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记今日》阿米巴

1、第 1 章

　　琼斯家排行第四的小女孩克劳迪亚是个灵媒。
　　她的能力初次显现是在一个初春的清晨。那是她记事起他们第一次搬家，第二天醒来她在自家新房后面听见有人在小心翼翼地叫着一个名字。
　　听上去像是“泰迪”。
　　那时克劳迪亚只有七岁，但是她的胆子比大自己三岁的小哥哥都要大多了。爸爸和两个大哥都不在家，小哥哥还睡得死死的。小克劳迪亚就抱着自己的泰迪熊，穿过饭厅，循着那声音走到客厅窗户前。
　　有个青年怯生生地透过玻璃窗望着她。
　　但是克劳迪亚又不确定对方真的在望着他，因为这个陌生人没有眼睛：他的眼睛里面空荡荡的，黑乎乎一片，就好像是两个深深的直通到地狱的黑洞。
　　不过他有一张带点孩子气的，讨人喜欢的面孔，和一头好看的浅棕色长发。克劳迪亚从小就是个颜控，是典型的以貌取人派，对她来说：好看的就是好人，不好看的就是坏人。于是她毫无戒心地打开了窗户，望着对方，把自己的泰迪熊递过去。
　　“给。”
　　她笑着说，就像对家里那条狗狗说话一样细声细气。
　　青年愣了愣，有点腼腆地笑了，他接过了她的泰迪，抚摸着它柔软的毛茸茸的小耳朵。他们两个的指尖相碰的时候克劳迪亚觉得他的手真冷。
　　“谢谢。”他说。
　　克劳迪亚就这样认识了这个自称亚普森的青年，并且很快搞清楚了亚普森一直在喊的名字其实是“Tigy”，而不是“泰迪”。
　　亚普森实际上并不是人类，他的下半身像鱼的尾巴，还覆盖着颜色柔和的草绿色鳞片。他行走的时候像幽灵一样飘在离地面几英寸的地方而不是脚踏实地。
　　他说他是个光精灵，还说克劳迪亚长得特别像他一个朋友。克劳迪亚对此嗤之以鼻。
　　“这种搭讪女孩的借口早过时了，而且，光精灵早就绝种啦，你骗谁啊。”
　　“哎？”亚普森立刻露出恐惧的神情，“不是吧？那看来我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大责任呢哎呀呀我可不想当公鸡……”
　　克劳迪亚“扑哧”一下就笑出声来。亚普森也跟着笑起来——他笑的时候显得更年轻了，他本来就是个娃娃脸，一笑起来就更像少年而不是青年了。
　　“‘Tigy’是谁呢？”后来克劳迪亚问他。
　　亚普森的笑容僵住了，他似乎有些慌乱。
　　“我怎么能忘记了呢，我要去找Tigy！我得告诉他……”他站起身来，激动地抓着克劳迪亚的肩膀摇晃着，“你能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吗？”
　　克劳迪亚费了不少脑细胞才从对方语无伦次的描述中整理好思路——他说的Tigy似乎是她的大哥内森。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大哥可能是和父亲一起出去了，也许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她回答道。亚普森顿时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Tigy从没告诉过我他有个妹妹。”
　　“我们不是亲兄妹。”
　　“哦。”亚普森点点头，思考了一阵子，又看了看她，笑了，“这样挺好的，他性子一直太独，我还挺担心的呢。不过……你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就只能自己去找他了，再见。”
　　他招招手飞走了。只留下克劳迪亚站在院子中央，傻傻望着一片碧蓝的天空，直到她的小哥哥尼奥从窗户里探出头来：
　　“喂。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赖床鬼，在玩‘我是女王’的愚蠢游戏么？”
　　“你才是赖床鬼呢，我知道你的屁股都被太阳晒黑了！”克劳迪亚气呼呼地回敬过去，故意嚷出来老大的声音，搅得邻居都往这边瞧。尼奥的脸“蹭”地一下就红了。
　　“混账赖床鬼！”
　　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个早晨，像是一个打破平静生活的小插曲——只是一个小插曲，转瞬即逝。中午的时候，二哥帕珈索斯回来了，克劳迪亚没有跟他提自己碰见亚普森的事情。
　　然后在第二个早晨，克劳迪亚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Tigy，Tigy。”
　　亚普森照样在敲他们家的窗户。克劳迪亚只好再次打开窗户告诉他她哥哥还没回来。
　　亚普森怯生生地望着她瞧了一会儿，有点腼腆地笑笑：“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克劳迪亚很奇怪。
　　“我们昨天见过啊。”
　　“我们见过吗？”亚普森歪了头，似乎在认真思考，但是思考的结果仍然是他们根本没就见过面。
　　克劳迪亚有点生气：
　　“你就装吧你！”
