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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番外】一片丹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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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小草,爹娘说贱名好养活,其实是他们家拿不出多余的钱去请人起个名字,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她有四个哥哥,都是收成还好的时候请村里先生起过名字的,偏偏她不幸,生出来是个荒年,四五岁又连了两个荒年,一年尚且难熬,何况两年。
她五岁多时候父母把她卖给了牙婆,因为她年纪虽小却也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牙婆给的价钱算是高的,他父母便有些高兴,那够他们吃好多顿饱饭。后来牙婆把她领去一座很大的花楼,老鸨也瞧出她日后长得会不错,又给了牙婆一个不错的价钱,于是牙婆也千恩万谢笑容满面的离去。
老鸨不是个善性子,虎着脸跟她说以后得听她的话,不然有的是法子收拾她。她算早慧,乖乖的点头乖乖的听话,是那些小姑娘里很少挨罚的。老鸨嫌小草这个名字寒酸,让帮花楼填词的穷书生给她换个名字,适逢她在后院的台子上习舞,书生吟了句:试傍鸾台仔细看,何似丹青里,就叫丹青吧。
后来她便一直叫丹青,老鸨待她算不错,一是她听话又努力,二是当年她小时候老鸨就觉得她是个美人胚子,却没想到她会美过楼里的每一个姑娘。她舞跳的好,老鸨就让她专攻舞蹈,练舞很苦,她一跳就是十几年,一直跳到一舞动京华,花名满天下。
他没名字,从懂事起他就在玄门,别人都觉得玄门很苦,他从没出过玄门也没见过玄门以外的生活,所以他并不觉得苦。玄门的选拔其实算是苛刻,能拣选进来的孩子根骨皆为上等,但出身却都下等,有钱有势的人家谁会把儿子送来做这种搏命的营生,哪怕玄门名声再响终归不是个好地方。
他在那批训练的孩子里排行第三,起初别人喊他小三子,后来他渐渐大了,同批的孩子叫他三哥,再后来他成了玄门最好的杀手,大家敬称他一声三爷。
他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当时京城最大的花楼,她是花魁,他是要杀她恩客的杀手。那时候她已经名动京城,她的恩客非富即贵,他躲在暗处看着恩客点了她的舞,又看着恩客点了她的人,直到房门紧闭衣衫半褪,他才突然从窗而入瞬间将恩客毙命。他擅使双匕,一刀割喉一刀刺心,本来他也想杀了她,要动手的时候想可能再也没有一个舞跳的这么好的姑娘了,但当他看到她平静的眼神,手上的动作生生止住了。
从头到尾她只是平静的看着一切,大大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情绪,后来她告诉他说那时候她想的是死了也许也是一种解脱,她们这些皮肉为生的姑娘等到人老珠黄哪里会有好下场,但他并没有杀她,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眼睛他选择了相信她。
“我不杀你,你等我走了再叫人。”他的声音透着冷意,她却全然不惧的望着他,有堪比杀手的冷静镇定,“你在我身上来一刀不轻不重的伤,不然你放过我他的人也不会放过我,避开脸和脚,我得靠它们过活。”
他想了想,让她转过身去,她只穿了件红色的肚兜,背后一片嫩白晃了他的眼,力道正好的一刀,伤可见骨又不会真伤她性命,她死咬着牙关一声未吭,转过脸一双大眼疼的噙满了泪,却用眼神示意他离开。他从窗子离开却又暗暗观察,她死死攥着锦被忍了很久,直到觉得他可以跑的很远了才撕心裂肺的喊了出来,那一声让他心颤了一下,但知道马上有人会来只得离开。
第二天京城便传开了,户部尚书孙大人死在了花楼里,花魁丹青好胆量扑在他身上替他先挡了一刀,结果还是没挡住孙大人的命,倒是丹青熬了一夜勉强捡回一条命。一品大员被暗杀,满京城闹的沸沸扬扬,作为事主的她倒如事外人一般关门养自己的伤,只是大夫来的时候会不经意的问一句:可捉住了那歹人?老大夫摇头说没有,她便越发寂静,只淡淡回了句那倒可惜。孙大人家知他为救孙大人险些丢了性命,银钱药材送了好些过来,这是高门大户的体面,但终归她的身份算不得体面,也不会再有更多。
又过了几天,她夜里被人摇醒,刚想出声便被捂住了嘴,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借着月光看清摇醒她的人是那天的刺客。他知道她不会喊人松开了手,从怀里掏出两个瓷瓶摆在她床边,指着白色的说内服,又指着青色的说外敷,说完不待她答话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用他给的伤药她伤势恢复的快了很多,她不知道玄门给他们用的药向来精贵,好却有数,他给她的是从他自己身上省下的。
后来每过些日子他便趁着夜色来送药,待她伤势好了,又送些精贵的药材说是祛疤有用,玄门给他们的月俸很高,从未亏欠这些杀手和暗卫,但他从不知道那堆钱有什么用,直到他遇到她,那些据说可以祛疤的东西,什么精贵他便买什么送来,他觉得这样美的姑娘留着一刀疤是他的罪过。只是后来他很少叫醒她,其实除了第一次教她分辨外敷和内服,后来跟她说以后送的东西是祛疤的外,他再没叫醒过她。
在几次收到东西却未被叫醒后,丹青晚上便总是撑着不睡,她莫名的想要见到他,哪怕他每次说的话都少的可怜还遮着脸。她觉得自己可能喜欢上了他,要知道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心里总有一个江湖梦,梦里要么是个白衣侠客,要么是个黑衣刺客。后来他再来,在桌前放好了东西便习惯性的去她床前看她,她犹豫自己要不要睁开眼睛,知道她是醒着的他走了怎么办,这时候他却开口,“我知道你是装睡。”
她惊愕的睁大眼睛,“你怎会知道?”
