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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拈花一笑万山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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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透,山岚生烟,庙宇峨峨,气势非凡。
画角飞檐下,梵铃随风轻响,浓郁的杀气和林间的雾气,摇碎又凝聚,纠结弥散。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是江湖。
恩深怨重,江恶湖险,良辰美景,无异玄关机括,娇花碧草,俱是冷刃寒刀。
灰色的院墙,朱红的寺门,半旧不新,看不出年代,寺门上的蓝底牌匾上,嵌着三个字“法音寺”,这字是一块块贝壳状的东西镶嵌而成,惨白中泛着微黄。
青石铺成的台阶,一直延伸到寺门,这法音寺建在半壁山崖上,地势高耸,那通向寺门的台阶好像天梯般,烟雾氤氲,飘在山脚,整个法音寺都罩其中,若非是寺中掩藏着的煞气,就是人间仙境。
可是阴冷的煞气漠然渗出,法音寺显得森然可怖。
寺门大开,站在台阶下,看不见寺里边的任何景致,只有一片黝黝的暗绿。
台阶下,有个骨瘦如柴的老僧,拿着把破扫帚在扫地。那把扫帚破旧到只剩下几根残损的竹枝,疏落稀零,扫帚划过僵硬的地面,发出干哑刺耳的沙沙声。
宽大的灰色僧袍,摇曳摆动,他垂首低眉,扫得特别认真。
澹台梦仰头看着法音寺三个字,微微地笑:“海燕双双玳瑁梁,你们看见那匾上的字了吗?不知道是什么镶嵌的。”她盈盈的笑意幽寒冷厉,比弥散的杀气还寒冷。
印无忧的眼光一扫而过:“一共一百零八块膑骨,人的左腿膑骨。”
一共一百零八块膑骨,左腿,来自一百零八个人。
印无忧只看了一眼而已,他没有什么感觉,从小到大,他对很多事情都没有太大的感觉,包括死亡。在他的眼里,看到的是为了这几个字而死去的人数,部位,这是一个杀手起码的反应。
轻轻叹了口气。
列云枫忽然想起了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为文惠君分割牛肉时,“奏刀騞(huo阴平)然,莫不中音”,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乃是宰了数千头牛后,练成的技艺,印无忧能一眼看出如此细节,不知道他杀过了多少人,是不是在印别离的逼迫下,向庖丁解牛一样地肢解人?
从最初的强迫到最后的习惯,应该是件悲哀的事情。
法音寺?白骨堆?
不知道这些膑骨来自什么人,是死后的骸骨,还是活着时遭遇的不幸?
印无忧的话,声音不算大,但是那个精瘦的老僧还是听到了,手中的破扫帚稍微停了一下,嘴角带着一丝冷笑。
台阶,每一阶都很宽阔,台阶的缝隙里边,长满了青草和苍苔。
如果是经常有人走的路,怎么可能会长满青草和苍苔?
这条路,应该荒废了很久,这座古庙,也该也荒废了很久,也许它原本不叫法音寺,列云枫看着那块牌匾,无论颜色质地,都和古庙有种让人感觉到疏离的融合,就是怎么看都像是一体而成,可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澹台梦刚刚踏出一步,人影闪动,灰衣老僧拦挡在她的前边,低眉合十:“几位小施主,请留步!”
澹台梦微笑道:“我们几个特意到庙里降香,不知道法师相阻,有什么吩咐?”
灰衣老僧低眉道:“施主降香,自是为了拜佛,可惜如今法音寺中,已经无佛可拜,请小施主们移驾他处。”这灰衣老僧说话间,宽大的灰色僧袍被内力鼓动,猎猎作响,眼脸虽然低垂,但是隐藏不住通身冷冷的杀气。这一动作也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难而退。
列云枫微笑道:“朝中有官皆是寇,寺里无佛可参魔。我们既然来了,焉有过庙门而不入的道理?你寺门大开,怎么能拒绝八方信众?大师,请让开!”
这诡异的寺庙中,杀气腾腾,澹台梦却执意要去,若换了别人,列云枫自然千方百计地阻挡,想方设法哄骗她离开,但是以澹台梦的慧黠聪明,自然不会做自投罗网的蠢事,况且还将他和印无忧也一起带来,更无无端惹事之理。
他和澹台梦相处时日不久,却有似曾相识之感,不像是素昧平生,仿佛是旧日故人,只是隔了些年月再次重逢。
列云枫自信看人极准,表面上澹台梦软言轻笑,一派莞尔娇嗔,只怕骨子里是一意孤行、傲而不羁的强硬和固执。
这样的澹台梦,就算是身后无路,前临悬崖,也会满眼轻柔蜜意地笑着跳下去,绝对不会让人察觉到她的威胁,更不屑向人抱怨哀怜。
灰衣老僧低哼了一声:“老衲有好生之德,看你们几个阳寿未到,不忍让你们夭亡折损,有心放你们一条生路,还不快走?”他的眉宇间带着冷冷的杀气,虽然口口声声说着不忍,可是浑身上下的煞气仿佛是满弦之弓,一触即发。
眼波微动,含着淡淡的轻蔑,澹台梦道:“看不出来你有如此慈悲?十年之前,她天魔龙耶杀不了我,十年之后,她凭什么杀我?”
