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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扣地般的尴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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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那夜听人房/事,我便颇感害臊。是以眼下我给景泰帝挟着在墙头疾奔,虽在被抖得七荤八素的同时想到他那副昂藏身躯,眼睛不受控制地就要往他的两腿之间瞟,我还是甚磊落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把不洁画面给扇出脑袋去了。
许是听到声音,景泰帝脚下一停:“蓝卿,你做什么?”
“回皇上,好大一只蚊子。”我胡编道。打只蚊子的自由我当还是有吧。
他没说话,只是手紧了紧,再行几步,便往墙外轻身一跃,稳稳落地。
我赶紧从他怀臂中溜出,就要例行下跪:“劳动皇上万金之躯,罪臣……”
“行了,没那么多闲工夫让你跪。”景泰帝挥袖。因我同他隔得近,立刻就感到一股劲风涌来,将我托起。“一天跪朕八百回,你骨头不疼,朕头也疼了。”他一面径自前行,一面嘲讽我道,“不知你从前使唤朕陪你下棋的胆子去了哪里。”
他不说则已,一说吓人。从前,因夜间暗探他好几次皆误遇房事,我便改为白日里以戾帝名义请他入宫,要么邀他四处走走,要么请他陪同下棋、看戏。年轻时做事是急躁了些,接连十多日如是,不拘小节如他也觉得不妥,再相邀便托病婉拒了,可怜我挖空心思,最终也没再从他身上探出一星半点龙气来。
是以我认为那手炉上沾染的龙气乃是他某位兄长的,以致耽误许多大事。怨我虑事不详,又妇人之仁,害己便罢,却也伤及旁人,委实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然而我并不知景泰帝还记得这些事。但他的记忆未免也有些扭曲了------我是何时何地居然使唤他了?!下棋、看戏莫非不是消遣?!
心中呐喊千万,嘴上不敢言说,只得呵呵:“罪臣不敢。”
景泰帝淡淡侧目我,不言不语地转过墙角去。我在后跟随。又走了几丈,便到了他说的那棵杨树下。我自觉上前解开马绳,将马鞭取出递与他。他接过,认镫而上,提缰睥睨我片刻,便将手朝我伸来。
我在心中长叹。争奈避不掉。
我握住他的手,借力也跨上马去,正坐在他的身前。
当然这也并非头一回。我二十岁那年康王叛变,自幽州始,短短半年将雍、青、兖三州大部占领,直享半壁江山。我作为国师,得戾帝钦赐尚方宝剑一口,前往阵前督战,而东翼郡王则乃勤王之表率,他府上除世子外,其余三子皆披挂上阵,自然也逃不脱夏征。
当年我毕竟年纪尚浅,三军将领多有不服,在彼境况下,我唯有选择令尚算相识的夏征相助。我对行军布阵一知半解,然而精通各类术法,夏征则正好相反。我同他相互配合,几乎所向披靡,在敌军中甚至有“闻夏蓝色变”的说法。
后来,某日我们共领一队约百来人查看地形,不料遭遇突袭。对方以三十倍的兵力八方夹击,很快我方便死伤惨重。夏征本身功夫不弱,我也尚可自保,两人且战且退,然而眼看危急。无法,我只好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器,阴木簪,以心头血染之,唤出恶鬼无数,方将来袭人马悉数杀灭。
然而在自身虚弱的情况下释出此等妖邪术法本会遭到反噬。敌军虽覆,我也伤重。夏征先前为护我臂上亦中一箭,也是鲜血长流。他勉强止了血,又替我拿脉、探了内息,心知我的症状非他可解,便将我扶上马去,自己坐在身后,取道回营。
回营途中又遭遇几股流军,他俱是能避则避。渐渐路行荒僻陌生,倒也安全不少。那后来我们统共用了十多日才终于逃出生天,在那十多天里,我和他一直是同骑一马,同宿一穴,说起来,也是很有几分情谊的。
无奈世人最擅长抛却的便是情谊了。
患难与共完毕,接下来刀剑相对。我至今不太明白我的那根阴木簪如何好端端地竟然断裂,累我在园平一役中大伤本体,从高马栽落,昏迷整整十日。
待到十日之后,大势已去,江山易主,我置身于太政殿中,醒来四壁萧索,烟冷茶凉,万籁死寂中惟闻一个惶惶的心跳,近在耳边。我抬眸,见到的是阿淼那冒出胡茬的下巴。
我再无心追问他究竟把我朝那个叛徒如何了?我以为,他在九死一生的时候选择抱住了我,其余的便再不重要。
自然我更将夏征的暗处阴谋抛在脑后。身为术者,本命法器同身家性命同等重要,是绝顶的机密。我的那根木簪,便连阿淼也从未得见,除了夏征,又能有谁知晓?
