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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在江湖上行走的那些日子,脚板是踩在刀尖上,而脑袋却是别在腰上的。

      这是我父亲生前最常说的一句话。
      我从三岁之后,就已经很明白这个道理。

      父亲亡故在我六岁那年的冬天。
      一个下着大雪的夜晚。
      若非我记事早,记性又好,恐怕连他常说的这句话都会忘记。
      然而事实上,我早就不记得他的相貌了。

      父亲的脸容,在我的记忆里就像是蒙上了厚重的尘埃,又或者笼罩着阴郁的雾气,总也看不清楚。
      我想,毕竟是过去那么久的事了。
      我今年正当双十。

      一晃眼,就是十四载的光阴轮转。

      从前天晴时我偶尔会到他坟上看看,除除杂草,有时候看到旁边野花开得好,也会摘来一束放在坟头。
      我去那里往往选在午后,祖父小憩的时候。

      祖父总不让我去祭拜父亲。
      父亲过世的头三年,他老人家甚至不许我替父亲守孝。
      他说,父亲是个不孝子。

      我的父亲,少小离家,在江湖上是很结交了些狐朋狗友的。到了该成家的年纪,祖父替他定下了一桩婚事,可新婚不足两月,他就又提了他那柄系了红缨的长刀出了家门。
      我直到三岁才第一回见我父亲。

      父亲对我的态度很奇怪。
      有时候他宠我,疼我,恨不能将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捧到我跟前。有时却又对我极冷漠严厉,望着我的眼神像是寒冬腊月里的冰雪。
      虽说时间已隔得很久,我却仍然记得小时候只要见到父亲,就忍不住从心里感到瑟瑟发抖的心情。

      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未在祖父跟前尽过一日的孝道。他整天游手好闲,和祖父吵架,对母亲冷漠。所有的家事,都是母亲一人全力操持。

      我始终觉得我母亲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性。
      她温柔,宽慈,恭顺,孝敬。三从四德,样样都是出类拔萃的。
      她教导我做人的道理,为人子女,须爱敬父母,不该妄议父母之过。

      只是那时候我还太小,一点都不明白她为何要教导我这样的事情。

      但如果没有她曾经对我的教诲,我一定会恨透我的父亲。
      因这样一位我所深深爱敬和仰望的女性、我的母亲,却是因为我的父亲才死去的。

      之前我已说过,我的父亲亡故在我六岁那年的一个雪夜。
      但我没有说的是,我的母亲,也是在同一个夜晚离我而去的。

      那一夜父亲仇家带了人寻上门来,悲剧具体如何发生我已不知晓,只是我这一生也忘不了父亲抓着我的肩笑得凄厉又疯狂——
      “死了好,都死了干净!省得这孩子以后被人笑话是没爹没娘的野种!”

      我像个提线的傀儡,在父亲的手中摇来荡去,心里木木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父亲的刀划到我眼前,我眼里倒映出刀柄上系着的红缨,朱殷一片,一道道都是血。
      然后我的眼前就是一黑。

      那一黑并不是我像话本子里说的那般晕了过去。但若果真晕了过去,那反倒是值得庆幸了。
      那一黑,是我的母亲扑在我身上,拿她自己的手遮挡了我的眼睛!

      我于是只听见很轻又很沉重的“扑哧”一声。

      伏在我身上的那具躯体风中柳絮般颤抖着。那温热渐渐变得冰凉。
      ——我很茫然。
      心里隐隐约约知晓发生了什么,却又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整个人的意识都模模糊糊的,像是行走在冗长的梦境里。

      梦很黑,梦很长。
      我时而像被放在火上烤,时而又像被冷雨浇。反反复复,不知几回。

      “……这是失了魂了……”
      “……这不成……得叫魂……”
      ……
      “……怎么还不醒?……我可怜的孩子……”

      等我苏醒过来,距离那件事的发生已隔了足有半月。
      按照老人家的说法,我是被吓掉了魂。好在祖父寻到一位巫医,硬是将我的魂给“叫”了回来。

      我自清醒以后就变得不大爱说话。
      父亲的那句似笑似哭的话一直在我耳边盘旋不停。
      我觉得,也许自己隐约触摸到了某种真相的边缘也说不定。

      那一年我只有六岁。
      但我真的是在一夜间就长大了。
      似乎每一个走入江湖,活在江湖的孩子都会被迫经历最惨痛的成长。
      残酷之处在于,这种成长,甚至往往只需要一瞬之间。

      唯一的遗憾,是我的母亲。
      我始终觉得母亲无辜。
      父亲造的孽,最后却要母亲和他一起以命相偿还。这并不公平。
      只是一想起母亲为救我而死,我内心就说不出来的苦楚。

      一直到有天晚上祖父醉酒。
      要知道,祖父酒量甚好,不轻易醉的;可大抵是那晚愁绪过甚,多饮了几杯,竟醉得不轻。

      我在亭子里找到祖父的时候他正对着天上的月亮一个人掉眼泪。

      祖父一辈子强势,无论是那之前还是之后,我都再没见过他那副颓丧模样。
      我靠近祖父,只听见他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没能教出个好儿子,实在愧对程家的列祖列宗。
      我听了半天才明白父亲当时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也才明白母亲当初教我为人子女最不该妄议父母之过,原是这个苦心。

      只因我父亲出生后,家里生出了变故,无奈之下将他寄养到乡下亲戚家中。
      那亲戚家本也有两个孩子,难免便有些偏心;加之那两个孩子伙同邻人家的小孩常取笑他是“有爹娘生没爹娘教的野孩子”,时日一长,心中的忧愤抑郁便怎么也克制不住……
      就算之后被接回家来,也一直郁怒难平。

      “是我错。是我错。是我对不住这孩子。我对不住你娘,对不住你。”祖父醉得七颠八倒,居然还能一眼认清我,拽着我的手一遍遍忏悔。我却只能沉默不语。

      从前我深恨父亲。恨他不义不孝,以致今日苦果。可真到了这个地步,我却只觉得他可悲可怜。
      我也是。
      母亲也是。
      祖父,祖母,乃至于父亲的仇人。
      个个都是被命运玩弄股掌之间的可怜人。

      凡今日种种果,必有当初种种因。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果真这天道命运,才最是分明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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