此言一出,灰衣老僧双目猛地睁开,精光四射,死死地盯住了澹台梦,惊诧不已:“你,你,你是……”他连说了一个你字,仍是一副无法确信的表情。
轻轻地叹口气,澹台梦笑道:“看来尊者是真的忘记我了,既然忘了,就永远忘了才好!”她说着话,声音轻柔,满目怜悯“无知无觉也是难得之福,那尊者早登极乐吧!”
话音未落,澹台梦身形一闪,欺身而近,一手仍旧拿着那束艳丽娇媚的花束,另一只手玉指轻翻,狭窄犀冷的指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套在她纤纤玉指上,指刀宽如韭叶,长不过三寸,清冷似雪,彻骨寒凉,直刺灰衣老僧的咽喉。
谁也没有料到澹台梦会骤然动手,那灰衣老僧更是惊讶,他原来浑身的杀气,此时竟然撤了些,好像不愿意伤到澹台梦的性命,宽大的袍袖一挥一卷,他的袍袖充盈着内力,一挥一卷之力,足矣挡开澹台梦袭来的凌厉攻势。
澹台梦的脸上仍旧带着淡淡的笑意,见灰衣老僧的袍袖卷来,手上的指刀忽然就转变了方向,原来方才那一招式乃是虚招,此时雪亮的知道方向骤然而变,不再刺向灰衣老僧,反而刺向她自己的心口。
这一忽然的变化,比她方才骤然出招更令人惊骇不已,因为是说是出来打猎,所以印无忧和列云枫都带着长剑,此时骤生肘腋,他们皆长剑出鞘,但是澹台梦要刺的不是那个灰衣老僧而是她自己,所以两个人稍微迟愣一下,若他们此时一起出手攻击澹台梦,逼她放手的话,又怕那灰衣老僧趁火打劫,而且澹台梦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刺向她自己,实在诡异非常。
灰衣老僧想也不想,伸手去抓澹台梦的手腕,想阻止她刺伤自己,口中急着道:“你,你疯了?”
他的手刚刚碰到澹台梦的衣袖,却看见澹台梦忽然一笑,好像晨露里边忽然绽放的一朵花,要多娇美有多娇美,要多惊艳有多惊艳,看到她的笑容,灰衣老僧已经彻底确定她是谁了,在确定的瞬间,一朵胭脂蓝从她的手中轻轻一拈,被指刀割成无数的碎片,然后雪花般飞到他的脸上。
蓝色的雪,带着醉人的香气,飘飘洒洒,引得灰衣老僧一呆后,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再想躲,哪里来得急,只见胭脂蓝的细细碎片,星星点点,飘飘洒洒,有几片落到了灰衣老僧的脸上,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然后精瘦的脸立时红肿起来,凡是花片落下的地方,肿起铜钱大的斑痕。不仅仅是红肿,而且透到骨髓里边的痒。
灰衣老僧开始还忍着,勉勉强强和澹台梦过了几招,可是魂不守舍,那股痒痒到了骨髓里边,好像千万条虫子,拼命地往里边钻,才过了几招而已,他就再也忍不住,十指如耙,拼命地去挠,而是越挠越痒,越痒越挠,一时顾不了形容举止,一边拼命地挠着,一边忍不住呲牙咧嘴地呻吟。
澹台梦几步就越过他,往上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笑道:“尊者想要解药吗?”她的笑,很冷,冷的彻骨,不带一丝人世间的温情。
那个灰衣老僧痛苦的表情,任谁看了都会怜惜,他瘦得可怜的一张脸,布满了皱眉,此时肿胀不堪,眼中都是痛色:“好,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是我这么问你,现在轮到你来问我,报应,报应!”
一阵冷而寒彻的笑声,澹台梦手中又拈起一朵胭脂蓝:“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尊者要死扛到底的话,小女子会佩服到五体投地。”
幽蓝的花,在纤纤玉指间慢慢转动,浅浅的笑意,湾在她丰润玫红的唇边,那雪亮的指刀,还在闪着幽幽的寒光。
拈花一笑,佛渡众生。
可是拈花一笑的人,未必渡得了自己。
觉悟的人就是佛陀,而觉悟,要放在、自在、随缘,说到容易,做到几人?
