那时,我吓傻了。又惊又怕的我,以为他会唤人来捉拿我。殊不知,他没有。他温柔地抚着我的脸,安慰我莫哭。”

      难怪,我从未听到关于王阀的消息。

      原来,都被王世充封住了。

      她道:“从那以后,他对我甚是柔情似水。怕我会离开他,他日甚一日地待我好。只要我想要的,他都能办到。我从起初的憎怨,竟变成了无以为报。甚至,我遽然对他有了些难以言喻的情感。”

      见着她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我不知能帮她甚,只能够紧紧地拥住她。

      听她话,听她哭。

      “武德元年,二月深夜,房里突然来了人。我以为,是王世充回来。我满怀喜悦地开门迎接,可映入眼帘的是酒醉七分的王玄应。我冷着脸驱他,可是他当下抱着我,把门带上。我惊慌失措,正欲大吼。可是,他恫吓道‘你若嚷了,门开后教人如何看待我们?’。我吓得不敢反抗,生怕他会有个歹念。他紧抱着我,声声呼唤,却不是我的名字。”她骤然瞧向我,使我心一缩。

      王玄应还是对我念念不忘?

      她道:“他的每一句话都是说给你听的,但在他怀里的是我。下一瞬,他的温情褪成了阴恶。他伸手撕开我的衣衫,我吓得大叫。就在我以为会失身于他时,玄邃出现救了我。他抱起我,为我整理。我不能自拔地投进他的怀,放声大哭。他还是当年的玄邃,依然对我极尽温柔。”言罢,她的眼波荡漾。

      登时,她刹那恐慌。眼神顿成荒漠,冷寂。“他说‘从你嫁给王世充的那一刻起,我便派人保护着你。可是,你却还是肆无忌惮地在我眼前与他欢好,你全然看不见我了’。我不知道他一直在背后保护着我。正欲开口,他却箍紧我的脖子,冷酷道‘王氏父子都中意你,这是你的幸运,还是我的悲戚呢’。我闻着落泪,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看我。他更添无情,言说‘既然你成了□□□□,我也毋须再对你承诺甚’。话音刚落,他把我整理好的衣裳全都撕裂开来。我吓得搏命大叫,可是根本就不会有人救我。那时,我心里想的人居然是身在远地的王世充。”她“呵呵”傻笑,泪已干。

      我咬紧唇,吱声道:“得雪……”

      她侧头枕着我的肩膀,“三月,郎中说我有了一个月的身子。我晓得,是玄邃的骨肉。可外头的人,都以为是王世充的。待王世充得了空闲回家后,我把一切事情都告知他。他不但不怨怪我,反倒是愈发疼惜我。他说了‘孩儿是我,是我王世充的’。我奈何地抱着他,尽情嚎哭。”

      “五月,我发贴邀请你前往洛阳。我想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你却掴了我,还问我孩子是何人的。我很想告知你是玄邃的,但是窗外突然飞过了一抹人影。我看得清,是玄邃。是以,我不能把真相告诉你。告诉你,便等于告诉了他。”

      我“腾”地发抖,反手将得雪推开。摁着她的双肩,我激动道:“那么,打昏我的人是……”

      她怔怔道:“是他。他打昏了你,还把你交到你此行的同伴手上。”

      我“哈”地细呼,想道:“李大哥早知道一切?为何他……”不把事情相告?

      那么我就是错怪了李靖,也错怪了二公子!

      “沉冤,我的孩儿在玄邃手上,他要杀了我孩儿。我求你,救救我孩儿。”她突然拄着我的胳膊,尽力地哀求。

      我讥诮地笑看她。

      她抿唇半分,“俨儿!还有玄邃!”吐气最后,她不再多余有力。

      我噤声。

      上天造化弄人,为何要让我段氏一族承受这么多的痛苦?

      先是爹的遇害,再是得雪的受辱,现儿连她的孩子俨儿也得遭罪。

      这,到底是谁人之错?

      门外,四公子沮丧地蹲在地上。双手握膝,头颅垂垂欲坠。他掉下了眼泪,鼻子通红。

      他仰天,皆空。

      一份好的寿礼,不在于“珍贵”二字,而在于送礼之人的心意。

      现今,他反倒是害了里面的两姊妹。

      隔日,我出武德殿。大步飞奔,跑回秦王府。

      出宫时闻知,二公子早朝未归,这恰是我下手的机会。

      能抵挡大将盛彦师的,只有那件物品了。

      我顺利闯入二公子的书房,煞是惊悉。府邸里本是刁斗森严,今日却空空如也,一个应该坚守岗位的侍卫都无。

      不管了,下手了再算。

      翻遍了书桌都没有,书柜和床榻也没有。

      我泄气地坐在地上,拳头响起。依靠屏风,我仰后。手随意一摆,忽然打中了甚,一下子的吃痛唤醒了我的愤懑。

      转头瞥去,乍时惊喜。

      找到了,是印鉴。

      玉造印鉴,李渊所赐的“秦王”二字。

      我拿起印鉴,想道:“二公子怎么这么随便就把印鉴放在这儿的?”