我只恼恨自己愚蠢,竟曾以为他算是我的朋友而不加防备。回忆从前,也越发觉得一切都像布局精良的一场豪赌,他是稳坐高台冷眼相观的庄家,而我,不过是瓮中蹦跶得最欢快的那粒骰子。
实力悬殊,只好惨败而亡。
现下我虽则没有“亡”成,却再沦落到同他共骑的境地,一面在心里否定他排斥他,一面不得不被他铁铸似的两臂环绕,也果然已是惨败之极。
我皱着眉任马疾驰。夏征------还是当称作景泰帝------的这匹马不愧名贵,端的是神骏。我与他天交初鼓时动身,待到三鼓时分,便已至林瑶关城门外。
城门已闭。我二人先后下马。他沿着城墙走了几步,回身,从马上褡裢里取出一根攀星索,对我道:“朕先上去,再将绳索抛给卿。”
我心知城墙高峻,纵然景泰帝轻功绝佳,背负一人想徒手攀上也将颇为费力,此法最为妥当。
当下我并无异议,只给彼此均添一道隐身符以避人耳目。很快我俩便顺利翻过城去。
天色已晚,照理须先寻个住所。但我睡了一个上午,景泰帝睡了一个下午,俱是精神抖擞,况且大小客栈也早已关门了。我在景泰帝身后,跟着走了大半条街,他脚步一停,回头道:“蔚明兄,可乏了?”
他这声“兄”叫得我好生惶恐,然而身处大街,下跪磕头总觉怪异,我只好躬身:“回皇上,罪臣不乏。”
“出门在外,为避耳目,蔚明兄还是像以前那般,称我夏四即可。”景泰帝道,“既不乏,咱们不妨现在就往军营,探一探具体。”
我岂敢叫他“夏四”?便道:“一切凭夏……夏爷做主。”
景泰帝没有接话,只略颔首,当先开路。
边陲重镇,宵禁自然严格,不过我俩都有隐身符掩藏身形,倒在路当中大摇大摆起来。如此这般一程无话,待我脚发了酸,我才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照这样走得他娘的走到什么时候去?!
我偷偷斜眼观察景泰帝。他真是个好样的,面带微笑气定神闲。难怪,习武之人,走个百把里路算不得什么。至于我,做主子的尚未抱怨,我又焉敢掀桌?------不得不说,景泰帝做事,就算无理取闹,也取得环环相扣,叫人指摘不得。
我想了想,只好十分狗腿地笑道:“夏爷,您是万金之躯,劳累不得。要不小人去弄两匹马来?”
景泰帝并不看我,却满脸“朕深知你这蟊贼打何主意”,意味深长道:“蔚明兄,这般不愿同我共行啊。”
我的眼前黑了一黑。好端端说话,“啊”出一副感慨万分的样子来,不知情的还以为咱们多么八拜之交情谊深厚。
“岂敢岂敢,”我厚起脸皮,“我这不是关心您么。”
景泰帝突然偏头用眼风扫我,说:“知你素来身骄肉贵,不料几步路也走不得。累了直说即可,撒什么关心不关心的谎。------你自偷马便了。”
我的谄媚笑容还挂在脸上,经他严肃批评难免有些僵,只好假装抚摸鬓角而用衣袖掩过。然而目的既已达到,我也不愿深究他话里那个不甚君子的“偷”字。我明明乃光明正大地征用,事后自会归还,怎算得起偷呢?
我暗自辩白,口中应是,两眼则观望六路。见得街边一条不窄的巷弄,向里可见两尊貔貅摆在一户人家侧门,称得上气派,料想圈的马也不能差。我知道这种“不光彩”是事景泰帝断断是不屑做,便同他打个招呼,独自前往借马。
这户人家在侧门楣上也朱漆了“俞府”两个字,粗粗打量,甚为讲究。我上两步阶摸了摸合死的门板,打腰间锦囊中拈一枚白玉棋子,往门缝中一弹。莹润白光稍纵即逝,我的手中便是一沉------无影刀已出。
“大象希形,宝刀无影”,这是术者间流传的行话,说的正好是我手中这件法器。
这东西我从小拿着玩惯了,除了薄些锋利些,倒没觉着多特别。外人大约以为它无形无影,可以伤人于不知,而把它当做宝贝,殊不晓得它委实难掌控,就连我,小时候也被在腿上割过见骨深的口子,个把月才好。
我握住掌中无形的刀柄,从下往上轻巧地一抬,门后栓子便咔嗒断开了。我收起刀,变回棋子归入锦囊,将门推开一些,闪身进去。
宅子看来深的很,凭我那极差的方向感,一时要找到马厩恐怕是痴人说梦。我只好捏出一张引路符,三两下折成青蛙,往地上放好。纸青蛙立刻朝一个方向跳了起来。
我埋头跟着青蛙,穿亭绕廊,走了片刻功夫,总算看见马匹影子。我一喜,正待将符纸收起,斜里灌木丛中忽然沙沙细响,窜出一条大青蛇来。
我吃了一惊,不及后退,眼睁睁瞧那蛇咻咻靠近,一口将我那小青蛙吞进了腹中。
那蛇吞完,吐吐信子,一扭身顺着柱子游上屋顶。我跟着抬头,不由愣在当场。
怎么……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