印无忧轻轻一笑,原来澹台梦在算计灰衣老僧,她真的很聪明,居然能用这种办法。他也杀人,杀过很多人,只是,他比较喜欢直接的法子,原来,杀人也可以如此云淡风轻,暗算于无形,印无忧的笑,笑到了一半儿后,又立时凝固了。
听他们对话,这个灰衣老僧在十年前应该也暗算过澹台梦,十年前,澹台梦岂不是只有八九岁?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被人胁迫,还可能遭受到可怕的折磨,想到此处,印无忧心头猛地抽痛,立时怒向眉梢,提剑就想杀了那个灰衣老僧,这个人曾经暗算过澹台梦,留之无用!
他的剑刚刚指向灰衣老僧的咽喉,澹台梦笑道:“无忧,不要杀他,杀了就不好玩了。”她的话语很轻,但是无忧的剑悄然垂下,灰衣老僧脸色红肿里带着青白,咬着嘴唇,咬得出了血。
列云枫心中忽然涌出一种不详之感,这种场面实在诡异,澹台梦要做什么,她手中那些花,本是无毒,可是和有毒的胭脂蓝混到一处后,就变成了令人奇痒难忍的毒,比毒还要毒的毒,现在她站在台阶上,他们站在台阶下,中间隔着一个灰衣老僧。
不觉间打了个寒战,列云枫飞身纵起,就要过去,澹台梦却骤然出手,几朵胭脂蓝被她的指刀揉碎后,竟然向列云枫打来,列云枫长剑一挥,荡开了飞来的花瓣,急道:“印无忧,快拦住小师姐,不要让她进入法音寺!”
澹台梦喝道:“无垢尊者,要想拿解药,拦住他们,不过不许你伤人!”
那无垢尊者闻言,先是一愣,不明白澹台梦为什么要拦住同她一起前来的两个人,但是身上的搔痒实在难忍,比疼痛还难以忍受,只要能拿到解药,杀人都无妨,何况是拦住这两个小子?
无垢尊者立时袍袖挥舞,阻挡要纵身上去的列云枫,印无忧此时也有些恍然,急道:“沧海,寺里边是谁?我要陪你一起去!”他也要纵身飞过去,可是无垢尊者疯狂地阻拦他们,拼了性命,因为身上实在是痒的难忍,出了要解药,他此时心中已然没有的任何别的念头。
澹台梦地站在台阶上,笑,凄冷而忧伤:“无忧,有的路,再孤单也只能自己走,枫儿,有些事,再不想也得面对,你们是我今生最重要的朋友,所以,请你们放手,看着我离开。”她说着,语气带着丝丝的哽咽,一颗晶莹冰凉的泪珠,慢慢滑下。
无垢尊者喝道:“无忧?印无忧?谁是印无忧?”他状如疯狂地嘶吼。
澹台梦已然转过身去:“他们两个之中,有一个就是印无忧,你既然知道天魔龙耶在寺中,就该知道印无忧如果有丝毫的损失,你会有什么后果!”
她说着话,可是脚步没有停下来,而是轻盈快捷地跑向了洞开着的寺门!
无垢尊者急道:“你们谁是印无忧?如果不说出来,我两个一起杀死!”他内力浑厚,为了得到解药,已然是拼了全力,可是在对斗之时,还是留了分寸,没有下死手,印无忧自然不会和他客气,招招下了杀手,不过要想一招半式就杀了这个灰衣老僧,也不是易事。
列云枫心中大急,虽然不了解曾经发生了什么,可是方才澹台梦的话,好像诀别一般,尤其她方才还问过,如果她有一天成了魔,他和印无忧会怎么样?这个尊者和寺中的什么天魔龙耶好像在十年之前就见过澹台梦,或者应该说是劫持过澹台梦,现在天魔龙耶就在寺中,澹台梦要去见曾经劫持自己的人?
无论是怎么回事,什么后果,就是不能让澹台梦入了古寺。
想到此处,列云枫低声喝道:“印无忧,你快去追小师姐,这个老和尚,教给我了。”他的样子,好像是要悄悄地说给印无忧听,其实就是要无垢尊者听到,到了此时,他只能铤而走险。
他这一声唤,无垢尊者果然放弃了对印无忧的攻击,全然对付他一个人,印无忧没有了牵绊,几纵就到了澹台梦的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沧海,要死我们一起死。”
澹台梦一惊:“你,你扔下了枫儿?”她没想到印无忧会摆脱无垢尊者追到她,以那个尊者的武功,足矣拦阻他和列云枫一盏茶的时间,有了这盏茶的时间,她就可以进入法音寺了。而有印无忧这张护身符,无垢尊者也不敢轻举妄动,不会伤了列云枫,可是现在印无忧居然过来。
印无忧道:“沧海,你不能一个人去面对危险!”
澹台梦还未来得及回头,就听后边列云枫惊叫一声:“啊呀!”好像是痛极而呼,等她回头时,无垢尊者一掌劈出,还未及收势,那列云枫好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出了好远,重重地撞到一棵树上,然后摔倒了地上,动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