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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4 现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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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阿霆每天喜欢在街上闲逛,蹲在路边看小孩儿玩小鞭炮,摔在地上啪啪作响,小孩子见他看着,就把小鞭炮塞进他手里,教他往地上扔,啪的一声,吓得路过的小女孩哇哇大哭。阿霆赶紧收起脸上的笑容,好声好气地哄着,最后变戏法一样的掏出一串糖葫芦,才让小女孩眉开眼笑。
多日来的平静生活让阿霆眉宇间的狠厉之色都褪去了不少,房东老周终于敢壮着胆子单独和他答话,渐渐地也觉得这个小伙子其实挺不错的,温和有礼,甚至让他以为那天晚上那个凶狠的阿霆只是他的错觉。
阿霆好像天生就适合生活在这样平和安静的环境里。只有项允超才知道,他会在深夜的时候站在窗边抽烟。阿霆身上没有人民币,只能抽项允超给他的柔和七星,这种烟里带着淡淡的薄荷味道,让他口腔都一阵冰凉。
可是戒不掉,手上总得夹着那细细的一根才会觉得充实,他或许期望着能拥有平静的生活,但是他也知道,他早就不是以前的陈霆了。
手上沾了鲜血,哪是那么容易就洗掉的。
阿霆到过镇子里的宗祠,想去找到他姆妈一族的名字。这个镇子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姓周,阿霆翻了翻族谱,才茫然地想起,他外祖父那一辈就从大陆逃往了港城,连他姆妈|的名字都不可能记录在族谱里。那个时候的世道那么乱,谁又会记得他的外祖父是谁呢?
阿霆坐在宗祠外的门槛上,垂头望着地上的青石板发呆,直到项允超来找他,朝他伸出了手。
“没关系,我可以为你重新立一个族谱,陈霆、项允超,就我们两个人。”项允超说,神情格外认真。
阿霆笑了笑,露出脸颊上浅浅的一个酒窝,他说:“项允超啊,你的家不要你,我的家找不到了,我们还真是两个无家可归的人。”
项允超在他身边坐下,也露出脸上的酒窝来,他说:“那么无家可归的陈先生,你愿意和无家可归的我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吗?”
阿霆眯着眼睛,看到项允超左耳上的耳钉,他送他的那颗,在阳光下静静地闪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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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的一位周小姐要成亲了。
坞镇的一切习俗都还很传统,结婚的时候新郎官新娘子都要穿着大红的喜袍,新娘子坐上花轿,由四个壮汉抬着。戏班子里唢呐大锣二胡笛子吹拉弹唱一个不落。整个镇子的人都被邀请参加婚礼,一水的流水席在街道两旁摆开,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是街坊邻里,都能凑上喝上两杯。小孩子嬉笑尖叫着跑过长街,把手里的花炮烟火全放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白天响到晚上。
晚上的时候,在一片摇曳的红色灯笼下,新郎官满脸通红地站在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边上,在众人的注目之下慢慢掀开了红盖头,新娘子也微红着脸,羞涩地打量着她未来的丈夫。下面的大伙儿起哄让新郎官去亲新娘子,两个小年轻人拉拉扯扯磨叽了半天,才嘴碰嘴亲了一下。
阿霆坐在席间看见他们在火光照耀下洋溢着幸福的眉眼,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身边有人来握他的手,项允超捏了捏他的掌心,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们可是早就洞房花烛了。”
阿霆想起那天两个人在老周家的新房里胡来,那床大红的鸳鸯喜被都被弄脏了,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项允超伸手来戳他的酒窝,阿霆愣了愣,想起读大学的时候,项允超也喜欢戳他的酒窝。
“阿霆,如果有机会的话,你愿不愿意……和我去一趟湾岛?”项允超低声问。
阿霆没回话,他默默地注视面前那一小杯透明的白酒。
项允超笑了笑,说:“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
“为什么?”阿霆问。
项允超愣了愣,说:“因为……我有个秘密想告诉你。”
“什么秘密不能现在说?”阿霆问。
“不能的。”项允超说,新郎官来敬酒了,一桌人都站了起来喝了一杯,白酒火|辣辣的灼烧着项允超的喉咙,他哑着声音说,“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啊。”
阿霆想问他准备什么?却又沉默了。
来大陆的日子都只是偷来的,何谈去湾岛的那一天?