　　“我装什么啦啊，莫名其妙！”亚普森皱皱眉头，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然后转身飞走了。克劳迪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碧蓝的天空中，气呼呼地把窗户摔上。
　　她搅出的声响太大了，以至于帕珈索斯都被惊动了，他急急忙忙从厨房里跑出来，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别管我，烦着呢。”她很没礼貌地吼了一句，甩着小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早晨克劳迪亚被亚普森气得连一本故事书都没看下去。晚上的时候，她父亲诺亚和大哥内森回来了。克劳迪亚还是什么也没说。
　　第三个早晨，她第三次被那个怯生生的声音吵醒。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去客厅，而是先跑到了厨房把正在准备早饭的大哥内森拽了出来。
　　“怎么啦？”内森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克劳迪亚也没给解释，只是气呼呼地告诉他有人要找他。然后她就“啪嗒啪嗒”跑到了客厅打开了窗户。
　　外面果然又是那张怯生生的面孔，亚普森看了看克劳迪亚和跟过来的内森，腼腆地笑了。
　　“对不起我似乎认错门了……”
　　他转身要走，不过克劳迪亚叫住了他：
　　“喂。你不是要找我哥吗，他回来了！”
　　她又回头朝自己的大哥嚷着：“这就是要找你的人！”
　　结果内森和亚普森同时用困惑的神情望向她。
　　“他是谁？”
　　“外面没人啊？”
　　“丫头，离那个死人远点！”
　　前一句是亚普森说的，中间那句是内森说的，最后一句来自她身后——诺亚一个箭步冲过来把克劳迪亚拉到自己身后。窗外的亚普森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们……我……”
　　“你已经死了。”诺亚对他说，语速特别快，亚普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哎？”精灵像是叫他搞糊涂了，“你说我……”
　　“你死了，你该离开这里。”诺亚朝窗外伸出手，亚普森想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幸一样恐惧地退缩着：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抱歉，我得离开了我得通知Tigy……”
　　克劳迪亚看见父亲皱起了眉头，她很少看见父亲露出这样阴郁的脸色，他又收回了手。
　　“你不用告诉他了，”诺亚轻声说，像是怕惊动了对方一般，“已经太晚了，他四十多年前就死了，但是你不用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克劳迪亚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声音像是鹰，又像是鹤。亚普森猛冲到他们面前，双手抓着窗框，他那空洞的眼睛就在她眼前，看起来更像是个要把人吸进去的黑洞了。
　　“Tigy死了？！我应该早一点的……上帝，我太慢了我应该让洪叔叔通知他的……”
　　精灵声嘶力竭地叫着，一开始是用英语，然后换成了一种奇特的声音尖利的语言，他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哭起来——至少声音像是哭，但是他没有泪水。
　　“我说了这不怨你！”诺亚的声音严厉起来，他提高声音压过对方的尖叫和抽泣，“因为你在通知他的路上死去了！这不怨你！你已经尽力了！”
　　亚普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重新抬起头来。
　　“你死了。”诺亚望着他的眼睛——或者说眼眶，一字一顿地说。那模样就好像是在下达一个命令、
　　“我……”亚普森犹犹豫豫地重复了一遍，口气有点傻，“我死了……哎？”
　　最后这个感叹词还没有说完他就消失了。不是一点点化成沙子，也不是一点点变得透明。他只是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
　　就好像他从没出现在这里似的。
　　“结束了？”内森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父亲的表情，问。
　　“是的。死的就让他死去吧。”诺亚说，像是在回答内森，但是他的眼睛看着克劳迪亚。
　　“他是鬼魂？！”克劳迪亚吃惊地问。
　　“不，只是死人。”诺亚关上窗户。
　　“丫头，记着，这世界上只有死人只活在一天里，活在他最后悔的那一天里。”
　　他说，拍了拍克劳迪亚的脑袋。父亲的手是温暖的，不像亚普森的那么冷。
　　“知道了。”她似懂非懂地说，眼睛却依然望着窗外，直到父亲一伸手抱起她把她带回她的房间。
　　而直到他们再次搬家，亚普森都没再出现过。
　　再也没有。他终于死去了。