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未尽》瞳颜无计

2、第一章

　　一年前的春天，一个碧波微漾的午后，一条隐在淮苏城里的桃花巷，一段属于他们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梦园，你打扮成这样是去哪儿？晚上大帅府还要你去唱曲呢！”

　　苏梦园脚上蹬着一双黑色平底系带漆皮鞋，前脚刚迈出房门就被叫住了。她本是想悄悄的走再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哪成想出师未捷身先死，被这园子里的人逮个正着。只好嬉皮笑脸的蹭到目击者身旁说：“吴家妈妈，您真是火眼金睛啊。我都乔装成这样了您还认得出我来。不知道等我到了您这个年岁是不是也有这般好眼力！”吴妈妈拍了拍挽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双芊芊素手，微微发福的脸上渗出一丝笑意道：“小丫头，从你六岁到现在我看了你十三年，就算你唱昆曲全脸上彩，我只用一眼就能认得出。岂是你这区区一身男儿装扮就能骗过的？”苏梦园随着吴妈妈的目光也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一顶深蓝色暗格鸭舌帽，一套时下男青年最流行的灰色洋西装，为了掩饰自己的女性特征她还故意在里面穿了一件格子马甲。如果不仔细端详，她都快认不出自己了，却还偏偏逃不过吴妈妈的法眼。

　　“怎么？又想混到桃花巷去？”吴妈妈一张嘴就道出了苏梦园心里盘算的事情，她倒觉得被人看穿也无所谓的点点头，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了不得就是用一些撒泼抵赖的把式再赖得出去的机会。“上次我是叫这淮苏城里的天气骗了，跑过去也没看见桃花开。这一次我叫殷瑛打听清楚了，桃花巷里现在姹紫嫣红，好不热闹。吴妈妈，今年就让我去看一次吧？我成日待在这园子里练习，闷的就跟墙角窝着的那只大花猫一样……”

　　“大花猫？”吴妈妈不知苏梦园这个比喻所谓何义，不由得发出了疑问。

　　“对啊，闷得浑身长毛。”苏梦园这个摸不着头脑的比喻让吴妈妈感到猝不及防，好像原先准备好回了她的话一时间全都成了无用功。“猫哪里是闷得长毛，谁见过没毛的猫！”等吴妈妈反应过来的时候苏梦园已经一溜小跑的到了门口，所有的大道理都汇成了一句叮嘱：“别让人识破你是唱昆曲的苏梦园啊！”

　　“放心，我是画画的唐寅。”不愧是淮苏当地的昆曲名角，这声音隔着围墙分毫未差的送进了吴妈妈的耳朵里，吴妈妈只管笑着摇摇头。只是，一个转身间她好像想到了什么，若有似无的笑容很快被一层愁云掩盖，嘴里絮絮的念着：“快乐一时是一时吧，苦命人终究命苦。”

　　苏梦园离开园子就像一只出了笼子的小鸟，即使笼子里装饰的再怎么豪华再怎么一应俱全，那也始终不是它的家。在她看来外面的天都比园子里的蓝，外面夹着桃花香的空气更是园子里那些逢人便笑一味媚俗的俗物无法比拟的。

　　桃花巷和她住的园子生生隔了好几条街，稍微有些宽裕家庭里的太太小姐们断不会只靠一双脚走过去的。可是苏梦园偏不，许是从小就习得昆曲基本功的缘故，练就了她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疼的精神头。别说这几条街了，就算当年被吴炑拉着偷跑去翻山玩儿，脚上磨出了两个大血泡她眉头都不皱一下。更何况她喜欢这种若无其事的悠荡，喜欢看到与她擦身而过的人群，喜欢看到垂柳新叶悠悠的抚着白色的墙壁，喜欢看到河水载舟船桨轻摇的人儿。只可惜从她六岁起这些喜欢都成了一种祈求，所以她每次出来都幻想用脚步拖住时间，让眼前的这一切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几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围一起振振有词的念着墙壁上的诗，离远了看还以为他们真的在识字，其实不过是桃花巷里的孩子们做游戏时一种特别的倒数方式，作用大抵和别处的“一二三”不尽相同。就连玩儿起来的样子看上去也是承袭着老样子，这一句话之后除了中间蒙着眼睛的小孩儿随性肆意走动之外，其他人的双脚都跟河边的树一样扎在他们说出最后一个字时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只有身子像遇了风的树叶一般招摇的左摆右晃，无非是不让那个蒙眼人逮到。游戏虽是一番老酒装新壶的模样，但苏梦园每次遇上桃花巷的孩子们都会煞有介事的要求加入，和他们玩儿上半晌。每每被问到理由，她总是正气凛然的说道：“我叫唐寅，墙上的这诗可是我刻上去的，我自然就是这个游戏的鼻祖，哪有不加入的道理！”好在孩子们也都天真的相信着这个看上去有些瘦弱但俊俏非凡的“唐哥哥”和墙上刻字的无异，久而久之他竟在其中小有名气。大抵在孩子们的眼里这个唐寅要比苏梦园的名气响得多。