“我是刺客,怎会不知。”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居然带了一丝笑,不复初见的冰冷。
她一下子爬坐起来,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试探的抬手去摸他的脸,“我能看看你吗?”
被人看到容貌是杀手大忌,至少刺杀户部尚书的杀手容貌是大忌,万一走漏了风声牵扯上玄门便可能是千百条人命,明知千不该万不该,他还是点了点头,由着她拉下他的面巾。很清俊的一张脸,更像个举止温和的读书人,若白天在街上遇见哪里会想到这样一个人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她摸了摸他的脸,大眼睛忽闪着,“我总想你来看我,可是我又不愿意你花那么多钱去买药,但是你不买药是不是就不会来看我,我大概有些喜欢你,被一个花楼里的姑娘喜欢你会不会觉得很讨厌?”
他的脸有点红,夜里光太微弱却看不出来,他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愣到她收回了手咬着唇不说话,才挤出一句我很开心。她本来暗淡的眸子在夜色里忽然有了光彩,一脸欣喜的看着他,和恩客之间虚情假意的情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傻笑。但她生的美,傻笑也很美,他手里攥着早就买好的一只玉镯满是汗水,骨气勇气将镯子塞给她,他便落荒而逃,留下她一个人继续傻笑。
后来他出任务受了重伤,好不容易留了口气回到玄门,一趟便是三个月。中间他试图跑出去看看丹青,奈何玄门的大夫紧张他伤势看的太紧,一直也找不到机会成行。有一天他躺在树下晒太阳,小八和小十三几个也挤在那里摆龙门阵,他们说起最近的新鲜事,便聊到跳舞跳的很好那个花魁不肯接客闹着要给自己赎身,老鸨是个黑心肠哪里肯放过这个摇钱树,见她执意不肯搜刮了她的钱财后要将她嫁给西南那个土豪孙员外做七姨太。他躺在一边紧紧攥着拳头脸色看起来却无异,“你们说那花魁是不是叫丹青,我出任务见过她跳舞,很好看。”
“对对对就叫这个名字,听说人也长得漂亮。”小十三在一边附和,他却没再接话。
当晚他带着伤没再管会不会被大夫发现,偷偷溜出玄门轻车熟路的去找丹青。丹青被锁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晚上也没入睡只是坐在床上看着窗口发呆,待到他翻窗进来她依然面色平常,喃喃说是不是我又出现幻觉了。他俯身搂住她,她感觉到他的体温才回魂似的紧紧搂着他,急切的问你真的回来啦,你没事吧?他拍拍她的手让她放开,然后帮她擦脸上的泪,只说无事却绝口不提自己如何九死一生如何躺在床上养了许久。她的泪止不住的流,说我以为你死了,我好多次梦到你死了,还好你平安回来了,我最近不方便去庙里拜菩萨,可我每天都在心里求菩萨。
她为他吃了的苦只字未提,他心里有了主意,也不问不说,只问背后的伤好了么。
“早就养好了,不信我跳舞给你看,以前不是多喜欢跳舞,可是这么久没跳反倒发现我是喜欢跳的。”她说着拉他坐在床边,自己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没有配乐没有伴舞,就在月光下翩翩而舞,袅袅细腰步步生莲,如流风回雪似轻云摇曳,她果然当得起那句一舞动天下。
天快亮的时候他才离开,玄门找他找的快挖地三尺,他却直接潜进了睿王府,睿王府的侍卫发现不了他,暗卫认得便没有拦他。他跪在睿王书房的院子里,从天光乍破又跪到暮色四合,待到户户都点了灯火睿王才来看他,叫他进书房的时候他已经不太能走路,强撑着进了书房又要跪下去,整个人却跌在地上。睿王坐在书桌后冷眼看着他,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露了王者之气,自来天家无少年。
他勉强跪好,把自己和丹青的事毫无隐瞒的说出来,等着睿王罚他。过了很久,久到他以为睿王根本不会理他的时候,睿王却叫了他起来,把厚厚一叠银票推到他面前,声音却是难得的平和,“跪也罚过了,拿着这钱去替丹青赎身,不会比那个要赎她的人少。你动了情也做不得杀手了,带着她走吧。”
他从没想过离开玄门会这么简单,其实他从没想过离开玄门。
浑浑噩噩的离开睿王府,一直熬到夜色深沉他才潜入丹青的房间。丹青知道他会来,正和衣坐在床边发呆,见他脸色不好立即起身询问,他摇摇头表示身体没问题,然后把厚厚一叠银票递到丹青面前,“主子给的,说以后我自由了,这钱帮你赎身。”
“你不想离开你的主子么?”她终于知道他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他不答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丹青没接银票,而是说给我把匕首,从窗户带我去老鸨的房间,我给你指路。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一一照做,带着她飞檐走壁对他来说太过简单。丹青把匕首掩在袖子里悄悄进了老鸨的房间,他也跟着进去躲在了屋子暗处。老鸨每到晚上这个时辰都会回来歇一会,刚一进门便看到丹青一派淡定的坐在圆桌旁喝茶,老鸨也是个有见识的并不怕她,关了门坐在她对面,“你如何出来的?”