      真让我好找的!把它收入怀中,我起身出发。

      来到马厩,打理马匹的两个人朝我招呼。

      他们皆有胡人血统,高鼻深目,眉目如画。

      我听着他们糊里糊涂的中原话,费解地挠挠发。

      其中一个名唤马周的人,将我带至一匹马前,示意我前看。

      不看,罢。一看,忡。

      紫燕马色,骄矜傲立。骨腾骏马,威凛四方。它趾高气扬,就像是一个人,瞪视着我。仿佛有了感情,不悦地贯注在我身,觉得我是不配成为它的主子。

      我道:“它叫甚?”

      马周道:“殿下取名飒露紫。它是突厥的‘沙钵略’,意为‘勇健者’。”

      我点了头,昂起脑袋与飒露紫比比不可一世。心道:“此马断绝是项羽的乌骓的转世者,否则它不会这么倔犟轻狂。”说道:“就它好了。”

      马周说好,旋即进内为我牵马。

      我随而又想道:“既然是二公子的飒露紫,为何马周会允我来骑?”

      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了,真是怪异之极。

      抛去疑问,牵过马而去。我摸了摸飒露紫的鬃毛,柔顺若女儿三千青丝。

      它避开我的触摸,眼神有些厌烦。

      我咬咬舌,念道:“管你厌或不厌,我骑定你了。”翻上跃马,坐于马鞍。

      飒露紫霎时不反应,以为我还在下头。知我上马后,飒露紫奋力扭动身躯,似要将我摔下泥。

      我抱紧它的马鬃,大喝一声。

      飒露紫不得已地听着使唤,持衡奔跑。

      我心头窃喜,十分轻松。

      紧急关头,飒露紫亦不会与我这般胡闹。

      李密军队行至熊耳岭,暂且驻营。

      我骑着飒露紫连奔三日三夜,终于到达目的地。

      李密似乎早有预料,就在山坡上等我大驾光临。

      我跳下马,驱飒露紫去一旁吃草。

      飒露紫鼻子哼气,恨不得立即走呢!

      我细瞧李密,他的怀中抱着一个婴孩。我与他隔开十丈,不敢冒进。“李密,把孩子还给我。”冷静地说话,避免泄露底气。

      他漾开笑影,盛气凌人道:“凭你?”从他眼中可以知道,他分得很清楚,何人是段沉冤,何人是段得雪。

      我道:“即便你恨,也不该利用孩子!”

      他轻蔑道:“你不也该恨么?这孩子是个孽种,他是王世充的孩子啊!”

      我不语。

      “既然是孽种,就不可存活在这个世上。”语毕,他举起婴孩,有摔死他之势。

      我惊起了冷汗,嚷道:“住手!”若摔了,我要他永远后悔。

      突然,婴儿啼哭。

      他嘲笑地望住我,“怎么,你怕了?”

      我急中生智,“哈”地反唇相讥,“不是你怕么?”

      他一愣,不知所云。

      我道:“你想把孩儿摔死,可以啊!但是,若换作是我的话,我才不会让他好受。当得先折磨他一番,再狠狠地饿死他,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他又愣,嘴唇微张。想道:“这女子……”如此狠辣。

      我问道:“怎么,你怕了?”用他的话,反吓住他。

      “胡诌!”他挑眉,狂啸。

      我心狠地观他面容,实在是有不忍之色。我迈步走前,顺带出一只右手。摊开,示意。“交给我,让我杀他。”

      李密后退,抱紧怀中绵软的小可人。“他是你的外甥,你怎能……”

      我吼断他的优柔寡断,“住嘴!你根本不懂我对这个孽种到底有多憎恨!他是王世充之子,不得留在世上丢人现眼!你把他给我,衬我没心软,得尽快铲除他!”

      孩儿的哭声源源不断,嗓子几乎沙哑。

      他缩了缩眼眸,“你、你是疯子!”

      我冷笑,承认道:“确实!许多人也是这么称赞我的!”并非自夸,为首就是四公子这么说过。

      他冷哼道:“他是得雪之子。”

      我道:“你也知他是得雪之子啊,我还以为你都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蔑视他,我浑身冒火。

      他三言两语,只道:“我从没。”但瞬间,他话锋一转。“是她把我忘了!”怒气冲天。他道:“她有王世充,有这孩儿。她的心里,怎会还有我?”他又恼又恨,到头是怒极反笑。

      我心道:“我常说四公子是傻子,看来最傻最痴的人,莫过于他了。”激烈说道:“不管如何,你先把孩子给我!”复走前,愈发靠近的距离,让他起了逃跑的心。

      他吼道:“你若要杀他,不如让我来罢。”话音刚落,他的右手圈住婴孩柔嫩细小的脖子。轻易一箍,婴孩难逃一死。

      我心里喊着不要,可表头还是道:“杀,杀啊!用力地掐他,使他失去呼吸!如此一来,得雪便一辈子都会恨死你的。”

      陡然,李密却住了手。

      骨节的颤抖,证明了我的话。

      他摇头晃脑,随即大笑道:“她恨我?她竟会恨我!”

