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染戒香消俗念》陌上花开缓归

1、第一章

　　当陶罐里阿黑第三次露出软绵绵的败相时，我忍不住气恼的盖上陶罐盖子，嚷了起来：白离络，你又使诈！

　　白离络笑眯眯的看我一眼，人影一闪，一声不吭又窜上我身旁年岁久远的古柳，懒洋洋的观赏起了夕阳。

　　白离络是半年前我来皇庙寺的路上救下的，那时候他一身锦衣华服，生了绝世无双比孟明垣还好看的一张脸，却满身是伤，狼狈至极。我看着他后面几个黑衣人越逼越近，拉起他迅速躲入路边一个草垛里时，他已虚弱得无半分力气，可我手捂上他嘴巴时，他同时也飞快将他手中一把寒晃晃的短刀架在我脖子上。那样警戒的样子像是草原上随时准备应战的狼。我至今也还记得起第一眼看到的他的眼睛，冷得如京城正月天里的冻雪，没有丝毫温度。

　　我照顾了他整整半月，他的伤势才渐渐好转，我想，对付他的人对他到底有多大仇恨，才能在他身上刺下那么多刀。可对于他受伤的原因，我从来不问。我不问，他也不说。

　　我不问他的过去，他也不问我的，所以，半年来，我们除了知道彼此的名字，更多的，恐怕也没有了。

　　最多，我大概还知道他家里大约颇有财势，我这样想，是因为每次见他，他衣着总是不凡，配饰也是最好的，出手都很大方阔绰。

　　而对我，他最多也不过晓得我已经嫁人了，再多些，便是我那夫君，他不喜欢我。

　　细想一想，他对我知道的可能也没那么少，但都是很久前的过去，半年来，我们一月会见上那么一两次，大都是初一十五皇庙寺赶寺这两日。我是喜欢热闹，所以每月庙会这两日我断是不会错过的，他为什么会来，我想大概也是喜欢热闹，若照第一次我遇见他他那个冰冷的样子，我才不会推断他也会喜欢热闹，但后来，我再见着他，他倒是完全不像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那个样子，言笑晏晏，侃侃能谈，和京城诸多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就很像了，但他除了风度翩翩之外，还多了一些清贵气质，我想，他家中一定是京中权贵，虽然他跟我说话相处很是随意，但隐约间，我还是感觉得到那种从内而外，浑然天成的贵气。

　　我一向话多，所以他可能对我的事知道得还真不少，但我同他讲的大部分都是三年前清和镇上的事。

　　我总是想起清河镇上那些美好的过去，起初琴心还时常同我一起回忆，但后来，她总是喜欢打断我“小姐，想想现在。”

　　现在有什么好想，京城事都没什么好想，真认真想一想，这三年都没发生什么好讲和好说的事。
　　头顶传来一声怅茫：太阳落山了。

　　我抬眼看看远方，大饼似的红太阳正慢慢滑落，很快就被那边山头挡住半边脸，落日的余晖在天边扯出漫天红霞，将远处黛青的山脉都染成橙黄，将皇庙寺后山这片空置的土地也映得橙黄，满山的荒草也映得金灿灿的，秋风一拂过，像是都会发光似的。

　　笼罩在古柳上的漫天霞光忽然突兀的一收，太阳完完全全的落了下去。

　　我站起来，对树上每到这个时候都要露出留恋神色的白离络恶狠狠撂下一句：你下次再敢拿香精喂我的小黑，我就不陪你玩了。然后我拍拍手，大摇大摆的走了。

　　其实，每次听到白离络这样怅茫的声音，我就想不明白，他有什么可叹气的，难道他也是不想回家吗，那我们可真是同病相连了。

　　我的那个家，可真没什么好回的。

　　想是这样想，天黑尽的时候，我准时回到了我的秋意园。

　　秋意，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总让我想到秋意阑珊，秋意萧瑟这样的字眼，想想都让人觉得心灰意懒。

　　“汪汪。。。。。。”我正要爬墙而入，孟明垣那头凶猛的大黄猛的朝我吠了两声，吓得我立马攀在墙头不敢下去。

　　这真是让人万念俱灰的一个园子，我着实恨极了这只狗。前不久，孟明垣不知怎么知道的我时常溜出府去，也不知道怎么被他发现的西院墙角这个狗洞，但他竟然没有将这个洞堵起来，而是命人养了只恶狗在这园子里，想对我起到威吓作用。可想而知，这个人有多让人可恨。妩娘时常说我对他没什么好颜色，由此可见，那真怪不了我。

　　琴心闻声赶出来，对着它凶狠的呲呲牙，那只凶狗就耷拉着耳朵灰心丧气的跑开了。

　　我看着琴心的样子就好笑，这个丫头，只要将她腰间短剑一抽出来，对它晃上两晃，这只恶犬要立马吓得摇尾逃窜。她却总爱做出这个样子来吓它。不过她做出这个样子，我又着实欢喜，这个姑娘，十岁那年我在清和镇的街头捡到她，我只在她被那帮小乞丐欺负的时候替她挡了几拳，只护过她那么一次，那以后，但凡我又半分危险，她总会挺身而出，勇敢的将我护在身后。即便开始的时候她还没有这种保护我的能力，但如若有人想要伤害我，她都会像荒原受到攻击的头狼那样凶猛的呲牙对意图伤害我的人发出警告。她是我最衷心的丫头，我信赖我依赖的丫头，有她在身边，我总是那么安心，我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她给我的一切，是因为我将她当成我最忠实的朋友，最爱护的亲人。我接受她为我付出的一切，我同样也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包括我的性命。但这些我都没对她说过，这个丫头，别看她粗枝大叶的，感性起来，眼泪能淹掉整个将军府。