丹青不答话,直接扑过去将匕首抵在老鸨脖子上,匕首太过锋利已经有血滴渗出。老鸨哼笑,“你试试我这一嗓子下去打手来了你是个什么下场?”丹青也笑,柔的像江南烟雨,“您说您若喊出声,谁的下场来的快些?”握着匕首的手稳稳的又加了些力道,血流了她一手。
“你想怎样?”老鸨终是慌了,她一手养大温顺的像只小羊一样的姑娘,原来是只狼。
“你敛走的钱财当是我的赎身钱我不要,卖身契现在给我,你我两清。”
“在我床边暗格的牡丹木盒里,你自己去拿。”老鸨想丹青无论是逼着她起身去拿还是自己去拿,只要两人一动她都有机会一搏,她舍不得自己的命可也舍不得这棵摇钱树。丹青闻言想也不想,直接用另一只手捂住老鸨的嘴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手法虽生涩却像极了三爷当日杀她恩客的样子,其实她早就知道她的卖身契在哪,如果老鸨说实话她便拿着卖身契走人,老鸨若骗她那她便要老鸨的命。
待到送了丹青回自己的房间,三爷依然有些不懂,“我可以替你杀她。”丹青将自己染血的手擦拭干净,毫不避讳的脱掉外衣又换了一件,然后把带血的衣服包给他,“走的时候拿出去处理掉,有些事必须要自己来做。”
“你很恨她?”他依然不懂杀一个老鸨对她有什么意义。
“她是老鸨,为恶有时候也是她的分内事,”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杯水,这个时候手才开始有些微微颤抖,壶盖便叮叮当当跟着发出微弱的响声,“只是刚刚她对我已经起了杀心,我和她终究是不死不休,而且我亲手去做这件事是想让你知道,我并非良善,你若想继续做个杀手,我绝不阻拦你,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她坦然的望向他,每个姑娘都想把自己最美好温良的一面展露给心上人,她却给他看她是能杀人的她绝非良善,世外桃源她陪得了,刀山火海她也陪得起。
“为了你,我不会死。”之前重伤,若不是心心念念的回来找她,也许他已经死在了那次任务里。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说过最像情话的一次对话。
老鸨是在第二天才被发现死在房里,官府封了花楼调差凶手,这时候丹青也被放了出来,她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跪地哭诉老鸨夺了她赎身的钱财,求官府还她一个公道,她愿将钱捐给朝廷行善,自己只求一个自由身。名动天下的花魁,她的赎身钱怎会少,偏偏她聪明的不说详尽数目,官府拿到的是多少上缴的又是多少全凭自己的心情,于是老鸨被杀的案子成了悬案,丹青却烧了卖身契得了个公道。
没人知道丹青是何时离开花楼的,她消失的悄无声息,房里的东西除了那些药材其它一件都未带走。就在京城里所有人都感叹着自此天下无舞的时候,她却跪在睿王府的书房里,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挺直身子抬头看着睿王,水一样动人的眼睛里满是坚定,“丹青今日拜您,拜的不是亲王是恩人,我虽出身低贱但也懂得知恩图报,三爷不愿离了您,那丹青也愿为您尽心尽力。”
“你本可以远离风尘安度一生。”睿王盯着她看,她却不见丝毫慌乱,规矩的回话,“丹青觉得凡事看的并非身处何处而是本心何处,我心有所宿又何惧身在何处。”
睿王听了微微一怔,而后便对三爷说,“带她去玄门学些东西,我也需要些时日物色几个能帮得上她的女人,明年我要在胭脂巷开间花楼,老鸨让丹青做。以后你就调来睿王府做暗卫,刺客已经不适合你。”
丹青到此刻才完全知道,他是玄门的刺客,而玄门居然是睿王的。
两人谢了恩便准备离开,难得一向对女人无感的睿王夸赞了句,“她很难得。”说完万年不变的表情居然有了些松动,“在玄门让她离小柒远些,别带坏了。”
他们从后门悄悄出了睿王府,出去的胡同很深,他拉起她的手慢慢往外走,“丹青,暗卫是个影子一样没有身份的人,我没法给你个名分,也没法给你一个家,对不起。”
她把他们紧握的手带到她的心口,一双大眼睛里是满满的笑意,“十万红尘路漫漫,吾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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