恐怕项允超自己也知道,他的这个要求,阿霆不可能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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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阿霆醒得很早,天才蒙蒙发亮。项允超还在他的身边熟睡着,长长的眼睫毛在白|皙的面容上投下小小两圈黑色的阴影,他的睡相异常乖巧。阿霆心想,这样的家伙,小时候应该是最招人疼的,怎么会被家里人偏心到这种地步。
忍不住伸手拂开项允超额上凌|乱的刘海,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
看似人畜无害的家伙,在床上的时候可是半点不含糊。
阿霆下了床,出去晨跑。已经有一些老人起来了,年轻人倒是很少,昨天估计都喝了很多酒。地上满是厚厚一层红色的鞭炮屑,有老人在沿街打扫。阿霆也上去帮忙,扫地的时候不免就听老人家唠嗑,一个老人家说:“昨天晚上,不得了哟。深更半夜的,从外头来了好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说的也不晓得是哪里的话,说是来找两个小伙子。诶,小伙子,不会就是来找你的吧?”
阿霆心里一惊,问:“他们……是不是说粤语?”
“哎哟,好像是的哦,叽哩哇啦的,我这个老太婆反正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阿霆心想肯定是勇哥派的人找上门来了,他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们现在在哪?”阿霆忙问。
“村头的周二家住着呢,凶得很!没人敢招惹,小伙子,你可要小心些啊!”
阿霆谢过好心的老人,赶紧跑回了老周家,他推开门,项允超已经醒了,阿霆压低声音说:“勇哥找到这里了,我们快走。”
项允超也从刚睡醒的迷糊中清醒了,飞快地换了衣服,拉开床头的抽屉,把枪塞进了衣袋里,就和阿霆下了楼。
两个人没走村头的路,而是往另一头绕去,结果刚过了不远处的石桥,就有人喊道:“是霆哥!”
阿霆闻声望去,远处竟然有不少人,正当头的一个,不是勇哥是谁?!
连勇哥都亲自来了!
项允超一把抓|住正在发愣的阿霆的手,往前狂奔。
阿霆被拽着往前跑,后面的人也追了上来,阿霆脑中一片白茫茫的,只想着这次肯定跑不掉了!
五年前他放走了项允超,五年后他不仅再次放走了他,还被他带到大陆,住在一个安逸的小镇里,几乎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他能假装忘记一切,可是港城的人却不可能放过他!
后面的人竟然有人拔了枪,恐怕是怕误伤了阿霆,只是朝天开了一枪,那一声震天巨响几乎把整个镇子从清晨中惊醒。阿霆朝项允超说:“出镇子!不要误伤了普通人。”
项允超绕小路出了镇子,坞镇沿着一条大江,沿岸有不少悬崖峭壁,这一带的江水特别湍急,过江只能靠船,还必须有经验老道的船家掌舵。可是现在还太早了,渡口里都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两个人跑到一个山崖边,竟然是一条死路。
阿霆低头看到下面湍急的水流,脸上一阵发白,勇哥的人已经绕上山来,此刻他们竟是无路可退了。
想不到他陈霆竟然会走到这一步,这一刻是真的走入了死局,再无可转圜的余地了。
正在他在脑中构想着各种方案却又一一推|翻的时候,项允超突然抓过他的手,把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
阿霆用力一握,是一把手|枪。他从港城带走的那把,后来被项允超夺走,他的手受了伤,也就没再过问这把枪的去处,没想到项允超还带着它。
阿霆说:“这里只有一发子弹了,我们打不过——”
项允超握着他持枪的手,将枪口抵在了自己的心口。
阿霆一瞬间脸色变得煞白,他惊惶道:“你——”
项允超紧紧握住了阿霆的手,不让他松开握着的枪,项允超低声说:“阿霆,你别做声,你听我说。现在我们在这里,无路可退,可是这不是完全的死局。
“只要你拿枪对着我,和勇哥他们说,是我将你绑到大陆来的,将你带到这个小镇,被发现了还妄图带你逃跑,然后你——你在这个悬崖上终于挣脱了我,夺走了我的枪,而且杀了我。我相信你能把故事说圆了,把一切都推到我的头上,勇哥不会再动你的。”
阿霆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项允超曾经最喜欢在做的时候吻他的眼睛,看到他眼底弥漫上染满情|欲的雾气,他会觉得特别骄傲与满足。
可是他却无法在此刻将悲伤从这个人眼里抹去了。
“不——不——”阿霆猛地摇头,项允超说:“阿霆,我说了,我在湾岛还有一个秘密,你必须活下来,亲自去开启它。”
“不……我救了你那么多次,不是让你还我一条命的!”阿霆嘶吼着,“你别想就这样死掉!”
