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望关》喜戏西席

2、第 2 章

　　是夜，北廷先锋营主将帐中灯火通明，医者忙碌。
　　营中坑洼的地面已积起了雨水，没有任务的军士都已浅浅入睡，巡守将士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或走或立，一切如常，只是主将军帐中散出的灯光总像是一层淡淡的疑幕融在这稀松的雨帘里笼罩着营地。
　　“赫连将军，此人已性命无忧，外敷内服的药每日用着，将养些时日便无碍。”
　　赫连凭听了医者的话，点头叫人退下，招来杜文吩咐道：“让人往望关传信，就说死向生的命保住了，叫他们等着。”
　　“是。”杜文点点头，转身出门去差人传信，顺道将军帐中其他人等都挥退，只留下赫连凭一人坐在死向生榻边。
　　赫连凭见人都走干净了，周围除了巡守人的脚步声便只有雨声，于是转过身看了看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死向生，伸出手去碰了碰他温热起来的脖颈。
　　“行差一分，没能切中要害；力道中弱后劲不足，伤口稍浅。不懂得怎么干净利落地自刎，就莫要图死得潇洒。”赫连凭慢悠悠地数落道，“哦对了，还漏了一笔。站在墙头自刎，除却让所有人看得见你慷慨赴死的英姿，还有一个目的便是确保自己就算割喉未死，也能坠楼而亡吧？哈，可惜了，我赫连凭不想让你这么白白去死，你就轻易死不得。”
　　死向生眼珠动了动，勉强睁开眼来朝赫连凭瞥了一下，又困倦地闭上眼微微张了张嘴。
　　赫连凭笑道：“果然醒了。流了那么多的血，而且又很疼，你一定很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今晚你就在我这儿好好睡上一觉吧。”
　　他用观赏物件的目光多看了死向生两眼，刚要起身离开，却忽然被死向生垂在床边的手一把抓住了衣袖。他垂眼看了看那只虎口覆着一层旧茧的左手，又看了看死向生一副睡相的脸，迟疑了一下，俯下身去，“嗯？什么事？”
　　死向生的手顺着赫连凭的胳膊一寸一寸地往上爬了一截，然后向外推了推他的胳膊。
　　“……作甚？”赫连凭挪开胳膊莫名其妙地看看他，“这到底是要我走还是要我留？”
　　死向生收回手往自己身边拍了拍，翻动手腕绕了两圈。赫连凭盯着那只手猜了一会儿，不确定地歪了歪脑袋，犹豫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坐好。死向生眼睛撑开一条缝看了一眼，又疲倦地重新阖上，光是抬起那只手搭在赫连凭背上歇了一阵，然后开始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
　　杀吾收城。
　　四个大字。
　　赫连凭借着嗤笑忍住背上的痒意，问：“你以为我放弃攻城费半天的功夫救你，是为了图有趣再杀你一回？”
　　死向生指尖点了点，又在他背上写下四个字：宁死不辱。
　　这一回赫连凭的语气瞬间变得冷厉下来，先前略带轻佻的神色也暗了下去。他僵硬着脊背动也不动地反问：“宁死不辱？呵，侮辱你的不正是你自己吗？”
　　死向生静了一会儿，迅速写下一个字：何？
　　赫连凭回身甩开他的手，沉声问道：“你可知道你自刎之后望关城的人是怎么说你的吗？”
　　死向生心中一沉，睫毛微微颤了颤，将左手放回身边。帐外的雨声似乎变大了，雨珠落地的声响也嘈杂起来，像是许许多多的人聚在一块儿议论纷纷，但好像又不够盖过赫连凭接下来的话语。
　　“他们说你高风亮节宁折不屈，还夸赞说这就是文人以死明志的气节，他们甚至还说你爱惜百姓性命，是个好官。”
　　外头的雨好像并没有更大，还是不紧不慢淅淅沥沥的，前一刻那嘈杂的雨声大约只是错觉。死向生缓缓睁开眼，手指无意识地屈起划过被褥。
　　“你很高兴，是不是？我便猜到你就是这种人。”赫连凭却出言讥笑道，“只有我赫连凭最清楚，你这种人，不过是懦夫。”
　　死向生的指尖扣入被褥中，双眼瞪大了看向赫连凭，目光中一片茫然。此时他连一点雨声都听不到了，或者不如说是耳中除了赫连凭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说你是个懦夫，一个自私、逃避责任的懦夫。”赫连凭重复道，“你只顾自己的名声，至于望关城的将士与百姓你根本不在乎，你只是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卸下本该由你背负的责任而已。不但如此，你还要那些被你抛弃的人把你当做圣人一样去赞扬——我，说错了吗？”
　　死向生紧紧地盯着他，缓缓抬起左手示意他转过身。
　　“不必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赫连凭轻蔑地扫了一眼那只手，站起身来俯视着他，“你无非就是想说，你连命都可以不要，怎么还会害怕承担责任，对吗？别人或许会被这种说辞蒙蔽，但我赫连凭不会。一死了之远比忍辱负重要来得轻松，这件事其实鲜少有人能够真正明白，但你似乎刚好是其中之一，对吗？”
　　死向生垂下眼想了想，忽然弯起嘴角笑了一下，不再看赫连凭，径自翻过身去缩进被子里蜷作一团。
　　赫连凭看着被子里鼓起来的那一大堆，也不在意他忽然目中无人的态度，好奇地问道：“听说自杀过却没死成的人，只要不到走投无路，就会变得万分珍惜自己的性命，再也不想去死了。你呢？”
　　死向生缩在被子里动都没动一下。
　　“过两天等你的体力恢复了，我就将你送回去，望关守军没有将领统帅，不管对于谁都不是件好事。到那个时候，希望你不要再抹脖子了，同样的招数用两次太过矫情，望关城中的人也不会再买你的帐。”
　　赫连凭等了一等，见死向生还是不理会他，便不再多话转身走了出去。
　　雨已经不知何时停了，只是天上仍乌压压的一片，一点星光与月光都瞧不见。明日依旧不是个好天气。
　　但总有些事没法等到一个好天气再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