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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佛音 ...

  •   白马寺敕建于永平十一年,缘自皇上刘庄偶有一天夜梦金人飞行殿庭,其后问询大臣,得知金人名为“佛”,乃是西方的神,刘庄龙心大悦,当即派遣郎中蔡愔前去西域访求佛法。一行人迢迢远渡,在大月氏国巧遇天竺两位高僧摄摩腾和竺法兰,二位比丘佛学渊博,又坚持苦行,长年游化西域各个小国,以弘传佛教为毕生夙愿。他们闻得蔡愔的来意,感念其诚意,欣然前往东土。一路上以白马负经,带了不少佛经佛像,一行人不畏流沙风险,晓行夜宿,终于抵达大汉京都洛阳。皇上刘庄为颂其公德无量,选址在城西雍门外,敕令修建僧院,御赐寺名为“白马寺”,自此白马寺香火鼎盛,每逢初一十五前来朝拜的香客络绎不绝。
      车队抵达白马寺时已近午时,挽心同马皇后由侍女们搀扶着下了马车,寺院住持早已率领众僧人在山门外等候多时,见到她们翩然而至的倩影,口诵了一句佛号,躬身迎上前来,双手合十施礼道:“阿弥陀佛,皇后与公主莅临本寺为黎民社稷祈福,福泽泽被苍生万物,诸事已准备妥当,二位尊主请移驾至寺内略品香茗小憩片刻,待吉时祈福法事正式开始。”
      挽心见住持虽已有些年纪,但相貌清奇怪精神矍铄,银白色的须眉飘拂,如得道的世外高人,目中慈悲得犹如佛祖真身,心下已然生出几分敬畏之意。众人由僧人们引领着聚到正厅,挽心一路颠簸觉得胸闷,见寺中古柏遍植,正好透透气。她随意品了几口香茗,悄悄离席往正殿的方向一路循去。
      挽心悠游地四处溜达观摩,看到新奇的建筑,也有一搭无一搭地与身旁的小和尚讨教一两句。庭园静好,岁月无惊。大雄殿雄伟肃穆,香、花、油灯、幢、幡、宝盖,均罗列庄严。中央供奉了三尊紫金大佛坐像,小和尚低眉敛目,合掌念了一句佛号:“公主,正中坐莲花座的是释迦牟尼佛,左侧为东方琉璃世界的药师佛,右侧为西方极乐世界的阿弥陀佛。为我教供奉的横三世佛,乃是成就正等正觉之大圣者,佛教修行之最高果位。佛法无边,度一切苦厄。阿弥陀佛。”
      “多谢小师傅授业解惑。”挽心仰目细细打量三尊围挂着红色宝蓝袈裟的紫金大佛,内心稀罕,啧啧称奇。
      佛灯如昼,香在焚,白烟袅袅但静定的,如冲天一线。木鱼声一下一下,清脆单调,打坐的和尚们双目微垂,口中念诵着《十地断结经》,如微波颤动的喃喃音调,夹杂慈悲而神秘的招引。一起一落。
      挽心本无礼佛之念,却见眼前佛像个个宝相庄重,悲天悯人般俯瞰众世沉浮,不由得起了信奉之心。仰望无边佛光,她心中一动,学着寺内前来朝拜的信徒们的手势,将双手掌心相对,朱唇轻启,嘤然有声,她诚心诚意地求拜道:“佛祖慈悲,求你保佑我。我可以不要公主的头衔,我可以被降为庶民,我可以被流放永不回宫,只求你让西林彧平安,让他回到我的身边。求你,求求你!”她盈盈杏目中流露出祈盼之色,慢慢跪了下去,生平第一次除双亲外,金玉之躯跪于天地神三者间,一时风起,幡动,猎猎作响,佛案上烛火跳动,似乎冥冥中神灵受其牵引临凡而至,欣然应允。
      挽心忽而福至心灵,目中如一泓泉眼流波剔透,她举目视佛,佛岿然不语,眉目低垂间,暗敛一种怜悯苍生的姿态。