      我视觉扫在他眼底的羸弱与孤寂,无语。

      “童山一战,我输得一败涂地,还中了流失。我以为就此死了,没想到老天竟然还给我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更没想到得雪竟会夜闯瓦岗军营来看我。”他微微地吐纳。

      我诧异,静听无言。

      他道:“她说‘如今皇泰主全然听从王世充的,你在洛阳毫无地位的了,赶紧收拾包袱离开罢’。她想我放弃瓦岗军,我万万不会答应她。”

      瓦岗军是李密亲手创立的军队,惨淡经营,无要命的理由,绝对不可以就此付诸东流。

      “我知道,是她让王世充这样做的。她叫王世充先教唆卢楚,劝服皇泰主把兵权交给我。但是凭他一人之力,是不可以说服皇泰主的。于是,加上王世充的巧如舌簧,皇泰主最终应承让我出战童山。得雪想让我知难而退,想羞辱我。她成功了,我则失去了瓦岗军。”他心酸要命。

      得雪是想让他独善其身,留一个后路给自己。

      “她来探望我,我却奚落了她一番。可她却说‘失去瓦岗军的你,就像失去了眼睛。你再也看不见前面的路了,我劝你还是向王世充投诚罢。我会叫他给你一个好官位,让你没后顾之忧的’。我蔑视她道‘我宁愿死,宁愿投降于李渊,也不会让王世充那厮踩在我头上。他妄想让我俯首称臣,你也妄想’!她只说‘凭你怎样蛮横无理也好,就算你不管你自己,难道你就不顾瓦岗军的兄弟了么’。我喝道‘我们瓦岗军义字当头,绝不忍辱负重’。她不再说话,因为我实在是倔犟。”他冷笑。

      可是,到最后,瓦岗军的很多兄弟都被迫向王世充投降。

      他此恨无绝境,但心底却万分不愿伤害怀中婴儿。不知为何,真的不知。他轻声道:“我要怎么做,才能够继续生存下去?”

      瓦解了瓦岗军,就等于斩断了他的左膀右臂。

      很想大声说,其实他还有得雪,还有他怀中名叫俨儿的儿子。

      我浅浅道:“不惜一切代价。”

      他观着我的颜容,怔呵呵。“可以么?”随而想道:“不管我如何猜忌用计,都不可成为万王之王。”苦笑怏然。

      我道:“其实,你并非甚都没有。你还有……”嘴形一张,忽然冲杀的嘶吼声盖过我的词调。

      环绕四周,鲜明之色的唐军已将我们包举囊括。

      坐在马上的就是盛彦师,他凛然看去李密,又接着看我。

      李密顿时用手扯过我,将我和婴孩一齐锁在他的胸膛前。他低头耳语,细不可闻。“带他离开。”把孩儿塞入我怀,然欲走。

      我急切地拄着他的手肘,细声道:“莫要冲动!”冷冷地瞥他,我快速地松开他。

      抱好婴孩,我近前盛彦师。“属下段沉冤拜见盛将军。”

      盛彦师飒然看我,抱拳颔首道:“在下见过段姑娘!”

      “沉冤愧不敢当!”我含笑。

      他道:“段姑娘怎会出现在这儿的?”言下之意,我为何会与叛将会面。

      我喜道:“我与李密曾是少年挚友,今日他叛唐,我是奉命来规劝他重新投唐的。”

      盛彦师未有怔忡,倒是好奇道:“既然友好,为何当初姑娘并未告诫这叛将?反而,到了今日才执行你的‘奉命’?”话犀利的一字一句地敲击我的心房。

      我语出惊人,“将军似乎在怀疑我?”他道是不敢。我道:“既然不是怀疑我,便是怀疑秦王殿下了?”此话一出,震得盛彦师无话可说。

      半晌已过,盛彦师道:“在下同样是奉命前来捕叛将,还请姑娘略有体谅。”随后,朝我抱拳。

      我道:“既然都是‘奉命’,为何将军就不能心慈手软一些呢?”何必咄咄逼人。

      他道:“你我效命之人不同。敢问姑娘,在李唐天下,何人权力最重?”

      我答道:“自然是陛下!”

      他复问道:“又问姑娘,在你眼中,国家和故友,孰轻孰重?”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利害,都是瞅着我的弱处攻击。

      我娓娓道:“自然是国家。”

      登时,盛彦师道:“既然如此,请姑娘莫要阻碍在下奉命行事。”他挥兵下令,“众将听令,击杀李密!”