　　此刻被孩子们围绕着的苏梦园断不会想到属于她的游戏才刚刚开始，她更不会想到不过是场游戏自己竟然玩得入迷。就像好晴的天不知哪一秒就会阴雨，转弯的路多走一步便是悬崖。命运这个掌舵手习惯把人抛入未知，却从不给她一个既定的答案。

　　“哥，咱们那个平日里只管吹胡子瞪眼的老爹这次总算是有些眼光，选了一个这么美的地方让咱们出来春游。”一个还有些奶气的声音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饶有兴致的夸赞着眼前的水墨淮苏。“美吗？”驾驶的男子声音自恃冷静，听不出欣喜倒也没驳了旁人的兴致。“美啊，不过幸好你回了吴家人陪同出游的好意，要不然他们定会七嘴八舌的聒噪一番坏了眼前的景致。”说着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撅了撅那张白白的圆脸蛋上粉嘟嘟的小嘴，可爱的女子即便做出厌烦的表情看来都是俏皮的。虽说背地里讲人家的坏话不是什么高尚的行为，但眼前刚刚还冷静自若的男子听到妹妹对她口中的吴家稍有嫌弃之意时脸上竟流露出细微的满足。不过还是冷静的问了一句道：“你不喜欢吴家人吗？”

　　“这几天见的吴家人……？”女孩儿细细想来道：“吴伯父太过殷勤，总让我觉得自己身上好像有什么宝贝能留给他家似的；吴家大公子，吴炑哥哥和你一样，冷静的让人看不出喜好厌恶，自然有些疏远，也谈不上什么感觉……”

　　“那吴帜呢？”男子稍显急促的提醒正说明他不在意妹妹对前两个人的评价，反倒是他嘴里提到的这个人似乎藏着什么玄机一般。

　　“吴帜？吴家上下就他还算正常。他悄悄的和我说过，他顶讨厌家里规规矩矩的军事教育，五步一立正，十步一行礼，好像非要这样才看起来八面威风似的，这点和我很像！”

　　“你……喜欢他吗？”发问的声音稍显迟疑但却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哪听得了这样的话，一时间害羞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假意的拽着哥哥的胳膊胡乱摇晃一番说：“我喜欢前面的桃花巷，你开快点儿。”

　　这一番摇晃不仅没有解了自己的围，反倒把她旁边的这个人推进了一座永远走不出的城。

　　“哥，小心前面！”女孩儿惊慌的声音让刚刚转头看着她的男子有些措手不及，一脚刹车踩下去不知还能不能救回眼睛蒙着布条的孩子和那个刚刚飞身救人的小哥。

　　“你在车上别动，我下去看看。”他安慰的拍了拍妹妹的头，自己推开了车门。

　　街上人来人往的过客很多，但大家看着巷子里跑的这辆车都畏葸不前，只在远远的地方观望着。围上来的全是几个六七岁大不懂世事的小孩子而已，“唐哥哥，石头你们没事吧？”孩子们一哄而上，却也没挡住男子高大的身材，他一下车影子就罩在了地上躺着的那两个人的身上，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车和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安了心。虽说可以断定他们是摔倒的但毕竟是为了躲避自己的车，他还是略带歉意的问了一句：“小兄弟你们还好吧？”

　　地上的两个人，小一点儿的被大一点儿的完全裹在了身子里看上去应该是毫发无损。当了肉垫的那个动了动自己的胳膊轻声问道：“石头你没事吧？”不愧是石头，虽然受了点儿惊吓但还是生龙活虎的摇着头站了起来。男子刚伸出手准备拉一把孩子们口中的唐哥哥，她倒也皮实的自己坐了起来。只是，“唐哥哥”那顶深蓝色暗格鸭舌帽还留在地上。

　　齐腰的青丝刚好被迎面而来的春风拂动，碧波一样的荡在脑后，偶然几缕碎发调皮的化成了风的模样抚在那张白玉一般的脸庞上，就连微微促起的眉头都好像是顾恺之画笔有意而为之的精雕细琢。
　　“唐哥哥，你的帽子。”石头捡起了地上的帽子递到苏梦园的面前，她方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身份，好在围观的人不多而且都是小孩子，她团起头发塞进帽子里匆匆起身，来不及和孩子们解释只得落荒而逃。男子看着她走路一跛一跛的背影本是心生怜意想送她一程，可一转念便放弃了，“她似乎不愿意被人识破自己是女儿身。”原以为就这样结束了，可他偏偏鬼使神差的拉过那群孩子问了一个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的问题：“能不能告诉哥哥刚刚那个姐姐叫什么名字啊？”

　　在孩子们的眼里苏梦园就是在墙上刻字的人，可明明她是个哥哥却有那么一头长发似乎是不合情理的，不过实在抵不过男子手里提着的那袋刚刚在街边买来的粽子糖的诱惑，他们还是说出了这个不可置信的名字“唐寅”夺了糖便散去了。

　　男子站在那里明知自己得的不会是个真名字却还忍不住的笑了，轻声说了一句道：“明明就是个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