      待祈福法事功德圆满地收场后,挽心唤了白萍,沿途未多留恋风景,由白萍搀扶着回到专供皇室女眷休憩的禅房里。心经受损之后,她的身体变得极为容易感觉到累,经过一整天的舟车劳顿,精神更是濒临萎靡。此刻,她只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偏偏心里盛着事,叫她无法安心入睡。
      时光随青铜刻漏中的滴水缓缓流逝,月亮冉冉爬上树梢,清冷的月辉使万物染上霜寒,大地抖开一道黑纱,夜色极苍茫。乌鸦嘶哑啼叫,使夜色静得更加深沉。霜覆屋瓦,寒结千草,星子亦如清霜,一颗颗凄绝冷寂。
      夜半乃阗寂之时,而挽心却始终辗转于床榻,无法安然入眠。她立卧难安,一心惦念着事情的进展,是否会像她先前预期的那么顺利?若是快马加鞭,约摸时辰也该到了,会不会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耿忠对大汉对父皇一向赤胆忠心,却被她硬拉进来趟这遭浑水,他的心意她又岂能不知,倘若发生什么意外,自己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千头万绪竟齐齐钻入脑中,令挽心再也无心睡眠,她长叹口气,索性起身披上白狐狸长裘袄,足下蹑丝履,折纤腰以微步,缓缓踱到小窗边,极目远眺。
      小窗凝坐独幽情,白马寺的钟声自凝重的空气中一声声地传来,撞击着挽心的耳鼓,那浑融幽远的钟声,对于沉浸梦香的人来说,只是模模糊糊的声音,但对于愁困难寐的挽心,却是一记一记又沉又重的警钟。

      在白马寺的东南角,有一座密檐式方形砖塔,塔共十三层,造型别致,玲珑挺拔,名曰“释迦舍利塔”。在古柏掩映下,一盏青灯在风中摇曳飘浮,远看如模糊的一萍白莲。
      秦彭隔着老远就望见塔下烛光闪动,依照约定,这应是乐平公主派来接应的心腹。他纵身从飞驰的车子上一跃而起,提气丹田大步流星地冲到释迦舍利塔下,对挑着灯笼的俏丽女子一拱手,“劳烦姑娘等候多时,老大救回来了,这就随姑娘去见公主!”
      白萍拍拍胸口,惊魂未定,“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公主快担心死了,生怕途中出什么意外。”她挑起灯火看向悄然停在秦彭身后的马车,眼尖地发现驾车的耿都尉面色铁青,她收回目光语带迟疑地问:“西林小将军,……他还好吧?”
      秦彭急得直跺脚,“咱们得赶去找个大夫,老大脉象微弱,随时都可能扛不住了。”
      “啊!”白萍大惊失色,慌忙提灯在前方引路,“两位快随我来,幸好淳于大夫也出宫了,她医术精湛,一定能救得了西林小将军。”
      耿忠一路担忧自己辜负挽心重托,此时听到还有救,眉目舒展开来,俊颜微露喜色,他长臂一伸,将西林彧扛到宽厚的肩上,偏过头来叮嘱秦彭道:“羽林左右骑都屯兵在附近,保护娘娘和公主的安全,切记,一会儿千万不要惊动了娘娘。否则,凭我也难保众人安危。”
      秦彭郑重地点点头。
      四人悄无声息进了寺庙。白马寺为皇家寺院,时常有皇亲国戚带着老少家眷前来烧香礼佛,因而寺院将禅房建造成了独立套院式结构。白萍将二人带到其中一间禅房,示意他们先安顿好西林小将军,她则轻轻叩敲对面禅房的门扉。挽心焦急得正如蒸锅上的蚂蚁,在屋内来回踱着碎步,听到轻微的响动立刻冲到门口将们打开,见来人正是白萍,她的面孔顿时因安心而舒展开来。“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他们怎么去了那么久?”