      我与李密同时倒步而退。我能想道:“陛下竟要杀了李密?”

      李渊是大唐皇帝,他拥有皇权、军权,甚都有。一个无用的人就像一颗沙子,再也容不进他的法眼。

      顿时,几千士兵争先恐后,势要击毙李密。

      我将李密护在身后,靠近他说道:“快走!”

      他推了推我,坚定道:“男儿汉不畏生死!”

      我跺跺脚,趁着士兵还未涌过来时,赶紧从衣袖内掏出印鉴,高举过头。“不准动手!”

      刹那间,所有士兵顿足,脸上的嗜杀戾气顿化惊悚。

      盛彦师见到我手上的印鉴,吓傻地赶紧从马背翻下,在我脚前跪着。

      二公子的印鉴,证明了一切。

      看罢,这比秦汉使的虎符更具震慑力。

      就在众人都因印鉴跪下时,我正欲转身带李密逃出生天。

      忽而,一袭风撩过我的耳根子。威力摄魄,寒光直逼我的发丝。穿我耳畔撺掇,击中站在我后面的李密。

      李密暗暗吃痛,摁住心口软跪了下来。

      我回头,见他左胸已被流矢射中。我“哈”倒吸冷气,千算万算,暗箭难防。抱着孩儿,我蹲下。着急道:“李密!”

      他的唇白了,旋又生紫。

      我一悸,想空出手拔出流矢。

      他“啊”地呻吟,用力抓住我的手。

      箭簇上染有毒液,不可以拔掉!

      我暴动起来,“李密你撑着!不要死!”尽力地按住他胸口流淌的黑血。眼泪泛红,我头一回因为害怕而害怕。

      他傻气地笑,“孩儿……”右手颤着,请求我。

      我把孩儿塞入他的怀里,血迹斑斑都把孩儿都染红了。他抱在怀里居然欢乐,又笑了。“长得可像极了得雪呢。”

      我扭头,心头责骂着他是傻瓜。

      他道:“沉冤你告诉我,得雪她真的会恨我么?”声音飘渺无垠。

      我牙关一撞,挤出了微微的血迹。

      他软弱地发笑,气若游丝。“莫要恨我……得雪……莫要恨我……”现在的他,已经分不清我与得雪。血红的手伸出来,想抚触我。可,他遽然缩开,生怕自己邋遢的血丑化了我的容颜。

      孩儿哭得眼红红的,鼻子一张一弛。他的小手触了触李密的冰凉的铠甲,哭得更撕心裂肺。

      我弯身,贴向他的耳根,一声一声地凝噎。“俨儿,俨儿,你的儿子名唤俨儿。”

      他一刹,气一段一段的。青紫的面色松懈了防御,他纵然笑开。

      儿子,这是多么陌生又熟悉的词语啊!

      可知道了,又有何用?

      他用最后的力气,把孩儿推进我心前。发力冲怒,“带他走——”

      正欲我要发声时,他竭尽全力站了起来,往我的反方向奔跑。

      盛彦师摆手,怒色匆匆。“放箭!”

      埋伏熊耳岭的迎风坡上,一簇簇的冷箭迎着风速,射中了李密。凉透了他的意识,湿了他的眼眸和笑颜。

      我奋力想冲过去,可是士兵们全部都争先恐后奔跑过去,要将他撕碎。

      我看着李密身上的箭,觉得呼吸急促。

      刹那间,我的脑海出现了爹葬身火海、死无全尸的模样;战场上你我厮杀的狠绝。

      现在,我两眼望着李密是如何在我眼前败阵、如何在我眼前停止呼吸。

      依稀间,我似乎听到了念念有词的叹息。看到了远远而来的微笑。

      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

      此夕穷涂士,郁陶伤寸心。

      野平葭苇合,村荒藜藿深。

      眺听良多感,徙倚独沾襟。

      沾襟何所为?怅然怀古意。

      秦俗犹未平,汉道将何冀?

      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

      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

      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

      怀中的婴孩啼声益添张扬。

      我咬着嘴,发不出只言片语。忍着泪,我无法释怀。

      生不逢时,就是这个世上给我们唯一的陷阱。

      你、我、他,皆都身不由己,亦同样的心不由己。

      骑着飒露紫,我和俨儿身上都有李密的血。

      至长安秦王府,我的猛然出现,吓坏了内厅的长孙无忌、段志玄与李靖。

      俨儿已经哭昏了,他的额头热得很。

      长孙无忌见我满身是血,赶紧攥着我手臂问道:“你是怎么了?”

      段志玄也走来,紧张的神色暴露了一切底气。“李密如何?”

      我僵硬道:“被乱箭射死了!”