　　我翻下墙头，拍了拍手，径直往屋里走。问道“妩娘没来过吧”

　　琴心对我使了个眼色，我马上明白过来，转身往重门外走去，这个时候进去，免不了又要听妩娘一顿说教，我可受不了，不如去张妈那看看有没有给我留什么好吃的。

　　琴心拉住了我，她从前可没拉住过我，对妩娘的唠叨，她可比我更受不了。

　　我笑嘻嘻回身：妩娘不在，你使什么眼色，你眼睛抽风啊。

　　琴心急得跺脚，哎一声道“小姐，是将军”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双锦色的云靴已进入我眼里，我一抬头，就看到孟明垣怒气沉沉的脸。

　　我不想和他吵架，甩手进屋“本姑娘今天累了一天，没精神和你吵，你想来和我吵架的话，恕不奉陪了”

　　路过他身边时被他拉住，他力气大得像要把我手骨捏捏碎，但难得的没有生气，可能是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他再生气脸色也难看不到哪里去。他拉着我就往外走，脚步迈得很大，拖得我几个趔趄，若不是他紧紧抓着我手，我想我已经摔了两三跤了。

　　我不高兴的甩开他手，不客气的说道：我今天又没惹你，你又发什么疯。

　　他不说话，又来拽我胳膊。

　　我当然没有让他抓到。

　　他眼神冷冷看过来：你会不会做人媳妇，大晚上的夜不归宿，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了。

　　我不悦的回过去：我又没让你等我，你平时哪里舍得往这里走一走，谁知道你今天吃错什么药想起来我这里啊。

　　我脾气一上来就收不住：这秋意园也是你的地盘，你要来我也决计拦不住，但免得怠慢了你，你来之前只少也敲锣打鼓知会一声，我也好晓得规规矩矩恭候着，不叫你白走一趟不是。

　　他说我是个尖刻的女人，说出这些话我想一想，还真是有些尖刻。

　　他的话和着沉沉怒气吼出来：住口！

　　他对我从来不是一个夫君该有的温存的样子，但也极少这样穷凶极恶的对我，我有些愣住。

　　琴心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却只能干瞪眼。

　　我甩手要走，他的怒气突然被谁抽去，只留一些打动人心的落寞：祖母不行了。

　　我又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不再管他急步往翠水阁走去。

　　前几日还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我才发觉原来她好瘦，不大的一张床，宽得竟说不出的空旷荒凉。

　　慈祥的老人对我艰难的伸出手来，我急忙上去抓住了她的手，坐在她床头。

　　老人叫我将她扶起来半靠在床头，她伸出手抚了抚我脸颊，像平日宠溺我那样笑着说道：丫头，你可真叫祖母好等啊，祖母真怕见不到你最后一面啊。

　　我从没有这样难过过，眼泪也掉了下来，难过的喊道：祖母。

　　老人慈祥的笑笑，伸手来擦我眼泪：傻孩子，谁都会有这一天，哭什么呢，祖母已经活够了，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你不用难过，只是，祖母有一些话，不说不安心啊。

　　她握住我手，像是有些感慨：这些年，也苦了你了，你千里迢迢的嫁过来，可你走不进他心里去，身为一个女人，祖母明白，不得夫君疼爱，最糟糕的也不过如此了。好在你生性乐观，从来也不在意，祖母知道，就算他不爱你，你自己也可以过的很好，很好很好，祖母从来都不担心你。你虽然不是我亲孙女，但祖母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可亲可爱，可惜啊......

　　她很是怅然的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是叹我不得孟明垣喜爱，我从前从来不觉得那有什么关系，但这个老人这样一叹，我觉得自己好失败，为什么不能讨到他喜爱，如果他也喜欢我，祖母就不会有这样的遗憾了。

　　我不知道是难过祖母就要死了，还是真的难过孟明垣不喜欢我，从来不喜欢哭泣的我，看着床上虚弱的老人，泪流不止。

　　祖母忽然又重重握住我手，苍老的声音说不出的认真：孩子，你答应祖母一件事，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就算以后你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你也不要背弃他，不能背弃他。你答应吗？

　　我握着她的手胡乱点头：祖母，我答应你，你放心，就算他对我不好，我也不会对他不好。

　　祖母抬起我头，语气比刚才还认真：丫头，你想想我刚才说的话，把你刚才说的话再对我说一次。

　　我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孟明垣，就算他此刻这样伤心，他刚毅冰冷神色也没改变多少，连眼泪也没有一滴。我忽然想，若是能让他在我怀里也大哭一场，就好了。可我知道，他不会，就算他需要痛哭一场，他也会找他的白梨去哭。想到白梨，我的心似乎疼了一下。但是我转头，流着泪对祖母将刚才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祖母，瑟瑟对你起誓，我一生一世都不会背弃孟明垣，就算他日我喜欢上别人，我也不背弃他。

　　祖母终于又露出笑脸，摸了摸我的头似乎心有不忍又很宽慰的说了句：真是个好孩子。

　　我泣不成声。

　　祖母有对地上的孟明垣招招手：阿垣，你过来。

　　孟明垣走到床前，祖母将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阿垣，你记住，这是你一生一世的妻子，你不可负她。

　　孟明垣想要抽手，我反握住他手，不让他抽开。

　　祖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喜欢的是白梨，但瑟瑟是个好姑娘，她没有欠我们孟家，当不得你那样待她。往后，你待她好些。

　　孟明垣僵了好久，才在床榻上跪下，回了个：是。

　　我忽然有些不忍，他这样回答，心中一定很不情不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