      白萍因为紧张声音崩得死紧,眼泪也不由自主涌了出来,“公主,西林小将军在对面的禅房里,你快想法子救救他吧!奴婢看他那副样子,恐怕、恐怕有性命之忧啊!”
      “什么?怎么会这样?!”一股凉意猛地直蹿上心口,挽心如遭晴天霹雳,她惊愕地圆瞠着眼睛,似乎一下子无法进入状况,这个措手不及的消息,令她浑身木然地怔躇在原地。
      “公主?你、你要挺住啊!”白萍察觉出不对劲,握住挽心的双臂轻轻地摇晃着她。“西林小将军现在可就指望你了!”
      话语一针见血,挽心听进耳里,冷不丁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陡然清醒过来。不能慌神儿!镇静,一定要镇静!西林彧危在旦夕,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乱了方寸,要先救他,这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挽心深吸了几口气,强制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在心里筛选了出了身边医术精湛又值得信赖的人。
      推开对面房门的那一刹那,挽心听见自己胸膛内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地剧烈鼓动着,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扑鼻而来的腥臭味弥漫在整间屋内,她心中大骇,但脚步却没有停下来,反而不顾其他人的阻拦,一个箭步蹿到床畔,慢慢地俯下身去瞪大了一双充满惊惧的眼睛。
      西林彧仰面躺在床上,满脸的淤血和泥污,眼皮处的伤口外掀着,全身上下布满了凝结后的暗黑色血块;头发稀稀落落的,已脱去大半,后脑勺儿上还有道不知被什么钝器击撞的深口子,他的眼睛死死地闭着,表情扭曲痛苦……整个人活像一具尸体,一具僵硬而无知的尸体,一具丑陋的尸体。
      室内好安静,好安静,虽然有五个人,却几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半晌,挽心清冷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她问道:“是谁,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
      耿忠担忧地望着挽心苍白如纸的面容,轻轻伸臂揽住她给以支撑,“这事稍后我会处理,你放心,你先找大夫来看看他,……还有一口气在,运气好,应该能救得回来。”
      挽心木然地点点头,“白萍,快去请淳于大夫过来,她也等了一个晚上了。”白萍拿起手帕抹了抹眼泪,急匆匆跑了出去。
      挽心晃晃悠悠,若不是耿忠始终搀扶着她,恐怕早已昏了过去,只觉心里钝钝的一阵绞痛,像有一只困兽不断地挣扎、撕咬,要在她的心脏里复苏,她揪紧悸颤的前襟,心痛得一个字也吐不出,却只能悄无声息地隐忍着不发出声音来。她完全没有料到,因为她的自作聪明,竟把他害成如今这副模样。如果,她可以洒脱地放开手,他一个文韬武略的男人不会在几天之内犹如死人一般地躺在这里。
      眼泪如山洪泛滥决堤而泄,她强忍住抽噎声,胸口像被一块巨形凌岩压迫着,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她抚摩着他冰冷的面颊,自责又悔愧地呓语,“对不起,都怪我,对不起,都怪我……”
      无形中一股无法阻挡的强力似乎要捏碎她的心,一道腥甜的热流涌上她的喉咙,挽心反射性地用手捂嘴,鲜血突如其来地从她的指缝中喷射了出来。
      “挽心?”耿忠惊得肝胆俱裂,他抱住她渐渐发凉的身子,身体不察觉地微微发抖,“你怎么了,我我去找御医来。”