      众人一怔。

      李靖把俨儿从我怀中抽出,突地道:“他发热了,你把他给我罢。”

      我点了头,很麻木。

      长孙无忌看我胸前一大片的血,心里梗概。他轻抚我额前的乱发,柔声道:“回家了,莫怕。”

      我眼球发憷,伸手握住他的手背。“我很怕啊。”

      他勾着愁色,拉过我道:“若你想哭、想怒,大可找我发泄。”

      我晃晃头,低下头颅。骤然抬头,贯注段志玄。“你当初打我是对的。现儿,我求你也这么做,你打醒我罢!”

      他捉着我的手肘,“你这是说的甚,你可清楚了?”

      我道:“我清楚得很。”

      他甩开我,改为捏着我的下巴,逼视我的目光。“看着我!”

      我涣散的神色看向他,竟一时无语。

      他严厉道:“段沉冤,他是叛将,终会有如此结局。倘若每一人都死了,你不都得痛彻心扉了么?”

      我森森道:“你见过有人被乱箭射死么?你没见过!既然如此,你就莫要在此妄加评论!”冷冷的语调,使人战栗。

      段志玄俨如惊人,霎时无语。

      忽然,门外的二公子迈步进来。“志玄,放开她。”

      段志玄听了,僵着手松开我。

      二公子道:“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担忧地瞅我一下,便去。

      我脚软,“砰”地倒地。

      二公子身形一僵,赶紧躬身扶我起来。

      我不愿,遂拽着他不让起身。眼圈红了,牙关酸了。

      他不再强起,轻轻抱着我。扫扫我的背脊,使我安然。

      我把头颅压在他的箭头,喃喃道:“对不住,我又违反军令了。”不自意地触着他的耳廓,竟让我忘乎所以地想拥有天长地久。

      他洪声道:“何来的军令?”不记得何时给我立过军令。

      我赫然道:“这回我甘愿受罚,可是我的心很痛。”

      “为何?”言简意赅,他清清如水的调子犹如曲子哄我安心。

      我平声道:“或许,是得雪的心在疼;或许,是得雪的眼在落泪。”因为,我们是孪生姊妹。彼此间的痛楚,都可一一感受。

      他用力地抱着我,贴紧彼此的身躯。

      这一抱,抱出了我的眼泪。

      心里总想,在他眼里的我就是这么懦弱,可以卸下任何防备,无忧无虑得哭泣。

      我细声哭道:“我偷了你的印鉴,只想救他一命。可是,不知哪儿来的混球射出的暗箭,狠狠要了他的命!本来中箭事小,但又不知是哪儿的王八蛋在箭簇上抹了毒液。他,就这么得死于非命了!”说完,我干脆嚎啕大哭起来。

      宛若黄毛丫头,不识人情世故。

      他抱我吃紧,宁愿把我的腰折断,也不要在此刻放开我。

      我的泪湿了他的肩膀,浸入了他的骨髓里。凉凉的,比过这雪天。抽气呵声,我道:“如果会这样的,当初我宁可不应承得雪,那么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要是我进宫去求陛下,那么他可能就不必死了。”

      他轻道:“这不能怪你。”

      我黏着他的温热,呼吸催促。

      他道:“你还记得身不由己么?”

      我点了脑袋,咽道:“我一早就想过,李密是身不由己的。但,我不知道他的‘身不由己’竟储存了这么多。”

      他弯弯眼角,俨然笑道:“沉冤,你长大了。世间的许多事,便是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我心道:“我不想长大!”问道:“长大有甚好?想的事情多了,做的事情更多了。”收住了眼泪,可哽咽严重。

      他稍稍松开手,却未曾放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我细细收藏他的谶语,蓦地道:“又非学习,何来行舟?”

      他粲然一笑,将我推开。挽着我手,拉我站起。

      我擦干泪痕,吸吸鼻涕。

      他见着我的模样,笑得开颜。手背蹭在我的脸颊,为我拭泪。

      我一悸,想退。

      可他,不让。

      另一手攒着我的手肘,五指成圈,如若银手环扣着我的血脉。

      避开他的眼,我低头呼吸。感到脸上一红,不敢相望。

      老天,自个儿是哭得有多丑啊。

      月底,阳信高开道举兵攻克北平、渔阳郡,自称燕王,建都渔阳,年号始兴。

      早在大业九年,癸酉。格谦起义,拥兵十万,称燕王。

      高开道投奔义军,蒙受格谦赏识,屡立奇功,遂擢升为将军。

      大业十二年,丙子。

      王世充领军剿灭起义军,格谦被杀,高开道带余部潜入海曲,休整半年,东山再起。军威复振,转战渤海北一带。

      现儿,高开道不甘平庸,打算作为一番。是以,他成为了新一道的起义首领。

      北方有佳人,银装素裹。一笑倾城,一泪倾国。

      白雪皑皑,却迎来了武德二年,已卯。

      岁除之日,百官进宫朝贺天子。远看驰道冠盖相望,羽旄飞驰。太极殿喜筵纷陈,钟鼓喧天破石,呕哑振聋发聩。

      太常领属官乐吏并歌姬舞伎千人入太极殿献舞,燃巨烛,燎沉檀,荧煌如白似昼。李渊带领众妃嫔、皇子皇孙、王公大臣前去观赏。席间酒宴招待,饮椒柏酒,侍臣应制作诗,无不欢乐尽兴。