“阿霆,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如果……如果有下辈子……”项允超哽了一下,慢慢地苦笑起来,“下辈子……希望你能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不要再遇见我了。”
“你休想……你休想……”阿霆错乱地重复着这三个字,项允超却松开了他的手,慢慢地后退,直到他站到了悬崖边上。
“阿霆,说好的一起去湾岛。没想到我先食言了……不过你好像还没有答应我吧。那也好,就不会有遗憾了。”项允超笑着,笑容苍白,难掩悲伤。
阿霆心想,我答应你了,我什么都答应你了。
勇哥走到山崖上,只看见阿霆正拿枪指着项允超,而那位项小公子站在悬崖边上,几乎无路可退。项允超望向勇哥,扬声道:“勇哥,这次是我失策,没想到你的手下这么难缠,还以为能把他当成人质,现在倒好,我已经没路可走了。”
勇哥哈哈一笑:“项小公子,陈霆可是我的一员心腹大将,将他带在身边,可是要随时准备好被反咬一口啊。”
说完他又问阿霆:“阿霆,你还好吗?”
阿霆说:“谢谢勇哥,吃了点苦头,如果不是你们找来,我还真找不到办法逃出来。”
“既然如此,这位项小公子就留给你解决吧。”
阿霆说:“勇哥,不用他来制衡天宇吗?”
勇哥冷笑一声,恶狠狠地说:“他已经是一步废棋了,杀了项允超,下一个就是项允杰,老|子要让项景淞尝尝断子绝孙的滋味!”
阿霆一震,知道这下彻底是没有选择了。
他把枪换到了左手,受过伤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枪口遥遥指着项允超的心口,项允超望着他,山崖上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冲阿霆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的脸颊上那个酒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左耳的耳钉闪着亮光。阿霆感到眼前起了一层朦胧的雾气,模模糊糊,似梦非梦。
多少次他曾想杀了这个人,可是没有一次狠得下心来。他做了那么多错事,他把他们的关系逼到死路。他却又那么温柔地抚摸|他,说爱他,带他来到坞镇,说要和他拥有一个家。
项允超。项允超。项允超。
他的生命里已经全部都是这个人了,这一次,他却要彻底把他从心里剜出去。
项允超,我和你,到底谁更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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痉|挛的左手手指扣下的扳机,子弹从弹道里飞射|出去,打中了项允超的心口。
血液从他心口喷薄而出,项允超的身体往后倒去,直直地从山崖上坠落,最后传来了巨大的落水声。
阿霆放下手,眼底一片平静,他走到勇哥面前,恭恭敬敬地弯下腰说:“勇哥,为了我,还让您亲自找来,实在是添麻烦了。”
勇哥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了什么他都听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依旧带着笑容,低声附和着,左手紧紧地按在那把枪上,食指怪异地扭曲着,折断在了扳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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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阿霆在港城中慢慢稳定了势力,勇哥也渐渐有了退隐的意思,他把阿霆叫到办公室,最后和他促膝长谈了一次。阿霆出来后面色如常,只是几天后,他说要去一趟大陆。
他回到了坞镇,徘徊在那个宗祠门口,却没有进去。他找到了之前的房东老周,将姆妈|的骨灰递给他,说这是周家的女儿,在港城呆了一辈子,死了希望能回到故乡。老周带着阿霆,将姆妈在附近的一处风水宝地里埋下了。
阿霆对着姆妈|的墓碑说,孩儿不孝,这辈子怕是不能再来看您了。
“勇哥已经决定把社团的所有白色产业交给我打理,一些黑色的部分也要慢慢着手洗白……我知道你如果还活着肯定不希望我做这些……当初骗了你,对不起。”
阿霆站了很久,对着那块墓碑说了许多话,然后他下了山,绕到了项允超落下的那个山崖上。
他坐在山崖了一阵风,低头看着下面湍急的江流,几个月前他曾经想过从这里跳下去,可是现在心里却完全平静了。
天色渐渐暗了,阿霆下了山崖,绕到了悬崖的下方。时隔几月,这里根本看不出任何当初的痕迹了。阿霆沿着江流往下走,一边走一边慢慢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在犯傻。
他走了一段,停了下来。他在杂草丛生的江边,看见了一样东西。
他蹲下|身,捡起了那张薄薄的纸片。
那是一张拍立得的相片,背景是在火车上,他看见了他自己,正头发凌|乱地睡在一个人的大|腿上。那个人正低头温柔地望着他,仿佛望着最珍贵的宝物。
照片上那个人胸膛的地方,破了一个大洞,四周都是灼烧的痕迹,沾满了鲜血。
转到背面,几乎被血迹覆盖了,阿霆眯着眼睛,看到了背面一行清秀的字。
【199X/04/24 未知终点的旅车,通往白头偕老。】
阿霆感到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他哈哈大笑起来,那行字在他眼前晃动,他感到雾气又浮上了他的眼睛,这次终于化成了实体,滴落在了那干涸的血迹上。
阿霆垂下了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痛的嘶吼,仿若垂死的野兽。
-现在章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