      挽心疼得整个人如遭车裂,她挣扎着拉住耿忠的手,气息已淡若游丝,“别去,我没事,他在那儿,谁也不能看到他……”从喉咙涌上来的腥甜味呛得她无法继续言语。
      她眼前的光线暗淡下来,耳边隐隐约约听见众人的呼唤声,那声音像山谷中飘荡的回音,虚无飘渺得令她吃惊。挽心余力在心,却绵软得无力再轻启唇瓣。

      一灯如豆,烛火烧得很红。
      摄摩腾法师在禅房里点燃了一支沉水香,香烟在半空织成一张白网。“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双目微垂,莹然双目慈悲地望着两位病伤昏迷的人,“这位公子是新伤旧创,内外夹攻,才会令他这般虚弱。所幸依仗年轻,身子骨精壮,只要好好地休养,个把月之内,身上的皮外伤应该就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这后脑勺是由钝器大力击伤,颅内出血是他的伤势关键所在,目前须以活血化瘀为紧要。可惜医治得过于晚了,贻误了病情,最坏的情形就像现在这样一直昏睡不醒。至于公主的症结……”他看着面如金纸的挽心,清透无波的双眸子内蕴含着无限祥和。“依贫僧诊视,公主乃是心脉受了重创,才会让身体如此羸弱;加之未能净心休养,心内积聚忧、思、悲、恐之气,郁结不得发散,又承受了巨大的刺激,才会出现惊厥的症状,一会儿便能醒过来。”
      “依圣僧的诊断,我们公主的病能医好吗?宫里的御医全请来瞧了,方子倒也开了不少,唯有淳于大夫的药吃了还见效果,却一直不能痊愈。”真没想到这位德高望重的摄摩腾法师竟精通医术,更是淳于大夫拜的授业师傅,公主和西林小将军福大命大,这回有救了,红蓼眼巴巴恳求地望着大法师,白莲清秀的面颊上浮现出忧虑的神色。
      耿忠催一言未发,但他的目光也从挽心沉睡的脸上移到摄摩腾法师的脸上,清冷的瞳眸深处隐隐有两簇微光跳耀。
      摄摩腾法师微低着头沉吟片刻,方启唇道:“心窍一旦受损,人就算是废了,一点儿小病就能要了性命。除了需要好好调养,这补汤是不能断了。贫僧再为公主开一个方子,药材都是常见之物,只是生长在喀喇昆仑山北麓三千米崖巅的血菊作为药引子,按这个药方月月按时服用,虽不能根治她的病症,却可保住她的性命,不必担心心疾猝发而死了。只是血菊花期极短,产量稀少,不易采撷。”
      “大师放心,耿忠曾驻军于此处,会想办法来解决。”
      “阿弥陀佛。”又是一位痴儿,摄摩腾法师见耿忠罡气罩顶,百鬼不敢相侵,否则挽心早被邪佞冲身,哪儿还有命活到今天。
      淳于贤在旁认真地点头,一边思索着自己之前开过的药方,一边就着笔墨纸砚俱全,执笔将药方子一一撰录了下来,之后还要细细地琢磨琢磨恩师的用药,究竟是如何神来之笔。
      摄摩腾法师澈如清泉的目光看似不着意般锁在挽心与西林彧交握的双手上,天目开启隐约看到缠绕在两人小拇指末端的红线,隐隐现现却始终相连,心中霎时有所顿悟。俗世儿女,为情丝缠绕,弄得伤痕累累,值得么?
      他口中默诵了一句六字真言,长叹道:“公主所受乃是心业之火,心业不除病魔不去,倘若一生远离情爱,修心养性,此病症或许可不治而愈;反之,若是任由心堕尘渊,则必居于苦寒之地,以体外苦寒压制心火,方能保命平安。”
      众人似懂非懂地聆听着,纷纷看向躺在床上被彼此折磨得形销骨毁的两个人,不由皆发出欷歔的叹息声。道是无缘却有缘,上苍生就一双翻云覆雨的手,愚弄着尘世间的凡夫俗子,有几个人能真正看透,超脱世事?
      屋内的烛火哔剥作响,夜风轻叩轩窗。在沉寂的夜色里,乾坤交合,命运回归到混沌的初始。摄摩腾法师似有所感应,仰头循声望去。天际祥云深处,似乎是何方神灵掩去了身形,传来一声哧哧的轻笑,从生命深处,穿越时间、拂净风尘、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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