      歌舞升平,油画明珠。

      大唐建国的第一个守岁,李家十分重视。

      元日一过,朝政战事依然为首。

      武德二年,已卯,正月。

      李唐遣大将李神通讨伐许国皇帝宇文化及。

      此时,宇文化及正至徐州。却因水路堵塞、无法前行,宇文化及下令掠夺寻常百姓家的牛车两千辆。然,把当初洛阳行宫的宫娥、珠宝装载车内。而他的甲胄、兵器,则让甲士背着。

      攻取魏州是宇文化及的目的,而徐、魏两地屏障万重山,军士均是怨声载道。

      许国之臣司马德勘、赵行枢、陈伯图不满宇文化及之作为,曾有思想欲杀其。

      但三人的谋划不详,遂都被宇文化及先下手为强。

      随而,大群士兵兵临如山倒,作祟逃亡。

      如今,追随许国的兵士不足以两万。

      方到魏州,许兵就被魏州太守元宝藏打败。

      我一分析,觉得凭借宇文化及的力量,仅仅一个太守就可将其击败,未免过于儿戏。

      后来听闻,原来有人暗中相助元宝藏。

      经打探,出兵者竟是王世充。

      可是,如今的王世充只一心招兵买马,毫无空闲陪同宇文化及“戏耍莲叶间”。但确实,就是他出的洛阳军队。

      正当我想不透彻时,俨儿的啼哭声打破了我的思忖。

      从床上抱起俨儿,我看着他哭红的双眸,心疼至极。

      自从李密死后,俨儿先后大病几场。病后,仅哭。哭过,只绵绵入睡。醒了,又往复先前举动。

      李靖断症,俨儿受了太大的惊吓,导致心里有了阴影。

      虽说俨儿只一个毛孩儿,可毕竟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杀是吓坏了他的胆子。

      我柔声道:“俨儿不哭,下回我便带你去见你娘亲啊!”

      闻是,俨儿哽住了哭声。黧黑的眸子一转不转,看住了我。他是七星子,机敏睿智。

      我哄道:“若你不哭才可见你亲娘。”果然,孩子乖乖。咬着手指,可不可爱。

      已过一个时辰,俨儿安然入睡。

      于此,我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函。

      信中有道:“洛水白衣人,生死两茫茫。”

      我心旌动荡,心道:“得雪?”

      渴想出她的魂乱梦摇,她知道了李密之死。

      今日,她便是来向我讨债。

      瞬时,我轻微地抱起酣睡的俨儿,出门。

      骑飒露紫,黄沙奔狂八百里。

      十省通衢,八方辐辏。洛滨冬啸,躬身自行。江天一色,舟楫岸停。景致醉人,澄莹成画。

      我把俨儿放置在马鞍侧的篓子上,自个儿下马。

      洛水岸边,碧波不再荡涤青花。阴阴兮兮,可见白衣佳人,硬驱舞步,渐染峰山百瑞。我定眼看去,宽袖白襦、下裳薄裙,头搔灵蛇髻,身形纤尘、面容愁肠。

      洛灵感焉,徙倚彷徨。

      眼观千万风景,却不敌身前女子。

      得雪撩衣起舞,似若惊鸿飞落霞,转眄流精,广夏玉颜。体讯亟亟,涉朝云、出岫月。宛转清影,捎弄半点风情。只是,舞却非舞。愁惨满怀,眼中含泪。胡旋绕转,团团衣带翩翩。

      记得,她与李密,洛滨初见,一见倾心,再见情浓。她在此,曾为李密跳过舞。

      她,只恐是曹植梦里的洛神。

      《洛神赋》有云:“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切切说的是眼前之人罢。

      衣袂飘飘,转眼间是落步收势。眸光淡如清冷的洛水,脸庞泪如滂沱。仿若看见了我,并不出声呼唤。起注收归伤悲欲绝,侧目而视已然是愤激怒意。

      得雪道:“玄邃死了。”头一句,冷漠彻骨,冻了我的骨头。

      我颤了颤身,举步前行。

      可,她却娓娓后退。“若不想见我殉情的话,就莫要过来。”

      刹那,我果真驻足。“我试图挽救,可他却……”

      得雪匡算的心计我看不清,她的眼,便是我从未见过的痛心疾首。

      她抢白,愠道:“住口!”一阵狂怒,打散了我心扉里的涩。她激烈斥道:“你为何不救他?我求过你的,为何你要这么……”要这么待她。语毕,她却笑了。“兵法常云,暗箭难防。就如人心,就如李唐。”

      我愣住了,不能吱声。

      她逐步前走,笑得阴森。“李渊命盛彦师击杀玄邃。正当你拿出秦王的印鉴之时,盛彦师却暗射流矢,一击即中玄邃。他——死无葬身之地。”步步紧逼,我后退枉然。

      我扭头,恍神道:“我不知道……”

      她喝道:“你不知道?你当是不知道!以你所想,你认为李渊仍有爱才之心,但你却频频忘记了他是一个多疑之人。以他所想,他怎会留下祸害?”

      我抖着双腿,指骨绞出了青筋。

      她躬身倾向我,一步步地掠夺我心里的孱弱。“我此次邀你前来,只想同你说几句话。”

      我不语,看着她发寒的双目。

      她唇角妄笑,三分诱惑我的神髓,七分使我想到了王世充的萧飒。“我想你应该猜到一直以来替王世充出谋划策的人是谁了罢。”

      我直勾勾看她,她明显是在承认。

      她道:“不过你最疑问的,应该就是暗助魏州太守元宝藏的洛阳军队,究竟是不是出自王世充的主意?”她衬着下颔的得逞,伪装的面色寒霜尽泛。“是我!是我私下拨出军队,前往魏州助元宝藏一臂之力。”

      我呵气,心涩眸酸。“为……为何……”

      这是男人争霸天下之事,与她何干?

      她乘着哀艳的笑容,柔嘴轻声。“何人毁了玄邃,我就毁了何人!”

      我趑趄一下,虚软地跌在地上。

      得雪右腿单跪,襦裙扫开,铺满腿边。层层失笑,她道:“李渊与大唐,我都不会放过的。”

      我张开嘴,无声吸气。“你……不……”全力的身形卸出了懦弱。

      她要毁了李唐?

      得雪倾然站起,从我身旁绕过。

      我僵硬地往后转,看着她从篓子里抱过俨儿。

      她没回头,静静地抱紧已是惊醒而哭的俨儿,去了匆匆。

      我右手抓拳,沉力打向地面。不顾骨节到底多痛,不顾心里到底痛得流血,我只知道,得雪不会原谅李渊,更不会就此放过李唐。

      她要怎么做?

      她要如何摧毁初起的李唐?

      得雪因一个男人而成了今日之恨,是命、还是罪?

      王世充呢?

      他见得雪如此,莫非就不心疼了?

      那么我从得雪口中所听到的爱意缠绵,且都是虚情假意?

      二月,凉王李轨虏李唐大使安兴贵为盟,以拒绝李渊所赐名号为名,与唐为敌。李轨先后攻夺了张掖、敦煌、西平等地,河西五郡皆都收为大凉做核心。

      闰二月,时夏王窦建德打出旗号“讨伐贼乱”,率兵攻许,与宇文化及生死搏斗。

      宇文化及闻风丧胆,领军逃窜至聊城。谁料,途中遇到拦路的李神通与一众唐军。

      前无后路,后有追兵。

      窦建德与李神通夹击许兵,将其打得开膛破肚,血橹漂游。

      夏军当此不放过宇文化及,追至入城。

      李神通奉命捉拿宇文化及,却遭窦建德截击。

      有命难违,除许兵之外,其余人不打。

      遂,李神通领兵归途。

      终于,窦建德攻陷聊城,生擒宇文化及及其胞弟宇文智及。将他们装置囚车,当作囚犯,任人冷眼旁观。而后,槛押宇文阀一族送往襄国。

      最后,宇文阀无一人幸免,阖家同斩。

      鲜血淋漓人面,腥味漫天蔓延。

      方起,又落。

      宇文化及身亡,许国灭亡。

      另一头,突厥的始毕可汗率兵渡黄河进犯夏州。途中因病而故,临终前立其子什钵苾为突利可汗。而在大隋时归顺中原的启民可汗之子莫贺咄则被立为颉利可汗。

      闰二月十九日,王世充领数万洛阳士兵攻李唐领土之谷州。

      裴仁基密谋刺杀王世充,事不机密,被其所杀,全家就戮。

      此事被曾经是瓦岗军的人知道后,恨不得立即杀了王世充泄愤。

      可是,又想,如今他们已是俘将,何从谈杀就杀?

      不久,王世充任命瓦岗军降将秦琼为龙骧大将军、程咬金为副将军出战夏州。

      两军于九曲交战。

      程咬金、秦琼、吴黑闼、牛进达等且都带兵上阵。

      于进关时,诸将率数十亲信,跨马向西。

      然知道,王世充就在关外不远。

      众人下马向王世充行大礼,一致说了“荷公接待,极欲报恩。公性猜贰,傍多扇惑,非仆托身之所,今谨奉辞”的话。

      接下,他们转马往唐军驻扎的营地进发。

      王世充知道他们话里有话,弃他而投李渊。他本想派兵追击,可又想秦、程二人的威名,不敢相逼。遂,放弃了对他们的追捕。但,失去了众多将士,实非好事。

      三月春风拂罩面,粼粼波光涤人念。

      早前,大公子和二公子竟不约而同地请求李渊提拔我。

      我好是惊奇,又是糊涂。

      好端端的仁勇副尉做得不错,竟一时要擢升我。

      我倒是无意见,只是一时三刻有些难为。

      两位公子都为我请求,把李渊和常常立在一旁听政的裴寂都惊着了。

      后来,李渊知我为大唐立有犬马功劳,又能协助二公子冲锋陷阵、不畏生死,因此敕封我为从八品上的御侮校尉。

      连跳两级,身价有涨,官职大于太医署的太医令。

      而且李渊允我随时进宫叙事谈聊,并可自由进出东宫各地。

      我感恩戴德,很想快些进宫谢君王。

      而二公子就说,许我不必顾忌地在秦王府内外荡悠,且毋须向他禀报。

      我听此,喜出望外。

      那么说的话,即便我常走来走去,也不算违反军令。

      一下子,二公子的话填满了我的心。

      洛阳宫城,臣子段达要求皇泰主为王世充加九锡。所谓九锡,即高贵的车马、衣服、乐县、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此等乃皇帝所用,现下王世充竟有如此野心,真令人出奇。

      皇泰主虽年幼,但也明白一旦加封王世充九锡,就明言说出他才是洛阳国主。遂,皇泰主充其量搪塞。

      谁料,段达却道“太尉欲之”。

      皇泰主都快吓得屁滚尿流,无以言语。

      次日,王世充加封为郑王,拜相国,赐九锡。

      随后王世充不愿只作普通无实的郑王,遂命人抓来鸟一只,于小鸟脚跟系一根布条,上头写道“郑王当有天下”的字眼。以此呈现皇泰主,百官闻后亦盛情推举王世充加殊礼。

      皇泰主皆不知也,只是道听途说。

      王世充连连谦让,不肯越礼。可能想到,此人奸诈,怎不想有此殊荣?

      最后,在百官的怂恿之下,王世充盛情难却,只好勉强接受皇泰主的加殊礼。

      我听到了王世充已到了赐九锡、加殊礼的地步,就恨得咬牙切齿。拳头打来打去,还是难泄心头之恨。

      是得雪唆使王世充仿照前秦陈胜、吴广,将“陈胜王”改为“郑王当有天下”,将牛皮肚换作小鸟腿。还教他连上三表推却荣幸,好比尧舜禹。

      想此,我就恶心。

      花树丽霞,夕阳晚照。

      我漫无目的地荡在抄手回廊上,看去廊柱外遍地的落花。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树压海棠,悄然又绽放。梢头的新枝,屡屡红开。

      “饮酒么?”一声清朗,如日中天。

      光润的面颜,衬着光芒纡回在我心尖。余晖喜怒无常,却能时时悠游自在。

      我看去二公子,他坐在栏杆上,左手一壶酒,右手一只杯。将酒递至我前,告示道:“上回的酒还不足够。”

      我并未听懂,却只笑着接过酒杯。

      杯中之物紫如飒露紫的威风爽直,浅浅又深深,是能倒映此时的我。我心念道:“葡萄酒?”

      会像上次那样,两杯就醉么?

      不管太多,我仰头就尽一杯葡萄美酒。这回,淡如青鸟掠波湖面,似又重若蛟龙扑腾苍山。可,却无头一回饮的酒味迷蒙,沉迷叠嶂跌在我的喉咙间,坠一下就沉浸在心怀。

      所以,两杯就醉了。

      我笑道:“好酒!”把杯子交还,我昂起头似有思绪地观望二公子的容色淡然。

      他倒无解释甚,仿佛了解我所了解的。琤琤一笑,只半晌就迷住我的眼。

      我心跳砰然,脸红如潮水冲浪。别过头,我仰头看云。

      火烧、云坞,葡萄、佳酿。

      人不醉时心自醉,说得真不错。

      他静静说话道:“既然如此,何必强求?”

      我知道,眨眨眼。“不知从何时起,我就学会了‘强求’二字。人生便是这样的罢,紧张时你却犟不了,冷漠时你又想着它。真是可笑啊!”话音刚落,我似笑非笑。

      他看我一面,唏嘘道:“也许罢。”忽而,他失笑。唇角上的异色,点缀了天空的朴实无华。

      我随他去笑,然觉和睦有感。明明清泉,似乎淌出了所谓的石上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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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寄言世雄,虚生真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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